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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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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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裸体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打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装饰得精美悦目,不过告诉她们他得把计划延到新年以后。同时他把驾临香巢的日子次数儿,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个礼拜不在家的时候儿,不超过一次,这样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谁怀疑。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立夫为憾事。事情只是赶巧,并无特别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时常到姚家来。两个女儿不在家,姚大爷总觉得寂寞无聊,所以立夫一来,就和立夫说话,并且要他下次再来。于是在这位老人和这位年轻人之间便产生了友情。立夫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姚大爷谈论此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姚大爷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别的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有时候儿,他到北京饭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会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刚爱上六朝的骈体文,但是姚大爷对那种文体则表示轻视,说那是徒供装饰而毫无实用的死文章,不过堆砌辞藻排列音韵而已。他向立夫说:“要读桐派的文章,读方苞、刘大櫆的文章,读诸子的文章。”姚大爷所喜爱的哲学家,是道家庄子。庄子的文章是才华绝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读了庄子之后,才开拓发展,这应当归功于姚大爷的影响。后来立夫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立夫有时候儿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觉到庄子文章的风格华丽,譬喻富有奇趣,其诙谐滑稽,几乎颠倒宇宙乾坤石破天惊的怀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动。
  不过姚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他的眼睛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观察了许多西方的东西。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视人所记载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
  道教精义和科学,是姚大爷的两大爱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道教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法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个人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个默默无言的神祇,根本实在无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却又坚持这个道,本来无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称。就是说,所谓“道”,用什么名字相称也是不适当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奥秘,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
  他告诉立夫说:“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一道光线,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却把声光发展成一门学问。而制造出留声机,照像机,电话机。我还听说有电影,不过还没看见过,要学这个新世界的新东西,忘了我们的历史吧。”他这种意见,在傅增湘那位老学者看来,实在不敢苟同,认为是过走极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这些话出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学生说出来,更使他受感动。
  但是立夫感到兴趣的却是文学。在这方面,姚先生对他的影响是引领他去看林琴南汉译的西洋小说。林琴南译英国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对西方真正热切的兴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学者,不通英文,他翻译时,是由一个英国留学生,把原文译给他听,他再写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领,是他用文言文写长篇小说,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译文风格,前后一致,琅琅可读。原作内容虽各有不同,译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这是他的汉译小说能风行一时的缘故。
  在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一书里,立夫发现了木兰的铅笔字的圈点评注。评语是写在书的页边儿上,是关于芮白卡和罗文纳,非常有趣。好像木兰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对芮白卡的爱无动于衷处,木兰注上“糊涂”或写“糊涂!湖涂!”在芮白卡叙述城堡战役之时,艾文侯只注意那场战役,对芮白卡的关心他,却毫无感觉。在这一段文字一旁,木兰写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涂时。”这种评语显然是以前写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时所写。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请立夫,他母亲,他妹妹,到他家吃饭。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都有一次家庭寿宴,木兰都去拜寿。今年情形不同,因为木兰已与曾家荪亚订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兰叫锦儿拿一筐子枣儿,一筐子福州桔子送去。算是她送给老太太的礼物。告诉锦儿说,曾家要问,就说她不去吃饭了。
  锦儿正在准备东西,木兰听见体仁在他屋里叫赖妈,赖妈是个中年妇人,体仁因来之后,家里派去伺候他,并照管他的东西。体仁已习惯于银屏的照顾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觉得缺她,也嫌赖妈蠢笨,用着不称心。有一个熟练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乐事,这个中年妇人的伺候,真是毫无味道。他对这个声音粗哑的中年妇人说话,当然和对银屏说话不一样。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许因为她真不知道体仁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不能察颜观色,预先揣度他的意思,这就跟银屏大不相同了,也许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并无别的缘故。自从木兰姐妹带着素丹由学校回来之后,家里的用人,就感到不够,加之又快到腊月底,每个仆人都忙得不得了。赖妈在厨房帮着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爷会自己照顾自己。所以那天早晨,体仁就没有人伺候。
  木兰听见她哥哥叫,就让锦儿去看看。锦儿一进屋,看见体仁穿着衬衫、内裤、拖鞋,在屋里站着。她站在门口儿,说赖妈正在忙,问他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
  体仁这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扣儿放在哪儿了。你能给我找找吗?”
  锦儿,本是尽量躲着体仁,这时不知怎么样才对,因为她不愿进屋去,又不能转身就走。她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体仁说:“你在橱子里的抽屉里找一找,看是不是在里头放着。”
  锦儿进屋去,在橱子里找,里头没有。她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说赖妈她没有动,也不知放在哪儿。体仁穿上了袜子,对锦儿说:“你找一找。一定在这屋里呢!”锦儿开始在各处儿找,正在找,忽然听见体仁嘟嘟嚷嚷说他的一只袜子上有几个窟窿,骂那个“笨用人”没有修补就收了起来。锦儿现在低着头在地下找,看是不是会掉在地下。这时体仁看锦儿穿着一件鲜蓝色的棉袄,镶着有颜色的边儿,她那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身材儿比银屏还窈窕,他不住看着她弯腰低头找了半天,脸上色若桃花。体仁说:“没关系。我今天穿长袍儿好了。”他觉得那肉感的姿态好不动人。
  锦儿说:“就因为您要穿洋服,才有这些扣子的麻烦。”
  体仁说:“银屏若是还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笨头笨脑的老婆子来伺候我?你若来伺候我,你会比银屏还好呢?”
  锦儿抢白说:“别乱说,我可不是银屏。”
  体仁说:“为什么大伙儿都联合起来跟我做对呢?我妹妹她俩不在的时候儿,你们也不来伺候我。你不来,乳香也不来。”
  锦儿回答说:“干什么问我?”根本不愿谈这事。又说:“还让我给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体仁说:“我今天穿中国衣裳。你把那些东西都收在橱子里,吧。”
  锦儿给他拿出来一件长袍儿,一件绸子小棉袄儿,一条裤子,有聪明懂事漂亮可爱的丫鬟在自己屋里伺候,那种快乐他又再享受到了。锦儿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体仁伸出两只手说:“好妹妹,你若肯来伺候我,我就向妈妈说要你来。”“妹妹”一词在这儿用,当然有男人称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锦儿立刻把两只手往后缩,说:“放尊重点儿。谁是你的妹妹?”
  体仁一看锦儿恼了,就微笑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锦儿含怒之中又夹带鄙夷轻视的样子,回答说:“我们是奴才丫头,没有资格跟您开玩笑。您少爷当有少爷的身分。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女孩子家的身子,卖给你们府上来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们随便作践。我没有银屏的大志气,也没有银屏的大本领。现在银屏落了个什么下场?”说着,走出屋子去。
  体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穿上长袍,准备赶紧到铺子里去,因为年底结帐,他父亲也会在。
  木兰问锦儿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锦儿回答说:“他找不到领扣儿,叫我替他找。他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胡说八道?”
  木兰问:“他说什么?”
  “他叫我去做第二个银屏,我告诉他趁早儿少妄想。”
  木兰答:“你说得好!”
  锦儿去送礼。回来说,曾太太一定要木兰去吃饭。木兰说:“那像什么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点了,雪花来催木兰,说祖母想她呢。木兰更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她半年来没看见过荪亚,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太难为情,并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见立夫。她跟母亲商量。她们认为她应当去,应当去给老祖母拜寿请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饭。她于是穿上一件银狐的蓝闪缎子皮袄,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见荪亚也在祖母的屋子里,彼此相向微笑,问了几句礼貌上的话,荪亚和木兰一样羞惭。曼娘赶进屋子来,笑着说:“这次你该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给荪亚煮腊八粥的时候儿,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木兰觉得忸怩不安,竟找个借口跑出屋子去。他们都知道木兰在曾家会局促不安的,就没坚持留她吃饭。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会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儿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儿,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
  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俩人手拉手!”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儿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儿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立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儿。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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