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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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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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孩子——这是平常人能得到的福气吗?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个看得多么珍贵难得。你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遇到阿满这件事受打击多么大。”
  荪亚现在仿佛受到了感动,心也软了,转过去对妻子说:“妹妹,你要原谅我。”
  曼娘又对木兰说:“荪亚说的话,也有道理。从孝道上说,我觉得妈妈还在,你们撂下她也不应当。”
  等木兰恢复到可以出去的时候儿,阿非和宝芬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这次请客有双重目的。阿非看见姐姐非常伤心,人又消瘦,存心让她散散心,所以这次请客是庆祝姐姐的康复。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来度假,不久就要和母亲、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苏州去住。在苏州他们有一家茶庄,而且在苏州立夫已经租到很好的一栋房子。因为经亚也已经回来,于是邀了曾家全家。曾家来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亲,阿瑄、荪亚、经亚、暗香、素同、爱莲、丽莲、丽莲的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医师。在姚家和孔家这边儿,有冯舅爷、冯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这真是个家庭大聚会。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饭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个人能跳舞,男人里就是经亚、阿非、素同、王大卫医师;在女人里只有宝芬、爱莲、丽莲。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观。爱莲和丽莲,现在嫁给了西医,生活在说英文的环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饭店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生还在世,她就不会去了,现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儿跳舞。在她看来,那完全不遵守古礼了。但是她现在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以为,同时曾太太也以为,她过了受青春诱惑的危险时期了。
  因为在外国饭店里,阿非、宝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经摩登得夫妇分桌坐。洋人的这种风俗习惯极其荒唐,简直不可饶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别重视男女恋爱和闹风流韵事的缘故。木兰感到惊异,但是阿非说:“在这种洋地方儿,我们若不笑,谁会笑?”再者,他们坐的是一个长条儿桌子,若想像坐中国圆桌那么自由谈话,就办不到。向邻座的女人说话,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确够怪的。王大卫和少数几个男人,则真正和邻座的女人谈起来,别的男人则并没说话。别的女人也都不说话,而静静的坐着,眼睛尽量往别桌上的女人那里望,或是和自己邻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说话,这样一来,当然并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头儿,靠着宝芬,木兰和莫愁坐在另一头儿,挨着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坐在中间,正对面。荪亚坐在他母亲和曼娘之间。暗香对着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那一头儿。桂姐和她女婿王大卫挨着坐。
  木兰还是软弱苍白,虽然全桌气氛轻松愉快,她说话不多。她点着一支纸烟,但是并不爱抽。荪亚想和曼娘说话,但是她很紧张,怕犯错儿失礼,所以对荪亚的说话没有多少回答,他只好向对面他母亲和傅太太说话。
  这时候儿,中国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儿。木兰和莫愁自然也穿着入时。莫愁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儿,但是很宽大,因为她怀着孩子,已经七、八个月。木兰的旗袍儿是桃红色,用三条儿黑辫子滚的边儿,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观,她丈夫看着也大感新奇。因为穿褂子裙子时,她身体的轮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现在穿上旗袍儿,她那身段儿的自然之美完全显露出来了。
  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谁?”
  “我的前妻素云。”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么?你怕她?”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还不认得!她和那个穿长袍儿的胖老头儿跳舞呢。”
  这话传到全桌,片刻之后,每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舞池里看。
  木兰问:“那个胖老头儿是谁?”
  没人知道。阿非问茶房。茶房说:“那是吴将军。”
  阿非说:“吴佩孚不跳舞。”
  “不是吴佩孚将军。这是奉军里的吴俊升将军。他们已经来到北京。现在住在北京饭店。”
  木兰问:“和他跳舞的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许是第七个姘头。谁知道究竟是第几个?”
  “她和吴将军住在一块儿吗?”
  “不是。吴将军和他的三号儿半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住在隔壁房间。”
  木兰、莫愁、暗香,都倾耳细听。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号儿半是他最喜欢的姨太太。她现在坐在那一头呢。
  她非常时髦儿,非常好看。“
  阿非问:“为什么她叫三号儿半呢?”
  “噢,她应当是四姨太太。不过,她虽然公开和吴将军住,她又是别人的姨太太。他们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饭。”
  木兰问:“三号儿半也跳舞吗?”
  茶房回答说:“跳。”
  “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跳呢?”
  “我怎么知道?”
  虽然宝芬、爱莲、丽莲又跳了几次,是打算走近一点儿看看他俩,素云再没和那个胖老头儿跳舞。
  过了半点钟,他们看见吴将军从远处的角儿上立起来,走出屋去,随后跟着素云和另一个女人,他们都看出来是莺莺。
  素云往外走时,回头往这边儿看,似乎是看见了他们。
  那三个人走后,他们用不着那么低声细语了,他们刚才说话就仿佛对方会听得见一样。莫愁叫阿非从茶房嘴里多打听点儿吴将军和那个女人的情形。茶房走过来,很愿意告诉他们。他走去问了问别的茶房,回来告诉他们说,吴将军三天以前才来到北京的。三号儿半和他同住,三号儿半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莺莺,莺莺同时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已经献给吴将军了,而这个莺莺的丈夫,正是吴将军的心腹。那个瘦一点儿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个茶房最后说:“您想姓牛的在吴将军手下做事,那地位还不稳吗?全是一家人。”
  阿非问:“他们来北京干什么?”
  茶房回答说:“还不是玩乐?他们贩卖大烟也赚足了。他们在天津的鸦片公司,在天津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里。他们钱太多了,在天津有几家大饭店,在那几家饭店里,客人可以抽大烟,有日本人和吴将军保护。我一个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饭店做事,什么事都知道。我给您说个笑话儿。每一个姨太太,将军都给她们买了一辆汽车,每一辆汽车都可以用来运‘白面儿’(海洛因)。女人来来回回带那种东西最方便。她们都有个简单的执照号码儿。警察背得过,所以她们非常安全。三号儿半的号码儿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后头加上了一个符号儿,成了3031a2,正好是三号儿半。天津人人拿这个当笑话儿说。那个瘦女人叫白面皇后。您记住我这句话。那种黑心钱,来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没有好结果。
  不过我跟您说的话,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阿非赏给他一块钱的一张票子,微微一笑,让他走了。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点钟才回家。
  不但莫愁坚持她丈夫当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甚至木兰也同意他不要再从事政治活动,因为他天性不适于政治生活。立夫在这几个人包围之下,他算屈服了,并且在民国十七年早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个月大,他们南迁到苏州。在苏州城外河边上一栋独立的房子中,立夫和图书仪器共度时光。
  不过他读书的时间多,做实验的时间少。
  在那个河道桥梁纵横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拥书城,潜心攻读。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苏州更适于研究学问了。苏州的居民对传统的生活,琐谈闲事,吃小吃儿,十分满足,他们制定了一条法律,不许汽车进入城门。当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后,甚至于反对使苏州做江苏的省城,让镇江去享受那份荣誉,因为做了省城就会有军队驻扎,而附近必有战事的危险。苏州的居民但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愿与闻天下事。
  在那个古老安宁的城市中那样恬静的角落里,也许人以为会平静无事。但是立夫发愤治学,却常感急躁。可以这样说明,他对木兰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极有兴趣。研究这种古代的图形符号,辨认尚未经别人辨认出来的图形,观察比较字的变体,追究这些字转变进化成孔夫子时代的形状,的确是时时有真纯的喜悦。这项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为甲骨文代表中国字最早的形状,能时常有助于中国字的历史和宗教风俗的解释,也会引起文字和宗教风俗等学说的修正。没有一个古文字学家会在这方面最新的钻研落了伍,还够得上称为现代的。立夫研究的结果,有不少独特精辟的看法。
  这门学问方面的严肃,并不是直接使他有时会狂喜会易怒的原因。对他来说,古文字学的研究是一种特殊感情的忏悔,是逃避别种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国民革命军正在北伐。陈三,环儿,黛云,正在革命军中工作,由于党内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员在军队未到之时,就先去宣传,获得民心倾向革命,唾弃军阀,革命军正在逐城攻取,势如破竹。环儿由前线寄信回家,总要一个月才到,信上有几个不同的发信地址,因为正在继续北进。数月之内,革命军已然克复了几省,克复了汉口。上海、苏州还在老军阀孙传芳控制之下,立夫势须十分谨慎,因为凡是同情国民党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里有国民党的传单就会被捕,其实那传单是街上陌生人散发的。立夫每逢收到环儿的信,就细心看信封,看是否经过人检查,或是文句经过人窜改。信里越是热心描述国民党的胜利,一路之上同志间的友爱快乐,立夫就越发不能安心。
  另外,并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兰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直感觉到木兰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这种伟大的热情的力量之下,他是决心要写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权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称之为“决堤改流”,现代人称之为“升华”作用。第一年,木兰写给妹妹的信里,最后附有向立夫致意,后来在她信里这种问候逐渐减少。立夫常让莫愁在给木兰的信上代他致意。木兰看那些信的问候,似乎没觉得是出自立夫的意思。木兰的话常在他耳边出现:“即便是积年累月,也要写出甲骨文方面最好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兰的话和声音从他头脑里用手掠开,正如木兰在杉木洞中用手掠开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一样,刚一掠开,又被树林的微风吹过来,并且带有阵阵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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