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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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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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舰长进来说:“罪犯们已经问过话,他们的名字也登记下来,姓杨的已经死了。我们要开回南京。”他说起话来,有达成任务之后的快乐。然后转向那位漂亮的俘虏说:“但愿您不要太烦恼,我听说您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呆板的点了点头。既然在梦里,有什么情形发生,就任其发生,逆来顺受吧。她那满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孟嘉心想为了对牡丹有益处,就立刻代为回答说:“她是奕王爷的干女儿。”
  牡丹深觉自己蓬头垢面,衣着不整,就向沙舰长说:“我可以洗洗脸吗?”
  “当然可以。请随我来。”沙舰长领着牡丹到自己屋里,指给她毛巾等物。
  牡丹问:“您有梳子吗?”
  “噢,有。”他给了牡丹一个海军的军服上衣,他说:“小姐若觉得冷,就披上这一件衣裳。”然后自己走出来,将门关上。
  牡丹在过去四五天里,始终没见过一个镜子。她匆匆忙忙洗脸梳头发,向镜子里头端详自己,伤感而沉思,但是想把一团乱麻似的思想整理个清楚。
  她深觉自己实在是大可自负,因为两位先前的情郎都是为了搭救她而来的。孟嘉已然婚配,他改变了没有?他那么沉默,那么疏远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从上次相别,一定身体减轻了不少。
  牡丹又出来和大家坐,自己觉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
  舰长正和大家谈在岛上打仗的事。他抬头望了望牡丹,他说:“你尽可在我屋里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桥上。”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已经三点多,不到两个钟头天就亮了。”
  舰长起身走去之后,三个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
  牡丹说:“关于我是奕王爷的干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个人争着要回答。孟嘉说:“我写信给奕王爷,提出这个关系,好让巡抚大人立即采取行动。”
  安德年又补充说:“奕王爷要我把致巡抚大人的信起个稿儿。他说我若认为这个关系加进去会有益处,就加进去。我就加进去了。”
  牡丹又问:“你怎么找着我的?”
  孟嘉告诉了她,又补充说:“谢谢老天爷。现在一切总算已经过去,你也平安回来了。我要请巡抚衙门立刻给你父亲打个电报去,你真惹得我们急死了。”
  牡丹问:“巡抚衙门?”
  孟嘉说:“中堂张大人给南京巡抚写了一封信,两江总督奕王爷又派安先生来找你,海军方面又奉命来救你,你真让大家担够了心。”
  牡丹感觉到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赶快自己辩解说:“那个畜生绑架我,也不是我的不是啊。”
  “牡丹,我不是那个意思。”
  安德年说:“我想咱们都需要歇息一下儿。”说着站了起来。
  这两位男友送牡丹到她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么东西了,对她说了声明天见。两人走开时,彼此相向望了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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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年说:“令堂妹可了不起呀!”
  孟嘉回答说:“是啊,是了不起。”
  他俩各回自己的船舱时,都听见下面引擎轰轰的声音,觉得长板铺成的地板在浑厚钝软的震动;船是向前移动呢。
  孟嘉随手关上了舱门,今夜的事情颇使他狼狈不安。在过去一年之中,他已经学会把牡丹想做遥远过去的事,但是这个遥远的事中却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获得的真爱的一个皱褶的影子。今天晚上,那个皱褶的影子却猛遭干扰,也许是由于她那两颊苍白无血色和她眼睛里头烦恼的神情所引起的。她看来已经不像一个天真无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而像一个悲伤成熟的妇人,而且更是风情万种。再有,她在安德年怀里紧紧抱着的样子,颇使孟嘉吃惊。他只有一次从素馨接到的家信里,提到过安德年。仅仅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动。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关于他对牡丹本人的大胆厚颜和任性反复所形成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觉得旧日情感又隆隆作响,就如洪波巨浪一样。这算又一次,他对牡丹的爱竟而不容分析。他觉得软弱无力,决定去睡觉。在沉静的黑夜里,他又伸开两只胳膊想去搂抱她,搂抱的却是黑暗阴郁的空虚。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爱的那种淋浴,使她觉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舰长的床时,觉得清洁的床单儿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不能成寐。她被绑架拘押那可怕的日子算是过去了。她的头因夜里突然发生的事所引起的活动而旋转,还因怕见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别的,总算前来搭救她,尤其是德年。她觉得旧日熟悉的爱情的热泪,如泉水般在脸上流下来。
  她从床上起来,由小窗口向外窥探。在半黑暗中别无所见,只有岸上迷蒙不清的影子移动,还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滚动,飕飕作响。
  她轻轻走出舱去。一个暗小的光亮照着通往船后面的通道。她打开门,闻一闻海上带有几分刺鼻的盐味的空气。半月如规,已落向地平线,现在呈污浊的黄褐色。在东方,一颗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闪烁不定。在空中飞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视线。在甲板另一头儿,她能看见一个黑影子,好像是一个人凭栏而立,而且一个人正在抽烟。不管他是谁吧,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栏杆,走向那个黑人影,那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牡丹!”她听到低小的声音。那人走过来,是安德年。
  “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牡丹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想你——应当说,想我们俩的事。”
  他们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离开。
  牡丹说:“德年,我好爱你。”她的眼睛闪亮。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们默默望着对方。德年的一只胳膊搂着她,他们走近栏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的胳膊搂得她很紧,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寻求什么,盼望自己完全能属于他。牡丹的眼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视下面前后相续的波浪上的粼光闪动。
  牡丹终于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奉命来办这件事?”
  “我自己求来的。奕王爷把我一找到衙门,我就听说你出了事。这消息使我一时吓呆了,我没想到你会到高邮去。后来我去见你父母,才知道点儿详细情形。奕王爷把我叫去,拿你堂兄的信给我看。我说王爷若立即采取行动,最好派个人去,我就自请来办。我还告诉王爷,由于我丧子之痛,也愿离开当地一些日子。我求王爷派我来,我知道我是非来不可的。即使王爷不准,我也要请假,自己前来找你……王爷似乎对你很看得重。我也把你略微向王爷说了几句。他问我是否认得你,我不得不告诉他……”
  “你跟王爷说我什么了?”
  “我也忘记说什么了,就是我对你的观感。我的声音上也许露出了激动不安。总而言之,王爷笑了笑,答应派我来。现在我太激动了。”他的声音颤抖。他实在一时词不达意,而且呼吸紧促。停了一下儿他才说:“你决定我们俩必得分手时,你不知道我心里那股滋味儿呢……很难,很难……”
  “你不认为我们应当分手吗?”
  德年很感伤的说:“应当。”
  随后经过了一段令人痛苦难忍的沉默。然后德年说:“实在受不了,我不能吃,不能睡。有时候儿我心想根本不认识你就好了。但是偏偏认识了你,但又要失去你……”
  等德年又点了支烟,牡丹一看他的脸,不觉大惊,原来自从他们分手后,德年已经老了许多。他两颊憔悴,眼下有了皱纹,以前本是没有的。这真使牡丹心如刀割。一连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你变了,德年——我指的是你的脸。”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是你离开我之后,我受的煎熬。我是生活在煎熬的地狱里。”他又说话,好像自言自语:“牡丹,卿本当代无两一红颜。”
  牡丹低声微笑说:“大部分人看来,我一定是一个邪恶放荡的女人。”
  安德年说:“不错,大多数人会这么想。曲高和寡。”
  “我父亲说我是疯子。甚至孟嘉……”她突然停住。
  “孟嘉怎么样?我知道你过去爱过他。”
  牡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大不同了,也许他恨我。我们在小船上的时候儿,我就感觉得到。我知道,他现在还爱我,不过那是他自己一方面的事。也许我把他伤害得太深了。我离开他时,他一定够受的。”


  于是,她又转过脸对德年说:“只有你了解我。就为这一点,我要永远爱你。”话说得有悔恨的腔调儿。
  “我们以后怎么办?”
  牡丹走近他说:“人生本来就是苦的,咱们别再把它苦上加苦吧。”
  俩人沉默下去。最后,德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得不如此,只好如此了。也许我们之间如此最好。”说完了就苦笑。“我的肉体属于我的妻子,我的灵魂则属于你。咱们就这样儿吧。在这样儿之下,是不会再有改变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告诉我。”
  “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伟大的爱遭受毁灭。天哪!你若有一天变了心肠,不再爱我,千万别让我知道。因为我会受不了。”他轻轻触动牡丹的头发。又说:“我知道,倘若咱们俩私奔,一定彼此会更了解对方,也许我们那爱情的神秘会被灰暗的日子里的严霜所毁灭。也许你会发现我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有时候儿粗暴,有时候儿抑郁不乐,也许我的头发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许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会改变了你对我的感情——也许是一个牙根溃烂,脑门子上一条新的皱纹,腮颊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们所说的那样儿办,就不会有什么原因毁灭你对我的爱了。”
  这真是牡丹生平听到的最使人伤心的话。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说的话偏偏正是真理实情,丝毫不假。牡丹记得孟嘉发现她对他的热情冷下来之时,孟嘉对她说的话。孟嘉说那就犹如看见一个淘气的孩子,因为顽皮而把一个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是一样的感觉。
  牡丹问:“你是说,咱俩就不要再见面了?”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吗?”
  牡丹说:“是啊。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心里想念我。”然后把脸转向他,在一个亲爱的动作之下,俩人的腮颊磨擦而过,咽喉里憋闷得喘不上气来。他们的嘴唇相遇,是温柔、迅速、短暂、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后,德年说:“命里若会再相见,我们自然会相见。若不然,这就是我一生里最伤心的一夜了。”
  牡丹说:“也是我的。”她的声音在无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颤抖。
  德年问她:“那以后你要怎么办?”
  牡丹说:“德年,让我告诉你。我要保持这份爱情。听完你所说的话,我能够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边儿去,不要破坏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记忆。我不会静静的等待命运。过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价太高了。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一个办法,我可以随便嫁个男人。我的身体为他所有,我的心灵另在别处。虽然我如同住在牢狱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觉到自由。”
  “你要嫁给谁?”
  “现在这倒不关重要。”
  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点钟,在扰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离奇古怪的乱梦之后,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细节,最初实在不能。他只能记得和牡丹在一个可怕的冒险中那种快乐的感觉。每逢他梦见牡丹,那种独特无可比拟的感觉就整天难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别富足。他朦朦胧胧记得有一个极长极巨大的东西,绵延起来,没结没完;还有一个极小的东西。那是不是几粒谷子呢?不错,现在他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找到撒在地上的几粒谷子。他们俩都很高兴能找到那几粒谷子。牡丹拾起那几粒谷子就突然渺无踪迹了。他大惊醒来。
  他用心想,开始想起那个梦,一步一步往后追,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往后追。他们俩曾经在一只小渔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势是深长崎岖的峡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见开始之处。在高耸的两岸之上,听见虎狼咆哮之声。等出了此一峡谷,到了山野上一带平旷的草原。小舟的底部发出隆隆之声,随着溪流越来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边巨大的圆石头都呈势将跌落之状,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间,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进。于是二人弃舟上岸,携手前行。整个儿的气氛令人胆战心惊。但闻空中怪鸟异兽乱啼乱叫。前面已然无路。这时突然看见一个人,脸色深褐,在他俩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个谷穗。那个人把此一谷穗递给牡丹。那个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牡丹低头去拾地板上的谷子,又突然不见了。
  梦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渔岛上的紧张惊恐而来。但是几粒谷子有何含义呢?孟嘉并不相信解梦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个寺院里神的预言。事情是这样儿。他刚接到牡丹失踪的消息之后,大受震惊,又恐惧又疼痛,好担心牡丹的安全,在启程南下以前,他曾经到一个佛庙里跪地祷告。他是在无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刹那,转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祷告,面对着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恳求对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祷告到两个肩膀儿振动。他极想知道,就喊说:“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呀?”然后他点上一炷香,扔下那对杯筊,抽了一根签,找到四行诗:
  〖小舟急泛峡谷里
  成群虎狼啸野林
  山穷水尽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然,他梦里的谷子必是与这个农村有关。那神签的诗句似乎是已然忘记,现在却在梦里出现。
  他由舰长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晓。岸上整个的村庄,一行一行的树木,都缓缓的向后退去。他听见军官餐厅里杯盘的响声,决定起床。
  带有一种曾经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觉之下,他穿好衣裳,走进军官餐厅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见到牡丹,好和她畅谈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说了几句话,太不够痛快。也许是在二人长久离别之后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安德年的怀里,因而震惊激动,彻夜不快。但是现在旧日欢恋的感觉依然还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见之下,牡丹依旧是那样的冷热无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见她的愿望,那只因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别人。她就是那个“非比寻常,非比寻常,非比寻常”的牡丹呀!
  他走进军官餐厅时,另有一位孤独的军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着一个仆人伺候。孟嘉一边儿细啜自己的咖啡,顺便问那个军官什么时间可以到南京。
  “我想大概十点或是十点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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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睛往舰长的卧室那边看,他想牡丹一定还在里面睡呢。
  孟嘉问那个仆人:“你还没看见她起来吧?”
  “没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稍微犹疑了一下儿,他走过去敲门。听不见回答。他又大声敲,还是没人回答。他轻轻扭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往里一看,里面空无一人。他把门大开,牡丹真是不在舱内。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无常。她可能在哪儿呢?他关上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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