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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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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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先生只说了一句:“太聪明。”
  珊瑚喊道:“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放风筝?”
  红玉回答说:“我刚才跑得有点头晕。”她脸上显得苍白,而且还在喘气。珊瑚说:“天气不好。抽冷子就热起来了。”
  环儿说陪她进去,她说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气来。环儿扶她坐在附近的石头凳子上。环儿说:“这片树荫很好,可以遮太阳。”
  红玉由小身体单薄,动不动就感冒,热天晒太阳,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阳的习惯,也因而面色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吃药太多弄坏了。再者吃东西太精细,太讲究,又太爱看小说。自从十二岁,她就吃虎骨木瓜酒,这本来是老年人喝来健壮筋骨用的。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园儿里去散步,在别人来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兴兴忙了半天。那天午饭又特别晚,对联儿对得好,心里又兴奋。午饭之后,她又勉强和生龙活虎的阿非、丽莲各处去玩儿,跟着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各处走。阿非说要放风筝时,她又勉强跟着去,忽然天又热起来,这都是原因。
  环儿问她:“都是谁在那儿?”
  “木兰,荪亚,他们。”
  “‘他们’你指的是谁?”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还有曾家姐妹。”
  现在大家看见木兰立在土坡上,手里拿着风筝,分明是站在高处好把风筝放起来,下面远处有人拉线。
  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个有身分的母亲,居然还这样玩儿,是有点儿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说:“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议!”
  风筝放得高起来一点儿,木兰也跳起来,仿佛帮着风筝往上飞一样。但是风筝转了个弯儿,又钻下来。
  几分钟之后,木兰不见了,阿非举着风筝爬上山坡,后面跟着丽莲,丽莲正在和阿非争着要那个风筝。
  红玉打了个冷战,猛咳嗽了一阵。环儿说:“你觉得不舒服,咱们进屋去吧。”
  红玉说:“我想我进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齐走进屋去。
  立夫说:“你那位表妹身体太单薄了。”
  莫愁说:“每年春天她都觉得身体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是她并不休息,她看小说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说太多对少女不好。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最坏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开,而且好胜心太强。这就是她的病根儿。你听到人说‘庸人多福’吧?但是你听说过‘聪明人多福’吗?人最好糊里糊涂,才容易享高年。”
  立夫问:“你和郑板桥看法一样了?”
  莫愁说:“不错。”
  郑板桥是清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曾经说:“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立夫问:“那么你已经转入糊涂了?”
  莫愁说:“不错。”
  “咱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风筝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有阿瑄,博雅,阿满,红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兰和她丈夫荪亚。曼娘在屋里,小喜儿看着阿瑄,玩儿得好快乐。莫愁问立夫,那群人里谁最快乐,立夫说小喜儿最快乐。
  立夫问:“她现在多大?”
  莫愁说:“我想是二十岁吧?”
  “那么个大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莫愁心中似含有隐秘,她微笑说:“难说。”莫愁走近木兰时,她喊道:“你们玩得好开心!姐姐,刚才我看见你放风筝了。好没羞!”
  木兰擦了擦前额说:“看看我的鞋吧。刚才我从山坡上下来,差一点儿扭了脚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来放风筝,就不叫他安静一会儿。”
  莫愁问:“你知道红玉病了吗?”
  木兰回答说:“是吗?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们玩儿,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儿走的。”
  现在风筝已经放高了,只要有人扯着线儿就可以,现在是由小喜儿扯着。别人都进屋去之后,丽莲还和阿非与别的孩子们玩耍。
  木兰说:“自从吃完午饭,阿非就忙着和丽莲玩儿,带着她看各式各样儿的东西,比如新装的电话等等,红玉极力想跟他们玩儿在一起。他们在电话机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么号儿就叫什么号儿,然后挂起来不说话,这样向接电话的人开玩笑。”
  莫愁说:“他们俩处得那么好。丽莲也是那么活泼。他们俩喜爱的东西也一样,都是洋东西——电话,照像机,电影院。丽莲背着她父亲去看电影儿。红玉就大不相同了。”
  立夫说:“她只爱中国的东西。她比丽莲聪明。”
  木兰说:“聪明百倍哟。”
  莫愁紧跟着问:“比谁?”
  木兰向她妹妹大声说:“咱们不是正说丽莲和红玉吗?”
  立夫突然说:“那岂不糟糕?”
  木兰抬头向他看,问他:“你指的谁?”
  “那两个。”
  木兰改正他说:“你指的那三个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并不严重。”
  莫愁现在赶了上来,在立夫右边走,木兰在左边走,因为路由此开始宽起来。他们三人进去看见那些太太们。木兰,莫愁,爱莲进去看红玉,她正在床上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儿。
  环儿也在,正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木兰离开,回婆家去。环儿和莫愁还在。莫愁虽然她是在公立学校念书,并非和红玉同学,但是她看红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看见红玉的脸还显得激动未平,躺在床上,头和脖子用枕头垫起来。虽然她的下巴是圆的,样子满好看,像个少女的脸,但是显得特别清瘦,两颊的红则是虚红,不是真正的健康。
  莫愁问红玉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红玉回答说:“只觉得头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发了。人和花草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强壮,那么幸福。我想你们的树结得果实累累的时候儿,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儿在水上飘流了。”
  莫愁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红玉显然是看了太多的诗词,太多的小说。莫愁坐在那儿沉思这位深闺弱质,非常感慨,不禁五内俱热,她过去摸了摸她的脉。
  莫愁说:“四妹,平静一点儿。我念了几本医书,我觉得你是阳盛阴亏。人必须阴阳调和,才能健康。阳火上升,你身体的下部就太轻了,所以你觉得像飘浮一样。你需要的是把阴经提高。我想你若经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饭,想法儿叫血脉流通,很快就会好了。不要老是靠着药,人的身子是靠着吃五谷杂粮的。多喝粥,多吃青菜。咱们女人的根在肠子,男人的根往上,在心,肝,肺。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女人要多吃蔬菜,男人要多吃肉的缘故。不过阴阳不仅仅是指身子,也指的是精神心思。男人有其当做的事,女人也有女人当做的事。看书太多,对咱们女人不好。什么都到了头上,就会阴亏。地为阴,是女人。脚要下地。咱们女人离不开的事是养孩子,做饭,洗衣裳。女孩子即使天生聪明,也要隐晦一点儿。看历史和诗当然好,但也不要太认真。不然,越看得多,和日常的生活离得越远。你病了,我劝你不要再看小说。可以编织点儿东西,对女人有好处。”
  红玉静悄悄的一言不发,听着莫愁的忠告,深为她的真诚所感。莫愁又接着说:“四妹,我还有另一件事告诉你。把一切事情看得开,比什么药都好。大概是这样儿,人越聪明,越缺乏耐性。我可不是当面儿奉承你,我说公道话,你的才气在我们姐妹之上。正因为如此,你就应当越发小心。你看了那么多才女美人的故事,她们之中有多少有好下场呢?古人说:”红颜薄命‘。不过我却说红颜不见得薄命,而是聪明多才才薄命。后人看起来,很难说谁聪明,谁愚蠢。在人这一辈子,要一切事情任其自然,把一切看淡,不必多费心机。你若能学着对人生持这种看法,我担保你的病自然会消失于无形。“
  红玉的眼里现在有了眼泪。她说:“好姐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肺腑之言。”莫愁伸出一只手,放在红玉的肩膀上说:“要吃珍珠粉,这是阴性的精华。要吃好久才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说完,莫愁就走了。
  红玉想睡,但是却无法入睡。莫愁的话像一帖镇定剂,她开始想莫愁每一句话的意思,好像每句话都具有深意。她又想,别人都来看她,阿非和丽莲却没有来,她于是一直醒着。她的心思却按捺不住,想东想西,把那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想起来。她把《三国演义》上周瑜临死说的那句“既生瑜而何生亮”?改成“既生我红玉,何以又生丽莲”?
  她开始想在历史和小说上看过的美女,比如梅妃、冯小青、崔莺莺、林黛玉、鱼玄机、朱淑贞。这些故事之中,大都有一个不解人意的蠢汉子。阿非并不愚蠢。她知道阿非爱她,因为她和阿非是一齐长大,一齐青梅竹马玩儿惯的。她自己智慧开得早,阿非却不是。阿非也不是古代佳人才子故事里风雅才子那一型。所以她若是“佳人”,阿非却不是“才子”。他做一副对联都不会,嘴里说现代学校流行的怪话。电话、电影、英文单字,这些东西,他和丽莲都混用在嘴上,听来多么刺耳。
  红玉念书的那所教会学校以教英语会话出名,但是她的中文太好,而英语不够好,因为她心不用在英语上。她总觉得英语听来太古怪,她又过于敏感,她总怕发音发错。所以,虽然她很容易就学会念英语,也能懂英语的意思,但是从来不用心学说。脸皮薄的人是没法子学洋文的。在学校,同学们是以密斯某某相称的,她就独独反对这种称呼,她以为这样岂不等于说中文没有称呼小姐的办法吗?
  最后,阿非是晚到了。曾家走时,他要去送木兰和丽莲,在门前又逗留了一会儿,木兰说:“你最好快去看看四妹。她病了。”他才进去。
  所以阿非半个钟头之后才到红玉的屋子。他立在门口儿叫道:“四妹!”里面没有人回答。红玉在床上静静的躺着,脸背着他。他又叫,红玉还是不动。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去,坐在靠近床的椅子上,静悄悄的等着。红玉一直一动不动,但是没有均匀的呼吸声,所以她不会是已经入睡。忽然她的肩膀儿抽动了一下儿,阿非听到她嘤嘤啜泣之声。立刻走到床前说:“妹妹,你怎么了?”她那啜泣之声提高到按捺不住的哭声,她猛然动了一下儿,把脸用枕头挡住。阿非搬她的肩膀,打算把她搬过来向自己。他说:“千不是,万不是,是我的不是。我原来不知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红玉把他的手推开说:“别碰我,我不能像别人跟男孩子乱玩儿乱混。”阿非说:“好,我不动,”说着往后退一点儿。又说:“你看,我坐在这儿。可是你得跟我说话呀。我发现你走了之后,并不知道你不舒服。妹妹,好了。”
  红玉这时把脸转向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人可老早就知道了呢。”阿非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还带着一副可怜相,这样向红玉看着,直到红玉觉得怪不好意思。她原打算根本不和他说话,但是现在阿非不回答,又显得后悔,又显得可怜,她未免心肠软下来,她说:“二哥,这一整天你的魂儿都飞跑了。我没有力气跟着你到处跑。你不觉得累吗?”
  在红玉的话里,有对阿非关怀之意。阿非递给她一块手绢儿,红玉用手接过去,擦了擦眼睛说:“你不应当划船,我好为你担心。在水上多么危险。”
  “危险?有什么可怕的。明天我和你去划船。你静静的坐着,我给你划。”
  红玉说:“不敢当!你爱划船,是不是?”于是引用早晨丽莲说的那句话:“‘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是不是?”
  阿非说:“不错呀。在船上看就是不一样啊。”红玉说:“是啊,‘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在岸上的人好像是在高楼上一样啊。’你倒玩儿得很开心!”
  阿非说:“你好坏。”
  红玉说:“说实话,我不适于那样跟你玩儿。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文静的坐下,像大人那么说话,就像立夫一样?你知道我不喜欢乱吵乱闹。自从在什刹海看见那个淹死的小姑娘我就一直怕水……没关系,将来我死了之后,还有人跟你玩儿,还有人爱划船,爱放风筝,爱电话,爱玩耍运动的呢。”
  阿非过去,举起手来,做出要堵住她的嘴的样子。他大喊说:“你若再说,我把你的嘴堵起来!”
  红玉用手去搪他,阿非一边要想胳肢她一边说:“你敢?你敢?”红玉开始求绕,说:“二哥,这一次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这时候儿,他俩可以说又成了小孩子,跟过去童年一起玩耍时一样了。阿非看见红玉因为笑而咳嗽得难过,就立刻停住。但是红玉说:“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密斯’曾。”阿非对红玉一向特别体谅,因为她是自己漂亮的表妹,是青梅竹马的伴侣,纵然有过错,爱发脾气,还是爱她,佩服她的才华,怜惜她的体弱多病。他说:“鸭子死了嘴还硬。妹妹,不管什么事,你若不占上风,你是不肯甘休的。”红玉说:“都是我心胸狭窄嘴又尖刻的毛病。我告诉你,在我们几个姐妹之中,我最佩服三姐,人又聪明,又诚恳,又稳健。”
  阿非回答说:“但是她对人没有二姐宽大,我还是更喜爱二姐。三姐那么沉稳安静,可是她一开始责骂我,我真怕她。我从来不怕二姐。我说,妹妹,你的脾气要改一改。”阿非觉得木兰最完美,他希望红玉能够像木兰。
  红玉说:“我自己知道,但是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刚才三姐在这儿坐了半天,向我说了几句真心话。”
  “她说什么?”
  “她告诉我不要对事情太认真。这真是肺腑之言,是真心话。算你运气好,幸亏刚才她劝了我,不然现在我根本不会理你。”
  阿非看见她通情达理了,心里很欢喜,于是说:“真的呀!那我应当去向她道谢。”阿非因为存心要逗她高兴,于是说:“妹妹,人人都夸你那对子作得好。我也觉得脸上有光彩。的确是比别人对得都好,连三姐对的在内。不过我也有一个对句,比你的还好。我若在那儿,大概会夺得魁元了。”
  红玉说:“那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好吧,是这样:”‘妹妹,我爱你来你爱我。’“
  红玉大笑。
  红玉说:“好羞!好羞!韵都错了。你上洋学堂,连一副对联儿也不会作了。在古时候儿,你连进洞房都没有资格。来,我给你说个故事。据说在宋朝,苏东坡有个妹妹,嫁给了秦少游,秦少游会说英语。”
  “胡说!”
  “没关系。新婚的晚上。新娘让新郎作一副对联儿,若对不成,就让他在院子里过一夜。那无皓月当空。她把门关上,隔着门对新郎说:”‘闭门推出窗前月’。“
  “秦少游对不上,因为他上的是个洋学堂,于是只好在院里月光之下来回徘徊。新娘的哥哥苏东坡看见了,很可怜他,就捡了一块石头子儿投入院里的水缸。”
  阿非问:“那是干什么?”
  “他的意思是提醒秦少游对出下面这个句子:”‘投石击破水中天’。“
  阿非喊道:“妙极了!”
  “等一等,可是秦少游当时没有明白苏东坡的用意,不知道究竟怎么样进入洞房。你知道后来他怎么进去的吗?”
  “怎么进去的?”
  “因为秦少游棒球打得好。所以他拿了一根棒子,用力在门上一打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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