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看做什么人呀?我来帮助你,是我觉得你需要人帮助。我来是因为我自己要来。你给我这个簪子买我呀?”
“不是,我是出于一片诚意。我是留给你做个纪念。”
王师母不理她。她坚拒这件礼品,把这件礼品为牡丹收藏在箱子里一个盒子里,就这样把她推辞的话结束了。
王师母的儿子跑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回答说:“告诉二姐准备晚饭,不用等我。我要和费太太在这儿吃晚饭。”
掌灯之后,王老师,在一种不自觉的愿望之下,他又走到费家去。他记得那位年轻的寡妇说“咱们的翰林”之时,声音里有一种童稚的热诚,就犹如诚恳的表明内心的信念一样。唤起他童年时在街上很得意的喊声:“那个陀螺是我的。”他想从寡妇口中再听一听梁翰林的事。
晚饭之后,他们正在东屋喝茶吃酸梅。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他们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这个老题目上去。她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来。她已经表示不愿收养人家的儿子,要自己生个儿子养。
“我公婆若是要收养儿子继续我丈夫后代的香烟,哪个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办理过继,就算正式收养,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合法的后代。”
她这天真直率的话,颇惹王老师生气,他说:“我看你简直是反叛。”
牡丹说:“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说出这句高雅的话,老学究倒很高兴。
牡丹说:“王老师。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有学问的想出来些大道理。宋朝理学家老夫子们开始赞扬寡妇守节。孔夫子可没说过。‘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是孔夫子说的话吗?”
老夫子似乎一惊非小,结结巴巴的说:“当然,要寡妇守节是宋儒开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说:“由汉到唐,没有一个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难道意思是说宋朝理学家算对,而孔夫子算错吗?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轻视了人性。汉唐的学者不是这样。顺乎人性才是圣贤讲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学兴起,开始把人性看做罪恶而予以压制。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师听说这一套滔滔不绝的邪说异端,尤其是出自少妇之口,实在大出意外。不由追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不是我们的翰林说的吗?”
她从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那段讲这番道理的文章指给老夫子看——这种思想老夫子都觉得是前所未闻的。老夫子已经听到梁翰林的举国皆知的大名,却从来还没读过他的书。
王老师接着往下看,觉得内容的思想,文章的风格,十分可喜。一字一字念出来,享受文字的声韵节奏,从移动的胡子之后传出喃喃自语的声音,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充分流露出欣赏之意。梁翰林写的文章简练高古,用字精确,含义至深,诚不多见。
王老师一边儿念,牡丹的眼光随着他走。
牡丹高兴得喉咙里发出喀喀之声,很紧张的问:“你觉得怎么样?”
“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这等赞美为满足,又追问:“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可以说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创见!对当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个冬烘先生能说什么?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他的风格好典雅!我爱临后那一段,他把正统派的思想攻击得体无完肤,他说理学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于是他们的话便是天意。这段文章里说‘理学家自己坚拒人生之乐,而又以坐观女人受苦为可喜’。这话毒狠有力,将理学家的思想驳得犹如摧枯拉朽。墨饱笔酣,锐不可当。非别人可望其项背。”
牡丹把王老师每一个赞美之词,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犹如对她自己的赞美一样。
牡丹说:“我很敬爱我们的翰林学士。每逢他把理学家称为‘吃冷猪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你们同宗里出了这么一位青年俊杰,你们有福气。他长得什么样子?”
“前额宽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记得他那柔软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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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没再看见他吗?他不回家祭祖吗?”
“没有。我没再看见他。由小孩儿那时起,就一直没再看见他。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宫里。”
“你们同宗一定和他有书信往还吧?”
“噢,那我们怎么敢?我们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记原先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的。过去那些年,她始终没和她丈夫谈到过梁翰林,也没和别人说过。她的脸现在通红,眼四周的肉很紧很光滑,两只眼向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会忘记装这几本书!我怎么会想让他们给我寄去呢?”
“东西都装好了吗?”
“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还有我丈夫的细软。船上地方儿也不大,灵就要占一半儿。”
临走之前,王老师夫妇向她告辞,并且问她:“你要不要在灵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邻居会说话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的。”
“由他们说吧。我不哭。”
“不过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哇。”
“这个不用担心,有别人哭时,我会装着哭的。”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么个少女这么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说:“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们在书房里说什来着?”
“告诉你,你也不懂。”
第二章
因为船要运灵柩,运费要特别多付。
雇的运灵的船,是一条小船,外面量起来,仅长三十尺多一点儿。一张竹片编的席,也可以说是两三片结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弯扣下去像个帐篷,用以防雨,并遮蔽太阳,费太太是坐一顶小轿子来的,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时,她在小轿里,低着头,脸一部分被孝帽遮盖着。棺材上披着红布,这样,别的船上的人才不致觉得看了不吉祥。棺材前面横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死人的姓名。薛盐务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顾。
王老师夫妇也在场,陪着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后。一切都停当之后,老仆人和王师母陪着她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岸,横过一条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后面有一片地方,铺着褥子,摆着一个枕头,是供给她坐或是躺着用的。这上段航程大概要走十来天——要走运粮河,横过长江,到苏州附近的太湖区。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后,她站起身来向来送的友人告辞道谢。大家所能看见的,是丧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脸,和绷得很紧的嘴唇;她本人则站在那儿仿佛一座塑像,静静的像死亡。
在高邮以下,通往扬州的一段,运粮河一直十分拥挤,因为这一段当年非常繁华。沿河因地势变化不同,不过四十尺到六十尺宽的一条皇家的运粮河道,挤满了舢板、家船,西洋式的、中国式的等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舱油漆,有的则木板本色,朴质无华。河上的空气中,一直响着桨橹哗啦的打水声,船夫赤脚在船板上沉重的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竹席子的叽嘎叽嘎声,船和船相撞时粗哑的磨擦声;河上的这种交通运输是既悠闲,又舒适。经过一个个的城镇,景物生动,随时变化,交通拥挤,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赶向前或是超船而过,那是枉费心机,难以成功。两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时,房子与阁楼便用打入低处的桩子撑起来。阁楼上用绳子吊下水桶,从河里向上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在夏天,两岸响着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声,妇女的叽叽呱呱说话声,清脆的笑声,她们的小孩子有的在旁边玩耍,有的在她们背上骑着。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个市镇时,妇女的谈笑声和打洗衣裳的声音也越为增强,因为她们喜欢晚上清凉,洗衣裳舒服。年轻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为赏月,或为观赏俯身洗衣裳时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乡间,运河渐宽,船也竖起帆来,藉着风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时,衬着背面开阔的天空,风满帆张,无论早晚,都可看见。在炎热的天气,船夫总是赤露着脊梁,坐着抽旱烟,辫子盘在头上,结结实实紫赯色的肩膀脊梁和四肢,在太阳光里发亮。
费家运灵的船已经开船,送行的人已经归去,牡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寂,一种奇异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终于开始了。那最后决定包装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那种麻烦犹疑,也过去了。她觉得一切到了一个结局,现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些新问题的开始;现在感觉到自己是孤独一人,要冷静下来,自己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结束上一段开始下一段的时候。将来是朦胧而黑暗,还不曾呈现出一个轮廓来。她觉得内心中有一个新的冲动。
春日的微风和碧绿的乡野,使她的头脑渐渐清醒,现在能够自由呼吸,能在舒适的孤独之中思虑了。她枕着枕头,仰身而卧,瞅着面前的竹席篷,茫然出神。她已经把丧服脱下,现在穿的是紧身的白内衣,看样子当然不像居丧期间的寡妇。她完全没留意眼前船家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儿,苹果般健康的脸,自然的微笑,丰满充涨的胸部,正当青春年少。老仆连升,一个人在船头呆着,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已经把头发松开,两手抱膝而坐,对不可知的前途,纵情幻想。她若离开夫家过早,难免招人议论,她自己也知道,同时自己的父母也不赞成。但是她知道。她的命运是操在她自己手里,她不容许别人干涉。她点上一支纸烟扑的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个斜倚的姿势;这个姿势,守旧礼教的女人,若不盖着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这么躺的。她的眼睛看着手指头上一个闪光的钻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给她的。她移动那双手,看着钻石上反映阳光的变化。她小声唤金竹的名字。
那个钻石戒指儿,是她和金竹一顿狠狠的争吵之后,金竹送给她的。他们俩都是火暴脾气。二人之间发生过多次情人的争吵,每次都是爱情胜利,复归于好。这个戒指儿就是爱情胜利和好的纪念。她已然忘记那次争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这钻石戒指儿送给她时,金竹眼睛里的柔情万种,两人的意见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云外了。金竹永远是那个样子,天性喜欢给她买东西——女人用的小东西,比如扬州的胭脂,苏州的精致的大眼儿头发网子,送给她的时候儿,总是表现出令人心荡魂销的柔情深爱。
在牡丹的一生,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单独一个人,真正无拘无束。不在恋爱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单独自由时的真正的快乐。可是,同时,她的芳心之中却有无限的悲伤与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剧的感受。她好想能见到金竹。也许后天她能在青江见到他。她已经预先寄给他一封信,深信他会来的。一想到与情人别后重逢,心就扑通扑通的跳。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她不愿守寡,而且要尽早与婆家一刀两断,也就是为了金竹。金竹现在和家人住在苏州,但他祖母和两个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时,一年有两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亲,背着丈夫,预先约好,和金竹在旅馆相会,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会。双方都是热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为离多会少,相见为难,越发狂热,盼望着下次相见,真是牵肠挂肚,梦寐难安,而外表上,每个人都过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缓缓滑进,桨声咿呀,水声吞吐,规律而合节拍,牡丹听了,不觉越发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后自己便可以自由了,她和情人也许一年可以幽会两三次,但是其余的时间她怎么过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么下去呢?想到她的美梦时,不由得心跳——两个人你属于我我属于你,金竹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别人打扰。她知道自己自私,但是金竹对她深情相爱,一心想娶她为妻,别无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唯一的一个。牡丹对金竹的妻子并无恶感,有一次金竹的太太带着小孩子时,牡丹赶巧看见她。金太太体态苗条,是苏州姑娘正常的体型,长的也不难看。倘若金竹爱自己和自己爱金竹一样,为什么金竹没有勇气决心为自己牺牲一切呢?这个问题颇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从箱子里拿出她写给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离开高邮时立刻写的。她自己凝神注视这封信。重读这封信上的文句,自己觉得相思之情,浮跃纸上。
〖金竹吾爱:
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摆脱一切,与君亲近。虽然礼教习俗不以为然,无论牺牲若何,我不顾也。闻听此一消息,想必甚为喜悦。我即往嘉兴,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经青江。务请前来一晤。有甚多要事与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关头,极盼一晤,请留言于山神庙守门人,即可知何处相会。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闲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黄,其实,即使蜚短流长,我亦不予重视。就我个人而言,我欲牺牲一切,以求以身许君。君以妾为何如,我不知也。我并无意使君家破碎,亦无意伤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疯狂相爱,又当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点详予思虑,亦深知君处境之困难。若君之爱我果不弱于我之爱君,我甘愿等待两年三载,以俟时机成熟,得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爱,我无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为前途想,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时,我甚愿现时汝即在我身畔,每分钟与我相处,再无别人,再无他事,将我二人稍予隔离。我绝不欲以尔我之相爱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拔。我不肯弃君而别有所爱,天长地久,我心不变。我愿立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侧,朝夕相处。君之爱我,君之为我,亦能如是耶?
我等所处之情势,令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尽知之,我等相爱之深,又无法挥利剑以断怀情丝,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别了解者,我并无意加害于君。无论如何,凡不真纯出于君之内心与深情者,任何惠爱,我不取也。
方寸极乱,不知所思。知君爱我至深,我曾思之复思之,以至柔肠百结。但我俩间之难题,却依然存在:即我二人既如此深挚相爱,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时光?君之爱我,能否有所行动耶?
我写此信,请君宽恕。我之疯狂,请君宽恕。我爱君如此之甚,请君宽恕。
多之激怒烦恼,多之深情狂爱,苦相煎迫,不得不写此信,请君宽恕!
听我再度相告,君须切记,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复自由之身,再无他人能稍加任何约束于我。我随时可以为君妇,只随时听君一言,只随时待君自由。
我之所言,幸勿以恶意解释。我之一言一行,皆因爱君而发。
我爱君。我急需君。思君肠欲断。
生生世世永属君牡丹〗
仅仅一年以前,牡丹想起来很伤心,她同丈夫曾走这条水路上去,那时庭炎实现了他能弄到个肥缺的大言。费家的祖父曾经鼓励他。这位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