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教授。
席慕蓉在现实中走了一条完全遵循世俗规则的路。
她相信制度、规则,她也相信纪律。因此,用功地在制度规则中把自己发展到最好的状态。
从现实的意义来看,席慕蓉的世界是一个圆满幸福的世界。事业、婚姻、孩子、甚至她所关心的社会,她都以合理的方式去努力使它们圆满。
但是,圆满竟然也是一种遗憾吗?
我读席慕蓉的诗,读到在幸福之中犹有盼望、渴想,有泫然欲泣的感伤。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请柬》
在台湾社会从战后初期打拼的年代过渡到物质的繁荣富裕,席慕蓉的诗普遍反映了大多数人在富裕幸福之外的另外一种遗憾吧。
从最基本的意义来看,诗,是喜悦的声音,诗,也是感伤的声音,两千多年前在桑树下田陌间工作的男女的调笑、渴望、追求、怨艾一一被记录,形成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经。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吉凶
并且把爱与信仰 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历史博物馆》
席慕蓉的诗在方字上很少晦涩难懂之处,也很少有情感幅度特别极端的辞汇。如同她在现实生活中相信相仿制度规则一般,她在文字语言的世界也遵循一种古典。
在台湾社会初步进入物质富裕的阶段,大部分的人,在幸福的基础上并没有太多彻底变化的要求,他们心中的诗往往是在基本稳定的要求下一点点心事的意外。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一棵开花的树》
这是一般喜爱席慕蓉的诗的读者可能最熟悉的句子。
严格的来说,台湾战后的大众基本上生活在没有诗的状况。社会中所谓的〃诗人〃,无论在文学圈子中如何喧腾,其实并没有与大众生活发生真正密切而广泛的共鸣。
传统诗歌中的〃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宗旨也早已不再是诗人的目的。诗人似乎多半宁愿在极其个人的空间里做文字的营造。
席慕蓉的诗却是她合理幸福生活中的意外。她在绘画中往往牵制于学院出身的某些包袱,有时过度相信方法、规则,然而在她的诗中却恰恰成为她规则的解放。
阅读席慕蓉的诗,可以观察到两种矛盾的交错,一种是文字上的平实古典,另一种是心境上对浪漫的狂想。
七○年代至八○年代恰恰是台湾从平实的社会进入富裕的年代。
席慕蓉的诗在那一平实而又开始狂想的年代呼唤了整个诗的读者,或者说,是整个一代的心事的呼唤使席慕蓉出现了。
文学圈子中对大众形态文化的忽视,甚至恶意的贬损,可以看到台湾所谓〃文学圈〃的不够健康。席慕蓉在七○年代以后诗集的畅销也许是引起诗的圈子中少数人对她采取恶意逻辑的一例吧。加上她的女性身份,更使习惯的文学圈子加重了对席慕蓉诗作的成见。
梁代的钟嵘在编《诗品》时发现只有一位女诗人班婕妤,很感慨的在诗品序中说:〃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在这短短的感慨在此后一千多年当中并没有任何转机。男性依然以他们霸道的方式,不只独霸政治、经济,也同时独霸着文化与诗的国度。两千年间,能够与男性并驾齐驱的女性诗人事实上只有李清照一人而已,然而此后撰写文学史、诗史的人连钟嵘式的感慨都没有了,只当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席慕蓉大约从来没有想过要领导文风或改革社会一类的事,女性主义的运动也似乎与她无关。但是,七○年代,席慕蓉却是以极其女性的诚实与狂想呼唤起了一整代人的梦想。
席慕蓉说,出这本诗集,要替自己二十五年的诗做一个总结,从此——〃不再写诗了。〃
席慕蓉也许觉得诗死亡了。
然而,诗的死亡也可能是真正诗的复活吧。
如果我们对诗不怀成见,那么,温婉幸福可以为诗,激愤屈辱当然也可以成为诗。
诗有时随着年轻华丽的生命早早逝去,如王勃、李贺,如Rimbaud。但是,诗也有时要在沧桑的生活中峰回路转,越走越宽阔,如杜甫、苏轼,如普希金。
我曾经按照年表读杜甫、苏轼,四十五岁以前几乎还没有写到最重要的作品。
因此——来日方长,席慕蓉如果以后继续写诗,绝不算是对自己的反悔;或者说,诗,本来就是对自己不断的反悔吧。
一九九二年二月廿五日于东海
卷一 请柬
——给读诗的人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让我们并肩走过荒凉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与刺痛
都在这顷刻
宛如烟火
——一九八九·五·廿二
鸢尾花
——请保持静默,永远不要再回答我
终究必须离去 这柔媚清朗
有着微微湿润的风的春日
这周遭光亮细致并且不厌其烦地
呈现着所有生命过程的世界
即使是把微小的欢悦努力扩大
把凝神品味着的
平静的幸福尽量延长
那从起点到终点之间
如谜一般的距离依旧无法丈量
(这无垠的孤独啊 这必须的担负)
所有的记忆离我并不很远
就在我们曾经同行过的苔痕映照静寂的林间
可是 有一种不能确知的心情即使是
寻找到了适当的字句也逐渐无法再驾御
到了最后 我之于你
一如深紫色的鸢尾花之于这个春季
终究仍要互相背弃
(而此刻这耽美于极度的时光啊 终成绝响)
——一九八九·五·七
秋来之后
——历史只是一次又一次意外的记载,
诗,是为此而补赎的爱。
当月光来次铺满你来时的山径
希望你能够相信
我已痊愈 自逃亡的意念
自改装易容隐姓埋名以及种种渴望的边缘
自慌乱的心 自乞怜的命运
自百般更动也难以为继的剧情
自这世间绝对温柔也绝对锋利的伤害
若说秋来 没有人能比我更加明白
总有些疏林会将叶落尽
总有些梦想要从此沉埋 总有些生命
坚持要独自在暗影里变化着色彩与肌理
我会记得你的警告
从此严守那观望与想像的距离
永不再进入 事件的深处
不沾忧愁的河水 不摘悔恨的果实
当月光再次铺满你离去时的山径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
但是我确实已经痊愈 已经学会
不再替真相辩解任由它湮灭一如落叶
并且不断删节 那些多余的心事
(多余的徒然在前路上刺人肌肤的枯枝)
在秋来之后的岁月里 我
几乎可以 被错认是
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女子
——一九八七·十一·八
历史博物馆
人的一生,也可以像一座博物馆吗?
一
最起初 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
然后你微笑着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 浮云散开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 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二
雁鸟急飞 季节变易
沿着河流我慢慢向南寻去
曾刻过木质观音浑圆的手
也曾细雕过 一座
隋朝石佛微笑的唇
迸飞的碎粒之后 逐渐呈现
那心中最亲爱与最熟悉的轮廓
在巨大阴冷的石窟里
我是谦卑无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 反复描摹
三
可是 究竟是哪里有了差错
为什么 在千世的轮回里
我总是与盼望着的时刻擦肩而过
风沙来前 我为你
曾经那样深深埋下的线索
风沙过后 为什么
总会有些重要的细节被你遗漏
归路难求 且在月明的夜里
含泪为你斟上一杯葡萄美酒
然后再急拔琵琶 催你上马
知道再相遇又已是一世
那时候 曾经水草丰美的世界
早已进入神话 只剩下
枯萎的红柳和白杨 万里黄沙
四
去又复返 仿佛
总有潮音在暗夜里呼唤
胸臆间满是不可解的温柔需求
用五色丝线绣不完的春日
越离越远 云层越积越厚
我斑驳的心啊
在传说与传说之间缓缓游走
五
今生重来与你相逢
你在柜外 我已在柜中
隔着一片冰冷的玻璃
我热切地等待着你的来临
在错愕间 你似乎听到一些声音
当然你绝不可能相信
你当然绝不可能相信
这所有的绢 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这柜中所有的刻工和雕纹啊
都是我给你的爱 都是
我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灵魂
六
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渐行渐远
长廊寂寂 诸神静默
我终于成木成石 一如前世
廊外 仍有千朵芙蓉
淡淡地开在水中
浅紫 柔粉
还有那雪样的白
像一幅佚名的宋画
在时光里慢慢点染 慢慢湮开
——一九八四·八·廿四
短笺
有谁会将诗集放在行囊里离去
等待在独居的旅舍枕边
一页一页地翻开
灯熄之后 窗里窗外
宇宙正在不停地消蚀崩坏
这一生实在太短
拿不出任何美丽的信物可以与你交换
虽然 在莲荷的深处
我曾经试过 我确实曾经试过啊
要对你 千倍偿还
——一九八八·九·八
沉思者
是什么 只让水波欢跃向前
却让我们逐渐退缩
逐渐变得沉缓与冷漠
是什么 让激动喜悦的心逐日远去
换成了一种隐密的沉重的负荷
(你坚持要筑起的堤防让我心伤)
这是河流最后的一个问题
是我最后的一首歌
我终于来到了生命的出海口
留在身后的
是那曾经湍急奔流过的悲喜
是那曾经全力以赴 纵使粉身碎骨
也要挣扎着向你剖白过的自己
还有那些荒莽的岁月 荒莽的夜
(那在远方反复呼唤着我的山野)
沿着峰峦与溪谷蜿蜒而下
再蜿蜒而上 思绪总是停顿在
每一处微微转折的地方
仿佛又听见满山的树丛在风中呻吟颤动
野姜花香气散漫
月色随着奔逐的云朵静静开展
(为什么那鲜活的昨日 一定
要一寸一寸地将自己变成苍茫旧事)
而现在 是海
无边无际的浪涛正迎面而来
山林沉默不语逐渐退后逐渐远离
(远离 是不是就会逐渐平息)
沙岸上无人理会我的问话
只有时光 用它永恒的沉思
作为给我的回答
——一九八七·七·七
在黑暗的河流上
——读《越人歌》之后
灯火灿烂 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 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聚集的天空 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 无人能解我的悲伤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 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 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 必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 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 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不知)
当灯火逐盏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一九八六·六·十一
附记:
《越人歌》相传是中国第一首译诗。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 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奇 …書∧ 網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
静夜
天使依然在每一夜前来
带着不能延续的记忆
从静静的夜空静静坠落
如星光逐点熄灭
而我依然爱你
想必你应该也知道并且同意
虽然 你及时明白了
那种晕眩的喜悦正是翻覆沉溺的开始
虽然 在你的海上
一切风云的涌动都早已被禁止
——一九八七·十二·廿二
青春
之一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一九七九·六
七里香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一九七九·八
美丽新世界
那逐渐成形的习惯 都是墙吗
那么 那日夜累积起来的禁忌
就都是网了
我们终于得以和一切隔离
诸如忧伤喜悦以及种种有害无益的情绪
从此 在心中纵横交错的
都是光亮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