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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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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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姚夫人心情好了许多,她到城隍庙去烧香。说也怪,两个杯箁,在神前扔了三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亲的做了一个梦,跟以前梦见的一样。她分明听见木兰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于是又看见女儿在溪流的对面草地上摘花儿,跟木兰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不认识,以前没见过。母亲叫木兰过来。木兰在那边儿喊:“您到我这儿来啊!我们的家在这儿。您在的那边儿不对呀。”母亲想找一个渡船,或是找个桥,但是没有。于是似乎觉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顺流而下的好快,这时已经忘记了女儿。她经过了城镇、村庄、山顶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桥时,看见一个老翁在桥上疲惫而行,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她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搀扶着丈夫,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兰。她在河上向他们呼叫,但是他们好像没听见,还是照旧一直往前走。她两眼盯着她不放松,不料自己碰到桥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梦告诉了丈夫,两个人都大为振奋。
  第三章  曾大人途中救命  姚小姐绝处逢生
  后来,做父母的对木兰的遭遇所了解的,是这样:当时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儿,她很害怕,但是没有哭,她总得想办法下车去,结果她下去了。那正是马拉车跑到桥头上,正迟疑不知往哪条路上去的当儿,车停下了。附近没有人,她只看见老远的地方有几个兵,她知道她的车就是从那个方向跑来的。所以她往那个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儿。那时人都走空了,她又头晕又害怕,就坐在地上哭,一群兵走过来。一个肥胖和气的家伙停下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央求道:“叔叔大爷们,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
  木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北京城来的。叔叔大爷们行行好,帮助我去找我爸爸妈妈。他们有钱,会酬谢你们的。”
  这时,一个女人随同几个兵走过来,她系着一根红腰带。木兰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红灯照,因为在北京看见过。那个女人肉皮紫檀色儿,大脸盘子,两只脚并没有裹着。那一群人看来,好像男人是义和团,女人是他们的上司。
  木兰又央求道:“好阿姨,带我去找我爸爸妈妈。”
  女人很和善的问她:“你要到哪儿去呢?”
  木兰不记得她们要去的是河间府,只好回答说:“我们是要往德州。”
  “德州就是我老家,你跟我走吧。”
  木兰觉得怕那个女义和团,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是眼前唯一能帮自己的。
  木兰说:“您若能把我带到德州,我父母会酬谢您的。”
  女人转身向那个肥胖的兵,命令他背着这个孩子。那个兵真和气,木兰也就不怕了,只是不喜欢他那又脏又粗的手,那手似乎勒得她很紧,弄得她很疼,并且那个男人身上有蒜的味道。不久,他们看见一匹跑散的马。妇人命令几个兵去捉那匹马。那个胖子就奉命带着木兰骑上那匹马。这个使木兰觉得很稀奇,因为她以前从来没骑过马。胖子问她好多问题,最初木兰很谨慎,一会儿也就全无恐惧了。胖子告诉她名叫老八,她说她叫木兰,她家姓姚。胖子大笑,说:“你既然是木兰,你一定从军十二年了。”于是问她是不是喜欢在军中当兵。
  走了一个钟头之后,木兰还看不见城镇,就问胖子是怎么回事,因为她知道应当不久就会到一个城镇的。老八说:“你一定心想的是河间府。”木兰这一下子想起那个城的名字,于是说正是河间府。但是老八告诉她,他们不能到河间府去,因为城里的兵会打他们。
  木兰现在真正害怕了。太阳即将落下去,正是孩子想歇息想安稳的时候儿了。可是木兰的父母不知道远在何处,而她自己正跟着陌生人赶路。开始哭起来,等一下儿,就睡着了。后来醒了又害怕,哭哭又睡着了。
  她再一次醒来,他们正在一个村子的庙里扎帐篷。
  妇人给她一碗粥喝,里头有咸蔓菁,可是木兰不饿。妇人叫她躺在她身旁的地上,木兰累得精疲力尽,就沉沉入睡了。
  早晨,木兰一醒,又开始哭,但是那个义和团妇人很厉害,立刻制止她。
  木兰哭着央告说:“好阿姨,带我到河间府找我爸爸妈妈去。”
  那个妇人回答说:“你不是说你往德州吗?我现在带着你往德州去。你若再哭,我可要打你了。”
  老八说把木兰带到河间府去,可是妇人怒冲冲的说:“你要去找枪毙呀!”
  早饭后,这些人又出发,现在一共三、四十个人。
  木兰听说他们是义和团,在北京城东边儿打过仗,听谣传洋鬼子快接近北京城了,就撤退到乡间。过后几天,她们听说慈禧太后跟光绪皇帝逃跑了,北京城混乱不堪,各处抢劫,并且白鬼子兵向南过来。
  木兰问:“为什么我们打不过洋人?为什么子弹会把人打死呢?”
  老八回答说:“因为洋人有道法,比我们的道法强。就连齐天大圣孙悟空以前也没见过红头发蓝眼睛的妖精,因为洋鬼子的道法跟我们的道法不一样。他们有一种法宝,放在眼睛上,就能看一千里远。”
  现在北京城已被洋人占领,皇帝跑了,义和团一心只想回家。大部分村民,即使对义和团不很好,至少也不敌视,因为他们也是本地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的把义和团的头巾扔掉。他们抱怨朝廷不该始而组织他们,继而剿灭他们,后来又派他们去打洋人。好多人后悔加入了义和团,若在家安分守己种地就好了。木兰跟随的这一群人一天比天少,渐渐散去都回了老家。
  现在看出来,老八和那个女义和团是一对情人,不过也就要分手了。因为男的要回自己的家,不是往德州,木兰怕一个人跟着那个妇人,但愿男的不走才好。
  说也奇怪,木兰的第一课英文是从老八这个义和团嘴里学的。老八向她说了好多亲眼所见洋人的事。还告诉他学得的一首英文歌。那是:来是come,去是go。
  二十四是twenty-four,
  山芋就是potato,
  yes!yes!no。
  妈拉八子!抓来放火烧狗头!
  可笑的老八把yes、yes照北方的方言音“热死,热死”念。每逢他唱到“热死,热死”就努筋拔力,哈哈大笑起来。木兰现在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义和团了。她觉得也恨洋人。他们不应当到中国来传教讲洋神。中国的信洋教的二毛子仗着洋人势力欺负中国人,她听父亲这样说过。她听父亲说,二毛子跟中国人打官司,县官总是判信教的胜诉,不然就官位难保。
  西洋来的传教士采用的政策,就是借洋势力保护中国教民,保护他们自己。这样就使中国教民好像自己成了一族,跟洋人接近,而跟中国人疏远了。过去发生过好多教案,西洋传教士被杀,县官也免了职。因为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不但山东巡抚丢了官,也把青岛割给德国人。这就是那位山东巡抚为什么那么仇视洋人,也成为影响慈禧太后的有力人士之一,让她宠信义和团。所以传教士成了县官的眼中钉,肉中刺。对干涉及传教士与教民的案子,县官怕得赛过五雷轰顶。一出了事,不管县官府怎么处理,也是一样丢官。
  而且,木兰也听见父亲说,洋人做什么也是反其道而行的。他们写字是由左向右,不由上向下直写,而横行霸道如螃蟹。叫名字时,也先名而后姓。最怪的是写地址时,是先写门牌号码数,然后是街道、城市、省份,仿佛故意一切都反着来。所以结果,要知道一封信往哪儿送,得由底下往上看。还有,他们的女人是大脚,一尺长,说话声音很大,头发弯,眼睛蓝,走道儿男女挽胳膊。
  总而言之,洋人这种人,你想怎么古怪,他就怎么古怪。
  他们在路上走了好几天,德州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他们是绕过大城镇走,因为大城镇里有军队。一天,碰上了官兵,他们损失了四、五个人,木兰好害怕。他们一共还有二十来个人。
  另外在一个地方,他们停留了好几天,女魁首与老八吵起架来。男的要女的跟他回老家,女的要男的跟她到德州,而男的不干。木兰听得见他们俩骂。现在义和团的“大师兄”,“圣母”等名称已经不再用。他们成了平常老百姓,回家各奔营生。木兰又想上德州,心中又怕那个女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八现在已经很喜爱木兰,想把她带走,但女人死不肯放,而男的又没办法叫她让步。吵得厉害了,男人开始用种种脏话骂人,叫她“贼娘们儿”,“臭婊子”,“大脚婆”,“骗子”,以及“拐孩子贼”。
  他骂道:“我知道你要卖这个孩子,你这个拐孩子贼!我知道你干的勾当!”
  他对木兰说:“我不能带你去,没办法。你要小心这个臭婆娘!”说着就走了。
  木兰瞪着大眼看那个女人,一声儿也不敢出。木兰以前听父亲跟锦儿说过人贩子,简直怕死了。她心里打定主意,一到德州就想办法逃走,但是当时她一言不发。
  跟这种女人走是真可怕。她现在得在地下走,而且还得别落在后面。那个女人告诉她在路上不许跟人说话,要假装做母女二人。
  幸而只剩不到一天的行程,天黑时到了德州。已经德州在望时,木兰想溜开,那个女人把她揪回来,打她的头,打她的脸,威胁她说,若再跑要用烧红的烙铁烫她。由那时起,那个女人再不放松木兰。她们进了城,过了几条街,出了另一个城门,到了旷野荒郊的一个冷落的村子,进了一所房子,四周有树环绕,靠近一条小溪,约摸十尺宽。房子里有一个高身大汉,四十岁左右年纪。木兰累极了,顾不得会出什么事情。他俩把木兰锁在一间小屋子里,那个女人在屋外的大厅跟那个男人说话时,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木兰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屋子里,只有一个窗子,高得手够不到窗台。女人拿着一个红热的火钳子进来说:“你愿不愿尝尝这个味道?你若想跑,我就把你的眼珠子烫出来。”
  木兰简直吓昏了,答应乖乖儿的听话,永远不逃走。
  第三天,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儿也扔了进来。
  只有恐怖,来日大难,不敢预想。
  随后两天,听不见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倒是时时听得见。
  一天,女人回来了,欢喜大笑。
  女人喊道:“办好了!”
  木兰听见钥匙开门。
  婆子满脸赔笑的说:“小姐!”这是多少天来木兰第一次听见人叫她小姐。“你真有福气。我找到你们家的人了,今儿你就去找他们。我不是说过带你找他们吗?我对你不坏吧?”
  木兰惊讶万分,喜极而泣。
  婆子把木兰拉到大厅去。屋里有一个供桌儿,上头有蜡烛,有一个木头神龛,供的是褪了色的红脸无须的神像,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木兰问:“我爸爸妈妈在哪儿呢?”
  婆子说:“不用急,我会带你进城去。”
  孩子喊叫道:“多谢,多谢,上帝保佑您这大善人!什么时候儿去?”
  “你打扮好就去。”
  木兰又问:“暗香呢?”暗香是另外那个小女孩儿,这几天一直跟木兰锁在那间小黑屋子里。
  “还没有人来找她。谁让她父母不来呢?”
  木兰问:“我能不能带她去?”
  婆子说:“你们家要出钱就行。”
  木兰跑回到门口喊道:“暗香,我告诉我爸妈来接你去。”可是婆子用力一把把她拉开,恶狠狠的骂她道:“谁让你多管别人的事?”
  婆子一定要木兰梳头发,编辫子,用一条粉红带子在脖子后头捆起来,头发上倒了点儿“茶油”,味道很浓。她又想在木兰的脸上擦一层厚厚的胭脂粉,但是木兰不肯,说从来没擦过,婆子一听很烦恼。
  一个男人端进来几碗粥,里面有红枣,有红糖,端来给木兰一碗。这帮人很迷信,与拐来的人质分手之时,还有一定的规矩。把孩子交回时,一定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每一件事都要显得吉祥如意才行。
  木兰急于要去,说她不饿,可是也得吃上几口粥才可以。她说:“我要回家了,我不饿。我把这碗粥给暗香好不好?”
  婆子看了看木兰,又看了看那碗香甜的粥,于是自己端去给暗香。木兰听见她说:“你好福气!”
  他们还得举行一个仪式。一个男人点上了三炷香,向佛龛作三个揖,然后由大厅走出,走入后院儿,手里举着香,又向天地作了三个揖。
  他们这样完了之后,快要出发之时,他们向木兰说:“你说你会招福添财。”
  木兰说:“我会给你们招福添财,老天爷会保佑您,长命百岁!”
  婆子大喜道:“这才是!”
  他们到小河边儿,上了一只小船。木兰听见暗香在屋里哭,心里很难过。
  他们向下流划到运粮河,行近一个挂红旗子的大船。木兰认得字,看出那条船是北京一个官家的,上面一个大字是“曾”。
  一个女人正在船头上坐着,很焦急的样子,正注视木兰的船,几个小男孩儿在那个女人身旁,瞪着眼睛看,又好奇又害怕。木兰看了看那个女人,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她一看不是带她去见父母,大失所望。难道这个女人是她父母的朋友吗?她知道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木兰又害羞,又害怕,浑身战抖之下,上了那只大船。那个女人伸出了手。她好像很和善,有教养,看样子满慈爱。木兰不由得心中对她有一片敬爱的感觉。
  曾太太把她拉到怀里说:“好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木兰哇的一声哭了。她知道自己是依偎到一位心肠仁慈的女人的怀中了,就像她的生身之母一个样。
  现在一件怪事发生了,一个态度严厉的中年绅士走向前来。生得额头高,戴眼镜,微微有点儿胡子,穿着小褂儿长裤,上身外面套着灰蓝的缎子坎肩儿,一手端着水烟袋。他脚上穿着白布袜子,因为这种运粮河的船上,虽然女人穿着鞋,男人却脱了鞋,这样不至于弄脏船舱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油漆过的地板。
  这位绅士走向木兰,看清楚木兰,觉得安了心,微微的笑了一下。曾太太说:“这是曾老爷。他不知道你认得他不认得他。他还纳闷儿呢。”
  木兰觉得很难为情,不知道说是,还是说不是,就照普通规矩,以颤抖的声音说:“曾老爷万福!给您请安。”
  曾老爷说:“你是姚家的小姐?”
  木兰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他的口音,赶紧回答说:“是,老爷。”
  他问:“你们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儿?”
  “东四牌楼马大人胡同。”
  “你叫木兰呢,还是你妹妹叫木兰?”
  木兰回答道:“我叫木兰,我妹妹叫莫愁。”
  曾老爷慢慢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包的一个小包儿,脸上带着一种奇妙的微笑把手绢儿打开。展开的手绢儿的正中正好在他的手心,手心里托着两小块儿发霉状的骨头,每一块大约有十寸宽,八寸到十寸长,看见就像普通微不足道的陈旧的兽骨头,似乎随便谁都可以从古老的花园儿里的地上,或是古宅废墟上找得到的。
  曾老爷问:“这是什么?”
  木兰的眼睛一闪亮,说道:“那不是甲骨吗?”曾老爷大声叫道:“对了!对了!她就是木兰,天下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儿认得这种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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