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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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屠-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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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人好像生下来就注定会坐船一样。虽然是第一次出远海,但东门庆却一点不习惯都没有,海船的颠簸摇荡也没让他感到特别难受。

    当然,东门庆也不会感到享受。像他这样的小商贩和底层水手是没有自己独立的船舱的,有的水手是直接睡在甲板上,呆在船舱里的也是睡在货物上!这是一艘商船,是用来赚钱的,不是用来享受的!

    东门庆所在的这口船舱里堆满了货物,其中将近一半是梁方的,除了东门庆的四担以外,其它就都属于另外一个福建商人。不过那个福建商人在开船前来检查过一遍之后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年轻水手在这里看守。梁方对这个水手显然很不信任,他有事出舱时一定会让东门庆留下,暗中叮嘱他小心防范。

    这日梁方出去溜达,东门庆在舱内睡觉,睡了一会隐隐听见有人在读书,醒了过来,才发现是同舱的那个水手捧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正在小声诵读,心想:“这里人人都念着赚钱,他居然还有心思读书,真是难得。”心里便对他多了两分好感,有心要交他这个朋友,再次打量这个从来就没仔细看过的舱友,只见他身材短小,手脚粗糙,有如猴子方脱山林,颧骨高耸,下巴尖长,类乎野人进化不全,长得实在也有些丑陋,就是诵读唐诗的音调也有些怪异,而且常常读了两三个字就停顿下来,漏过了一个字继续读,东门庆便猜他是不识那个字,如此好几次,他忍耐不住,便出声指点。

    这个水手吃了一惊,看了东门庆一眼,那眼神十分怪异,可以说是吃惊中带着一点戒备,戒备中又带着一点紧张。东门庆笑了笑说:“别这么看着我。你读你的,不懂的可以来问我。”那水手又低下了头看书,却不读书了。东门庆又问:“我叫王庆,你叫什么名字?”

    那水手犹豫了一会,说道:“我叫唐秀吉。”

    东门庆又问他是哪里人氏,唐秀吉咬着嘴唇不答话,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跑了进来,呼喝他道:“猴子!出来帮忙!”

    唐秀吉道:“老板说……”还没说完就啪的挨了一巴掌,被喝道:“别啰唆!快出来!”唐秀吉不敢反抗,赶紧跟了出去。东门庆跟出舱外,见他是被拉了去扯帆。唐秀吉手脚极快,显然对船上的事务十分熟悉,与东门庆这种初哥完全不同。

    忙到日落十分唐秀吉才回来,刚好他的老板经过看见他不在舱中,大怒道:“你怎么出去了!”

    唐秀吉道:“刚才……”还没说完又挨了一巴掌,被喝道:“你个倭种!半点也不上心!我让你呆在舱中,你就得给我呆在舱中!要是货物有个差池,我找谁去!”唐秀吉低着头,也不敢回嘴。

    东门庆听在耳中,心道:“原来是个倭奴。”便转身回舱去了。

    过了一会,唐秀吉和他的老板一起从舱外进来,那老板重新点算货物,东门庆高卧货架之上,淡淡道:“不用点了,他出去的时候,除了我,没人进来过。”

    那个商人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东门庆侧身横卧,虽是一身布衣,但姿势却显得十分优雅从容——那是养尊居贵陶冶出来的气质,虽经落魄,尚未荡尽,东门庆这两句话说的又是官话,字正腔圆,在福建这种方言横行的地方十分少见。那商人不敢怠慢,拱了拱手问:“小哥怎么称呼?哪里人氏?”

    东门庆笑了笑道:“不敢,小子王庆,漳州人。”说到“漳州人”三字,便用月港口音,那商人一听喜道:“原来是老乡。”

    东门庆便问他是哪府哪县哪乡人,那商人道:“我叫赵谦和,福州人。”

    东门庆道:“那怎么是老乡?”

    赵谦和说:“都是福建人啊,出了省就是老乡,何况现在出了海,华夷杂处,只要是中国人,便都是老乡。”

    东门庆笑着称是,又道:“赵大哥好像读过书。”

    赵谦和叫了声惭愧,说道:“读过两年,读不好,只好出来做买卖了。盼着在我这一代人就能攒足钱,下一代就可以专心于学业了。”

    两人聊了起来,赵谦和读过两年书,喜欢掉书袋,东门庆心中暗笑,也跟着他掉书袋,他是八面通达的人,说起八股学问还算不上登堂入室,但他无论内经外典、诸子百家都懂得一些,要是只论口头上吹嘘的话,就是在林希元这样的大儒面前也能应付,没两下就把赵谦和给镇住了,连声道:“王公子这等人才,怎么不去考个秀才、举人?”

    东门庆道:“没办法,家道中落,只好收拾些家私,拼凑些本钱出海攒点铜臭,若这次有命回去,定要好好努力,希望将来能光耀门楣。”

    赵谦和听了连声叹息,从自己的箱笼中取出一瓶好酒来请东门庆,又问东门庆哪些是他的货物,东门庆也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了。赵谦和见他只有四担粗货,叹道:“这点本钱生息,什么时候才能让王公子安心读书?”便要送他两担生丝,助他本钱。

    当时生丝在中国按照市价起伏一担大概在八十两到一百四十两之间,到了日本则可以卖到两百两以上,若是货物短缺甚至就是卖到三百两也不奇怪。这时已经发船,只要顺利到达日本这两担生丝就相当于是四五百两的白银!当时美洲白银尚未大规模流入中国,日本白银之西流也起步未久,中国市场上白银甚见贵重,一两白银在东南也够寻常农家一月之费了,则这两担生丝价值之高可想而知。(武侠小说中动辄黄金万两纹银百万,其实那是晚清的银价了。明代中晚期国库岁入也不过数百万,四五百两白银已是一个极大的数字!)唐秀吉在旁边听见,脸色刷的白了,接连吞了两啖口水,东门庆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谢谢赵大哥了,不过这份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他口中说这份礼太重,但神色间分明不怎么将这两担生丝放在眼里,赵谦和见了更加敬重,反而更要他收下,道:“咱们福建人比他乡不同,最重的就是读书人!何况我们又投契!王公子肯若不肯收下这点薄礼,那就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东门庆再三推辞不过,这才收了。赵谦和大喜,忙命唐秀吉去拿了笔墨来改了标签,刚好这时梁方回来,赵谦和便请他作证,又请东门庆在新标签上画押。

    唐秀吉在旁呆呆看着那两担生丝就这么易主,不住的喃喃自语,说的却是倭话,赵谦和喝道:“你嘟哝什么!”把他喝得赶紧住口,但东门庆却已经听得分明,知道他嘟哝的是:“这么多的钱,说给就给,说收就收了?”心想:“这些倭奴手脚虽然勤快,不过毕竟小气了些,这么点东西就看得比天还重。”当初东门庆既可以眉头不皱一下就把上百两的财物送给吴平,此刻收下这两担生丝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赵谦和在舱中呆到傍晚便回去了,梁方继续出去溜达,舱中又只剩下东门庆和唐秀吉两人,东门庆依然高卧货架上,过了一会便睡着了,忽然感到似有一股寒气接近脖子,倏然睁开眼睛,只见唐秀吉站在自己身边,慌慌张张地将手藏在背后,东门庆斥道:“你干什么?”唐秀吉逃开了几步,东门庆又喝问:“你背后是什么东西?”

    唐秀吉缩在一旁不说话,忽然哭了起来,用倭话断断续续道:“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我辛苦了几年,连三十两银子也攒不齐……他什么也不做,一转眼就得了这么多钱……”

    东门庆这时已隐约看到他身后藏着兵器,一开始是既惧且怒,等见他哭泣,心中转为哀愍,问道:“你要三十两银子干什么?”

    唐秀吉吃了一惊:“你……你懂我们的话?”

    东门庆嘿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秀吉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喜欢一个女人,得有三十两银子,才能娶她……可我到现在还攒不齐……为什么!为什么你的钱来得这么容易!难道就因为你读过书?可我也读书啊,我也认字!难道就因为你是大明子民?天啊!为什么是你们大唐的人占尽了天下的好处!而不是我们!”此时中国本土已经是朱明天朝,但日本人在口语文言当中有时仍杂以“大唐”之称。唐秀吉说到这里敌意渐深,又露出那把短刀来。

    东门庆刷的一声也从怀中抽出小冷艳锯,唐秀吉见到他也有兵器就不敢逼近,东门庆冷笑道:“别说你未必杀得了我,就算你杀得了我,你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我的财物么?”

    哒的一声唐秀吉的短刀掉在船板上,啪的一声他跪下了,磕头道:“王公子,王公子,求你放过我。我……我真不是想害你的。我刚才其实只是……只是……”

    东门庆笑道:“妒忌?”

    “是,是。”唐秀吉道:“我只是妒忌,只是妒忌。”

    东门庆嘿了一声道:“算了。”

    唐秀吉大喜道:“你……你真的肯放过我?”

    东门庆淡淡道:“我没必要对你说虚话。”

    唐秀吉这才松了一口气,收起了短刀,却还有些惴惴不安,过了一会,东门庆见他不安,心想:“这海路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放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太也危险。”但他这时又还没有驱逐对方的能力,甚至连自己要换个舱位也难,便决定先安抚安抚对方,问唐秀吉:“你喜欢那个女人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唐秀吉一开始不肯说,犹豫了好久,才道:“她叫阿春,住在平户。”

    “阿春啊……”东门庆笑道:“听来是个不错的女子。虽然我不喜欢你,不过我这个人最欣赏的就是多情种子,嗯,要是这趟我们能顺利到达平户,这三十两银子我帮你出!成全你们这对鸳……哈哈,鸳鸯……哈哈,哈哈……”他说到鸳鸯时,看看唐秀吉的长相忍不住乐了起来,觉得应该是一对公猴子、母猴子才对,不过口中却不好说。

    唐秀吉十分敏感,对东门庆那两声笑十分在意,不过听东门庆肯帮他娶阿春又忍不住吞了两口口水,眼巴巴地问:“王公子,你没骗我吧?你真的?真的愿意帮我?”

    东门庆道:“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

    唐秀吉高兴得笑逐颜开,左看看,右看看,看见货架夹缝上放着的那壶酒,赶紧跑上来拿杯子斟了,请东门庆喝,东门庆随手接了,说道:“我帮你个小忙是自己愿意,没有市恩于你的意思,你不用讨好我。”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倭……嗯,你们日本有姓唐的么?”

    唐秀吉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我其实不姓唐,我姓佐藤,叫佐藤秀吉。”

    东门庆哦了一声说:“佐藤就佐藤嘛,何必……”随即想起自己也改了姓氏,心想每个人改姓都有自己的原因,便不说什么了,但佐藤秀吉却对他的话十分在意,见东门庆只是摇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却不好问。东门庆又问了些海上事务、倭岛习俗,佐藤秀吉但凡知道的无所不说,东门庆一开始是跟他说福建话,后来就直接用倭话与他对答,并有意学习佐藤秀吉的口音,这一点佐藤秀吉却没发现。

    晚间梁方回来,见东门庆和这个倭奴居然也有说有话,颇为奇怪,而佐藤秀吉则前后奔走,显得十分温顺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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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还有一更。

第十二章 暴风雨

    海路遥遥,前几天都很平静。船上无聊之余,东门庆只好和商人们、水手们闲聊。

    赵谦和跟他说:出海来往,如果能顺利回家那是最好,如果中途出事,比如船漂到朝鲜,那就自称渔民,打出大明的招牌要求保护,如果是到了日本,遇到日本的官府同样可以打出大明的招牌,若是遇到lang人则要说自己是许氏兄弟或五峰船主的人。他还对东门庆说:“以王公子的学问,遇到倭人中较有身份的,如大名、武士或者僧侣,大可声称自己有功名!大凡能在大明取得功名的人,在日本都甚得尊重。”

    这时的东海商贸圈基本是中国商人的天下,西来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国商人的帮助才得以前往日本,日本商人在东海商贸中的影响远不及中国商人来得大,朝鲜商人的影响更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商人的这些辉煌成就,完全是在没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国民为了生存发展而要求与外国贸易,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其经商可以为国家增加税赋滋养民生,所以政府的正确态度本应加以支持、保护、引导并从中征税——这是春秋时管仲等大政治家就已经懂得的道理,与东门庆同时代的葡萄牙、西班牙诸国也基本是这么干。

    但大明政府对民间的海外商贸不但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与保护,反而设置了重重障碍,争贡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业通道的情况下,中国海商只好踏上走私这条既无奈又危险的道路。这时东海海面上除了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还有一批完全以劫掠为生的海贼,海商们要想保住财产性命,便不得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对付本土海盗,一边对付葡萄牙海盗,一边对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时还要面临朝廷的围剿。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海商兼具三种身份:做生意时,他们就是商人;面对官府围剿时,他们就变成了海盗;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盗时,他们又变成了一支私人海军。

    明朝中后期的中国海商就是这样在国外、国内多重压力下痛苦地成长着,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掌控了东海商贸的主导权,并将势力不断向南洋推进。比如在后世被人蔑为倭寇的许栋、王直等人,就是以私人武装力量而横行东海,在其全盛时期,五峰名号到处,日本西南三十六岛均听其指挥,王直以私人力量驱使倭人,如役犬马!这种域外威风,也只有大汉时的班超、大唐时的王玄策等聊聊数人可以相比。

    当然,这也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大明整体国力之雄大,反映出汉人在当时国际上地位之高超,所以许栋、王直等人才能以一点不被朝廷所支持的民间力量而笑傲沧海。可惜大明毕竟已是中华之末世,嘉靖皇帝这个偏执狂又常常倒行逆施,故海商在海外称豪称雄却不能为国内朝论所容。

    东门庆听到这里嘿了一声道:“许老二、‘王忤疯’在岸上声名狼藉。士大夫都说他们‘勾引倭奴’,叫他们汉奸呢,正人君子之辈,个个羞与为伍。没想到你们倒挺服他。”

    “汉奸?”赵谦和有些奇怪地说:“许船主、王船主他们是何等样人,他们是使唤倭人,又不是被倭人使唤,怎么会是汉奸呢?”

    东门庆听了这几句话忽然起疑,心道:“他在我面前这么为王直说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而周围几个商人一听到这个话题,都忍不住跟着吐苦水,不过他们的这些苦水,朝廷中的腐儒是听不到也不屑听的,反对通商的士大夫所写的大部分笔记和“信史”,也多将所有出海的中国商人人斥为“通番”,只要是去过日本的一律打入“勾结倭奴”的行列,这下罪名可就大了!因此那商人告诉东门庆:万一是被本国政府抓住,第一是要想尽办法贿赂逃脱,万一逃不了怎么办呢?那就自称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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