陈家村来的人没有点燃火把,夜里甚是漆黑,但秀吉等是有心人,所以仍能在月现月隐的间隙中察觉到东门庆一伙的大体位置。布拉帕道:“要不要通知船长他们?”
秀吉道:“先不要,再看看。”
布拉帕道:“要不我们绕到他们背后截击他们。”
秀吉又摇头道:“不行,那太危险。”
这时他们离东门庆有一段距离,而且中间隔着无法顺利跨越的林木、沟谷,看似不远,其实要绕到东门庆背后还需要走不短的一段路程。而且此刻形势已不像方才在海岸边设伏时了,秀吉等对这长岛的地形也不是极熟,暗夜之中若起冲突,他们的胜算并不高。这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最好他们先冲下去,把门多萨他们冲杀一番。门多萨骤然遇到袭击一定很狼狈,那时我再现身和他们前后夹攻,一定能生擒王庆这个家伙!”
那边李荣久望见了佛朗机人的作为后大怒,勉强压低了声音道:“舶主,请准许我下去杀了这帮畜生!”
东门庆仔细观察下面的形势,见自己隐身的地方和海滩之间有一片大概数十步的距离处于篝火的照耀之下,道:“不行!他们虽然上了岸,但离海太近。我们要从这里冲下去,还没冲到佛朗机人身边就被他们发现了!我们的人比他们少,又要防备他们动用枪炮,只能偷袭!而且只能偷袭一次!若是不能一次成功,接下来事情就难办了。”
李荣久道:“那现在怎么办?”东门庆一时未答,李荣久灵机一动,道:“没法用刀偷袭,我们用枪吧!”
在他们后面,秀吉的人也等得有些焦躁了。
“他们怎么还不动手啊!”布拉帕说,“他们还在等什么吗?”
秀吉往沙滩上张望了一下,从他这里因树木的阻挡看不到沙滩的全景,但他本从下边来,对那里的情况记得很清楚,将之与王庆目前的位置一加对应,便明白了,道:“他们要是从那里动手,还没冲到船长他们身边就会被发现了。”
“也是哦。”布拉帕道:“他们老不动手,等得让人烦!真想过去帮他们一把,把篝火灭了,好让他们早些动手,我们也不用老在这里受罪!”
布拉帕的这个想法是何其荒谬!但秀吉觉得更荒谬的是:他自己居然也有类似的想法!“帮他们一把,帮他们一把……”秀吉忽然想到:“王庆现在的力量,就算给他偷袭一次成功,也没法重创这群西蛮。他也不可能像对付犬养那样,来来回回偷袭几次——门多萨他们可不是犬养,只要王庆一暴露,他就完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王庆若就这么完了,他也没法实现他的信条:“我这人干什么都好,总得拿到最大的好处才罢休。”
“不能用枪。”在前面,东门庆对李荣久道:“我们的枪太少,操作得又不是很熟,离得又远,这一枪射去,只怕能中的没有五六个,能杀死敌人的最多一两枪,就算第一轮全中,也不过杀掉他们十个,根本没法扭转大局。”
“杀十个人没法扭转大局,那得杀几个?五十个?一百个?”李荣久问。
“杀五十个、一百个都未必能定胜负。”东门庆道:“最要紧的,是得把那群佛朗机人除掉!这群海贼除了那群佛朗机人,其他**多是被胁迫的,就算有些人不是被胁迫也是人心不齐。若能杀光那十几个佛朗机人,那剩下的人就算都没死也将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如果船长他们全被王庆整死了……”在后面,秀吉脑中忽然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来:“然后我再整死王庆……那这支船队里还有什么人胜过我的么?布拉帕?安东尼?”在秀吉心中,这些人当然都不可能胜过自己,佛郎机人为了统治东方诸族,选拔出来的头目都不是最勇猛的人,实际上最勇猛最有血性的人早被他们杀光了!所以论心机论想法,秀吉在这支船队的东方人中竟也算得上佼佼者了。
如果能先驱王庆杀死那群佛朗机,再干掉王庆,那对秀吉来说将是最理想的局面!
可问题是,就算他能借王庆的手杀死那群佛朗机,也未必能在事后杀死王庆啊!王庆不是安东尼,不是布拉帕,这个人也是有机谋的。要对付他,秀吉也没有把握。
在前面,东门庆显得有些不安了,他发现事情比他预料中要麻烦得多!毕竟他在陈家村时只是猜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到了这里才真正面临现实的困境!除了金狗号外,那两艘大船都停在海边,无论他怎么做,就算在海滩上能够取得一时之胜,佛郎机人见状不妙也大有退回大船的余地!到那时,东门庆等人便会反过来被困在岛上。佛郎机人在船上重整旗鼓后,或直接攻击长岛,或掉头先去攻击陈家村,他们就将被各个击破!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东门庆额头竟沁出冷汗来,摇了摇头道:“没胜算!先撤吧!”
“撤?”李荣久压低了声音,但那语气仍显得颇为激动:“费了这么大的劲,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这样撤了?”
“现在贸贸然下去,风险更大!”东门庆道:“撤!”
“啊!他们行动了!”布拉帕说。
秀吉也隐约看见木石之间有黑影在移动,但却不像要冲到沙滩去杀人,也不像要冲到村里去救人,而像是要往回走!
“都到了这里了,他居然舍得撤退?”秀吉有些惊讶,但随即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做决定了!
就凭自己这二三十个人去截击王庆?他不敢。那是现在就通知门多萨他们?他又觉得不甘。现在才通知佛郎机人,换来的将不是功劳奖赏而是一顿臭骂!不过若就这样放走王庆,秀吉又觉得不甘心!
“怎么办?怎么办?”他心里恼火得很,好一会不能平静!门多萨的人头、王庆的人头、火枪、倭刀、金狗号、福致隆——这些影像在他脑中乱飞,层叠在一起,终于门多萨的人头吞噬了王庆的人头,火枪轰垮了倭刀,金狗号打败了福致隆,他终于判定:门多萨对自己的威胁,比王庆更大!
于是,一个计划在他脑中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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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阱
趁着天色尚黑,东门庆率领属下从容撤退,一行人正庆幸一来一去都没遇到什么障碍与变故,谁知道马上就出事了!眼看就要到达那个乱石堆,黑暗中却闯出一个人来!
那人跑过来时瑟瑟缩缩,但东门庆等却大吃一惊!他们实盼能无声无息地离开,此刻绝不想打草惊蛇!
李荣久一个纵跃跳了过去,和佐助一左一右,出刀夹击来人,那人吓得抱着脑袋蹲下,叫道:“别……别……”李荣久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手中的刀顿了一顿,道:“你……你是阿麻?”
“啊!”那人听到声音,惊呼道:“少主!”
李荣久赶紧低喝道:“小声点!”
阿麻才赶紧住嘴,东门庆暗中松了口气,心想:“这人莫非是长岛被攻陷的时候躲到这树林里来了?若是那样就没什么了,把他带回去就是。”
不料李荣久问起阿麻为何会在这里时,他却道:“是……是我们的头领叫我往这里跑,来见一个姓王的假哑巴。”
东门庆心头一震,李荣久已对阿麻以刀加颈,低喝道:“你胡说什么!什么你的头领!你是长岛的人,长岛什么时候有什么头领!”
阿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不敢大声,这一声哭便成了哽咽,道:“少主……我对不起你……可是……当时我怕啊……”
东门庆心里又是一沉,隐隐猜到出了什么事,对李荣久道:“他自己的事以后再说,先问他谁是他的头领,要来找姓王的假哑巴何事?”
阿麻不等李荣久逼问,忙道:“我们的……唉,那个头头,叫唐秀吉,是那群红毛大爷手下一个很厉害的人。”
东门庆听到秀吉二字心头剧震,有些失态地闯上两步,喝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阿麻道:“这两天晚上,我们都在那岸边等着啊,唐头领——啊,那……唐……那家伙让我们埋伏起来,要做什么‘半渡而击’,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他有病,黑蒙蒙的谁会来啊!谁知道等到第二天晚上,还真的看到了你们的船,不过当时你们又没上岸……”
东门庆等面面相觑,都感后怕,只听阿麻继续道:“见你们没登岸,那……那秀吉又叫我们到各处去看,终于发现你们从乱石堆那里登岸。”东门庆问:“后来呢?”阿麻道:“后来你们在前面走,我们就在后头跟着。不过我也不大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那个秀吉就把我叫了去,让我过来找……找姓王的假哑……嗯,王大爷,让我给他带几句话。”
李荣久没等东门庆接口,一把揪住他道:“那环潜流的事,是你说的是么?要不然他们这些外人怎么会懂得在那里埋伏我们!”
阿麻吓得叫道:“少主……不是啊……不是……不是我先说的!唐头领来审问我的时候好像就已经知道了。一定是有别的人泄露了……”
东门庆哼了一声,让李荣久且放了他,道:“我就是佐藤要找的那个姓王的假哑巴!他有什么话,你说吧!”
阿麻道:“他说他有话要跟你说,不过要你一个人过去,一个人也不能带,要不然他就放信号,让那群……那群红毛大爷……嗯,红毛人来前后夹攻。”
李荣久怒道:“他敢!”
新五郎等却都觉得那个秀吉没什么不敢的,东门庆又哼了一声,道:“他还说什么?”
阿麻又说了秀吉指定的见面低点,然后便道:“没了。”又道:“他还说,不管王大爷答应不答应,都且放我回去回话。”
佐助冷笑起来:“你这个叛徒,还想走!”
阿麻吓了一跳,东门庆却已经挥手道:“你走吧,告诉佐藤,我等会就来。”
放走了阿麻后,李荣久和新五郎等都围上来道:“舶主!那是陷阱!你千万不能去!”
东门庆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小径边的树身上轻拍着,拍了有二十几下,才道:“我一定要去的。我们的行踪既然已经败露,那就已经一只脚陷入死地了!不管是再去偷袭佛朗机人,还是乘船回陈家岛都行不通了——佐藤一发信号,金狗号随时可能在中途把我们拦住!若是不听佐藤的话,他撕破了脸皮示警,我们就算不全军覆没,生回陈家村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李荣久道:“这个什么秀吉的姓佐藤?这人是舶主的朋友?信得过么?”
“他不是我的朋友,”东门庆道:“他天天想整死我呢!”
李荣久惊道:“那怎么可以去!”
东门庆沉吟道:“这人器量狭小,不过有个好处,他做什么都要先算计一番,总要对他最有利的事情才做!所以我们虽然互相讨厌,但既然大家都是利字当头,有些事情反而可以谈一谈。嘿嘿!看门多萨在沙滩上的作为,多半对我们已经上岛的事毫不知情——而佐藤却已经守了我们至少两个晚上了!由此可以推知佐藤没将我们的行踪告诉门多萨。如今他来约我,多半已有背主之心!”
李荣久道:“所以舶主你要和他去谈?”
“嗯。”东门庆道:“他既然敢派人来约我,就算定了我没法拒绝他!不过这个人做事不够光明正大,所以这次就算他真想和我谈什么事,这里面也一定有诈!我若孤身前去,必得落入他的陷阱,但我要带着人去,他又多半不肯现身。”
李荣久道:“那怎么办?”
东门庆道:“我还是去吧。若是我听他的话一个人去,他见到后一定会放松警惕,若我再掉入他的陷阱,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得意忘形!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反过来算计他了!”
李荣久道:“可是那时舶主你已经落入他手中了啊!”
“所以……”东门庆道:“在我出发之前,我要宣布一道命令。”沉声低喝道:“众人听令了!”
五十人无不肃立,听东门庆道:“我去了之后,一切行动由荣久负责!”除了李荣久外,其他人都道了声:“是!”
李荣久叫道:“舶主……”
东门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约见的地方,你比我熟悉,待会我先去,过了有一柱香时间,你再带人过来。佐藤若是背主行事,人手应该不会很多,我被佐藤抓住虽然糟糕,但你要是能从外围反包围他,那我就似危实安——你记住,到时候你越是表现得不把我当回事,佐藤心里就越没底,我就越安全。如果实在救不出我来,你也可自己决定去向,袭杀番鬼也好,截船回陈家村也好——总之见机行事!”
东门庆说李荣久越表现得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越安全——这道理大家倒也懂,但难得的却是作为主将能给予下属如此高的信任,李荣久心中感动,口里也不再说什么,只道:“好!”
东门庆交代完了之后,问明约见地点该怎么走便去了,李荣久等则在原地暂留。东门庆不敢点燃火把,这路又确实难走,看看还有一小半路程,忽然脚下一紧,跟着整个人被倒吊起来!秀吉哈哈大笑,从黑暗中步出,笑道:“王大官人,别来无恙!”
原来他算计着东门庆若到达约见地点一定倍加小心,因此他就偏不在约见地点设陷阱,却在中途就埋伏下,果然一举将东门庆给捉住了!
东门庆人被倒吊了起来,一时手足无措,早有人以火枪瞄准了他,又以刀架住了他的脖子,跟着才将他放了下来,东门庆不敢妄动,任对方绑缚,口中不断冷笑咒骂:“无耻!无耻!”
秀吉笑道:“什么无耻啊!这偷袭的事你又不是没干过!忘了当初你怎么对付犬养他们的了?”
东门庆道:“那是双方对敌的情形,当然不择手段!但我人品再坏,也不会约人来见,却设下陷阱!”
秀吉笑了笑,道:“我不和你扯这些,其实我这样对待王大官人,也因为你实在太过狡猾,不把你绑住了实在不放心。不过王兄你也不用太过忧虑,等我们把事情谈妥了,自然会放了你。”
东门庆哼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秀吉将手一挥,让手下守在东门庆的来路上,以防他的部属来援,然后才将东门庆拖到一边,搜光了他身上的武器,这才解开他的束缚,表面是示以诚意,实际上是要展现自己对东门庆的优势,潜台词是:我就算放开了你你也逃不掉!但他口中也不说出,东门庆心领神会却也不回应,秀吉笑道:“王兄,你可真大胆啊!上次在南洋的教训还不够么?居然还敢来惹那群南蛮鬼!”
中国地大,知佛朗机人来自泰西,故常以“西”称之。日本地偏,佛朗机人的船只到达九州,在方向上总是从南而至,故日本人常称欧洲来客为“南蛮”。
东门庆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自以直报之!”
秀吉哼了一声,道:“可惜啊,这转眼之间,王兄就要全军覆没了!只要我提了你去见船长,他一定会马上下令搜岛!到时候你带到这岛上的这批人只怕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东门庆冷冷嘿了一声,却不接口,秀吉又道:“本来船长已经决定,不再去攻打圆岛,但你们却不知好歹地闯了过来!若让船长觉得你们是个隐患,这圆岛自然非枚平了不可!哈哈!你干什么以直报之的蠢事,结果不但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