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小径从山茱萸和枫林中蜿蜒前进。路上处处有露出地面的树根和石头,幸而红土地十分干燥,走起来还容易。三个人向前步行,轿夫抬着轿子在后面跟随。若水特别注意孟嘉,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颇有留连不舍之意。
若水说:“你看见我们后面那个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面上来。当时风大,一路都难走。离顶上只走了一半儿,他觉得没法儿上去了。他咳嗽得厉害。我说我下轿走,让他和他的同伴儿下山去。您猜怎么着?我给他轿子钱,他不肯要。他说:‘不,不要。我应当把您抬上去,现在抬不上去了,钱不能要。’我只好勉强他拿着,最后,他只好接受了,不过不像是当做工钱,是当做赏钱拿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今之古人,现在不容易找了。”
由树林子里出来,是一片高地,前面就平坦了。向后回顾,他们看得见下面那个小小的村子。他们右边,山地一直向下倾斜。那段暗绿的山坡的远处,山峰重重,高耸天际,浅淡的蓝色,与遥遥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们看见路远远的顶端,有一个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之中闪耀,犹如晶亮的银线。山间的空气,显然微微有凉意,但凉意袭人,颇觉愉快。他们只走上来一里地,便是一个崭新的天地,花草树木便大为不同,空气芬芳如酒。
牡丹向孟嘉说:“真是天上人间,对不对?”
这位翰林学者问:“这山上有甚飞禽走兽?”
“有野兔儿——您可以看得见各处跳跳蹦蹦的,还有一种小头的花鹿,土拨鼠多得是。我听说有野猪,不敢说是不是真有。您打猎吗?”
“很少。”
若水说:“我不伤害这些动物。”
“这儿只有你们一家吗?”
若水说:“在我住的那儿,除去我们之外,另外只有一个农家。偶尔有牧羊人上山来,那时我们才听见咩咩的小羊叫。您来到这儿,我们别无所有以飨嘉宾,只有新鲜的山中空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孟嘉立刻对若水非常喜爱。他说:“你之为人,颇合我意。但有你这样福气的人并不多。”
牡丹觉得很高兴,她说:“是吗?来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点儿勇气才行。”
他们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边才看见房子。若水对轿夫说:“我想我们不会再上轿了。你们是愿上来喝盅茶呢?还是要回山下去?”轿夫说天快黑了,他们若不再坐轿,他们愿早点儿回家。只有一个跟他们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儿他把轿钱给大家带回去。若水指着左边河堤上的一个缺口儿,说再往前走就是严子陵钓台了。
“那太好了。明天咱们一定要去。”
“风从那个缺口儿过,非常强,会把人帽子刮掉的。”
牡丹对孟嘉说:“等一下儿!明天是九月九重阳节。你的名字正好和晋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够巧的!”在晋朝,清谈之风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阳节与人共游龙山,风吹落帽而不觉,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
孟嘉说:“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呢。”
“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记得,她告诉我的。咱们要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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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山顶之后,若水的房子已经在望,隐藏在一个山头的凹进之处。转眼看见一个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来。
牡丹喊叫道:“白薇!”随即加速跑过去。
白薇向牡丹挥手,表示欢迎,然后迈步往山坡下走,前来迎接。白薇走起来飘飘然,步态轻盈,有几分像豹的动作。她身段极为窈窕。孟嘉看见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头发向后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样,穿得很随便,只是一件短褂子,一条裤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视,因为这是初次相见。经介绍之后,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来,真是美如编贝。她向翰林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话回答。抬起头来看绿釉烧就的这所别墅的名牌。
孟嘉倒吸了一口气,不胜惊喜,原来当前的六个字是:“不能忘情之庐。”
牡丹说:“你看完这个地方儿的景色再说吧。”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和热情。
他们走进屋去。白薇的目光几乎一直没离开她这位贵客之身,因为她已经看透了她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来这位贵客三分像学者,七分倒像她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里,光亮通风而宽广;家具淳朴简单,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样子。在地板的当中摆着一双淡红色的拖鞋,看来颇为显眼。
丈夫说:“喂,白薇!有客人来,我以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儿呢。”
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说:“我没收拾吗?我已经尽力收拾过了。”
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着说:“我跟你怎么说来着?”她这是向孟嘉说的。
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妙想天开!真是结香巢于人境之外,别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间若是没有那双淡红的拖鞋,这栋房子就不太像个香巢了。
屋里有没上油漆的书架子,上面横七竖八的放着若干卷书。右边摆着一个鸦片烟榻。
孟嘉问:“你抽大烟吗?”
“不,只是陈设而已。白薇要摆在那儿。有那么个东西使这个屋里觉得温暖,尤其是夜里点上煤油灯之后。”
若水说:“来,我带你看我的花园儿。”他领着客人到面临江水的高台。约两百尺深的下面就是那缓缓而流的深绿色的富春江。悬崖之下拴着一条渔船,看来只像一片发黑的竹叶。在江对面的岩石岸上,山峦耸立,现在山峦的顶端正是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夕阳余光照在叶子上,枫叶往下颜色渐渐成为赤紫、棕褐、金黄,如浪,如云。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隐蔽起来,不能看见,对岸则乡野平阔,远与天齐。
孟嘉问:“你的花园儿在何处?”
若水从容风趣的回答说:“这就是我的花园儿。景色随四时而改变,妙的是,我不费一钱去经营照顾。”
孟嘉颇有会于心。他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诚然,诚然。”
他们回到客厅。白薇带着牡丹去看她的南屋,这间屋子是空着的卧室,有时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着翰林到旁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一壶水。
若水说:“随身用的东西您都有吧?您该梳洗梳洗,歇息一下儿了。”
孟嘉说:“这屋子好极了。”十分高兴,对这种安排感到非常愉快。
若水告辞,进入厨房。这时白薇带着牡丹到对面她的卧室闲谈。过了半天俩人才出来;这时孟嘉正一个人漫步,观赏书房窗外人造的假山。
孟嘉问她俩:“若水在哪儿?”
白薇说:“他在厨房。”
牡丹说:“若水很会做菜呢。”
孟嘉觉得对若水是莫测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于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孟嘉很想了解这位处士的品格。
孟嘉问:“他在厨房干什么呢?”
白薇回答说:“他无为而无所不为。他在炖羊头给你接风。他兴之所至,也提笔作画。他也写诗,但常不终篇而作罢。可是他一整天的忙。我们的木器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也种菜,他帮着农夫的孩子去浇菜园子……”
这些话并不足以向孟嘉说清楚为何若水要这样过活。一个人若过得快乐并且生活上一无所为而且自觉满足,必有其伟大之处。也许他之为人是秉性严肃,尖酸机智,正如他这个别墅的名字所表示的一样,他知道人生的真谛,他认为自己应当把人生过得十分美满,至少不要把人生自行破坏。如今有白薇相伴,他梦想中满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实现,他似乎已然如愿已偿。
首先说,一个主张不杀生的人,却是一个烹制羊头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的“不能忘情”的一个例证。他不杀生,但他并不坚持吃素,并不戒绝肉食。他两手端着砂锅由厨房出来时,他的脸上,因为制此美味,显得又喜悦又得意。他做菜是个行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菜做得在肉的肌理上像是小牛肉,是要热着吃的。孟嘉尝得出里面有酒有汉药。软骨炖到橡胶质的样子,别的东西加进去,使味道特别厚而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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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对客人说:“在山里,没有别的好东西相敬。我们的羊肉极好,吃下这个去,再喝几杯热酒,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快快乐乐好好儿的松快一下儿。我觉得这个安排满对呀。”
若水立起来,挑最好的肉给孟嘉和牡丹夹过去,又用汤勺舀过大头葱和香菇去。
若水夫妇向客人敬酒,大家对这个菜的独到,赞不绝口。
孟嘉说:“告诉我为什么你把这个别墅叫这个名字。有几分凄苦,是不是?”
若水引用庄子的文句说:“‘太上忘情’,是为神仙。我不是神仙,也永远不能。翰林学士,您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古怪吗?”
孟嘉说:“这倒更像个香巢的雅名啊。”
若水说:“也许有那个味道。我所要说的是,我们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认为我们不应当抑制感情和理性,而应当充分发挥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毁损这种天性,可是在政治和社会上,偏偏就要毁损这种本性。我为自己立了三条规则:不害人,不杀生,不糟踏五谷杂粮。而在肯定方面,只有一条,那就是,对人生一切事情,对周围的草木鸟兽,我应当感恩。即使我们做家庭中烦琐辛苦的事,应当高高兴兴的做,因为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赏赐。为什么陶侃早晨搬出几百块砖,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对人的赏赐。”
孟嘉了解这种道理。魏晋的崇尚自然精神全在他这位主人身上表现出来了。他说:“我看你就是正在过这种方式的生活,有欲望有情感的生活,并且予以充分发挥。至少你炖的这锅羊头肉是把这种肉的美味充分发挥出来了。”
若水常常皱他的鼻子,而且每逢一高兴或觉得有什么好笑,嘴周围的皱纹就深起来。他又以柔和的声音说:“你完全体会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没有花儿,什么也不用提了;因为有花儿,我们就得去闻。天下若没有鸟声,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鸟声,我们就得去听。天下既然有女人,我们就得去爱,就得怜香惜玉。因为羊肉味道如此鲜美无比,就得把这味道诱发出来,就得要品尝。这样,这羊才不虚此生。可是,我不去杀羊。别人要杀,我不管。对别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种态度。为什么我们不能对别人,对一切鸟兽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这种道理。对百姓不必去干涉管理。他们都是好百姓……对不起,我说话太多了,我一定喝多了几杯。”
孟嘉说:“我不反对,恰恰相反,我跟你看法正相同。现在我明白你们夫妇为什么过得这么快乐。政府管的越少,老百姓越快乐。”
饭后,主客四人一同到书斋去。牡丹请白薇拿她的画像给孟嘉看。白薇选了二十几张,都是注意面部表情的。白薇似乎喜欢农夫和穷苦人的画像。有几张是一个乡村傻子的画像,特别讨她喜爱。她说,在普通渔夫、猎户、牧羊人的脸上,比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富人的脸上,更富有个性。由于这些画像,可以看出她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她的悲天悯人的思想。有一个瘸腿的乞丐,一个有精神病的人,还有一个乡下老太婆,这个老太婆弯腰拄着一根牧羊人的手杖,这几个人的像,脸上特别有神气。若水以体贴妻子的心情,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的指给客人看。白薇有时候儿很坦白的说:“我喜欢这张。”有时别人恭维她的写生画时,她微微撅起嘴来,表示谦谢。
孟嘉发现了这一对年轻夫妇的生活,显然是很高兴,他说:“坦白说,我对婚姻生活,一向不重视。现在看见你们俩生活得像一对鸳鸯一样,我也许改变了看法。”
白薇似乎深有所思,她说:“我想,能使生活美满的,只有爱情,感情由内心发出,就影响我们的生活。生活里似乎有许多丑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饥饿而张着嘴,他们都需要满足。那么多的杀害,大屠杀,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凭想象把生活重新创造,由于把对生活的想法表现出来,而不是原来生活的本相,我们就可以对真实的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再由于对艺术的爱,我们就可以把丑陋与痛苦转变为美而观赏了。”
若水说:“你们看,她似乎满有一套学说。”在灯光之下,白薇看着确实是美,因为她满面春风,里面洋溢着情爱。
白薇就是这个样子。牡丹虽然也有这样的感想,但是说不了这么清楚。白薇常常能够帮助牡丹把她那隐而未显的细微的情思表现出来。和白薇在一起,牡丹能够表白内心的感受,比在父母妹妹前,更能畅所欲言。
白薇,这个聪明解事的主人,现在说:“你们劳累了一天,好好儿安歇吧。”她指了一下儿一个茶壶暖套,里面有一壶热茶。夜里需用的东西都已齐备。孟嘉在书房的床已经铺好,牡丹的床是在隔壁的那间卧房。
白薇向他们告别去就寝的时候儿,她的目光和牡丹的目光互相望了一下儿。白薇说了一声明天见,就走了。
房门关上之后,牡丹问孟嘉:“你喜欢我这两个朋友吧?”
“太喜欢了。这一对夫妇真好!”
“所以我才很希望你认识他们呀。”
现在,这堂兄妹二人才算真正两个人在一起了。孟嘉对于下一步会有什么事发生,已经有了预感。他盼望很亲密的和牡丹单独在一起久矣。白薇离开屋子走去时,他已经看见在牡丹的双唇上颤动了会意的微笑。但是孟嘉还是先克制着自己,心里觉得牡丹若不先显得全心全意,他不应当勉强占她便宜。
牡丹的两颊泛起了红晕,眼睛避免向孟嘉正视。孟嘉坐在若水常坐的椅子里,手在翻动桌子上的一本书。牡丹向桌子走过来,立在孟嘉前面,在温柔的灯光里,她那漂亮的鹅蛋脸儿和浓密的眼毛闪出了光亮,而她那圆圆的肚子就紧贴在桌子边缘上。忽然,她低下头说:“你看什么呢?”
“看若水的一本书。”
他俩的脸离得很近,孟嘉能看见牡丹的眸子闪动不已,流露出女人的魔力和神秘。然后,牡丹的手握住了孟嘉的手,两眼脉脉含情的望着他。牡丹似乎正在尽力压制心里的羞愧。孟嘉以无限的柔情轻轻吻了一下牡丹的手,说了声:“三妹。”
牡丹摆脱开他,问他:“你要不要喝杯茶?”
牡丹走到旁边的桌子那儿,倒了一杯茶给孟嘉端过来。孟嘉站起来,也向牡丹走过去。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怪难为情的互相扫了一下儿。牡丹向孟嘉凝视,同时看那碗茶,小心翼翼的,这样,好显得是在专心端茶过去。孟嘉接过那碗茶,放在桌子上。他还不知不觉时,两人的胳膊互相搂抱起来,完全出乎自然,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嘴唇凑到一起,急切的紧压在一起,满足了强烈的渴望和相思。牡丹的头停在孟嘉的脖子上。孟嘉听得见牡丹急促的喘息,也感觉到她那柔软的身体发散出的温暖。牡丹忽然抬起脸来,靠近孟嘉说:“你挠挠我的背,我觉得痒。”
孟嘉照牡丹的话办,把手伸进牡丹的上衣。这也是他平生奉命做的最异乎寻常的一件事。
牡丹的头斜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