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妈进到客厅里来。她前额高,眉清目秀,像梁家的人。她打扮得朴素,但是高雅不俗,穿的是黑褂子,没戴首饰。她拄着一根拐杖,裹得秀气的小脚儿迈步时,身子有点儿颤动。
苏姨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他们现在应当来了。”说着就在一张乌木椅子的蓝垫子上坐下。
他问孟嘉说:“你什么时候儿去给你母亲上坟?我老了,不然,我真愿陪你一块儿去。我也三四年没去了。”
孟嘉回答说:“不久就去。”
苏姨妈又说:“还有你自己。孝道并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亲,就应当娶个媳妇,好继承祖上的香烟。我已经有两个孙子,我的将来有了指望。这件事你应当好好儿想一想。”
孟嘉高高兴兴的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这么说。你们妇道人家天天不想别的,不说别的。到现在我总算还没上她们的圈套儿呢。”
苏姨妈伸出个白手指头教训他说:“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晚你要后悔。只是为什么那么怕成家呢?难道我们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
“姨妈,您别那么说。张中堂曾经说要给我做媒呢。麻烦的是,每个人都给我物色一个军机大臣的千金小姐,总之,他们是要给我找个大家闺秀。因为我是个翰林,只有富贵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们总说要门当户对才行。我是吓怕了。若说有一等人我实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专讲势力的一派人——那些与富贵之家结亲的人,或是父母有钱的人,自己向来无所事事,只知道装腔作势摆架子。也有才德兼备命运不济而受穷的,但我也看见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贵。”
这时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岁的孙子),很紧张的跑了进来,告诉他们客人来了。这时已经听见前院里少女的声音。云云又跑出去找她们。
先进来的是梁氏夫妇,后面跟随着牡丹、素馨,还有云云。苏姨妈站起来欢迎她们母女。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亲走到翰林和苏姨丈坐的长椅子那边去。素馨和云云到厨房去了。素馨是苏姨妈所偏爱的,正如她深受父亲喜爱一样。在过去几年,因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见姨妈的时候儿较多。苏姨妈很喜欢素馨的文静端庄。她曾经开玩笑说她自己只有儿子,她愿把素馨看做她的女儿。素馨在苏姨妈家里各屋里随便出入,就犹如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牡丹正和母亲还有苏姨妈在一处坐着,她为明日会见金竹,心里正忐忑不安。
不久,素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白盘,盘上盖着盖子,云云在一旁小跑着跟随。
苏姨妈说:“你叫下人端来就好了。”
素馨说:“来,大家来吃吧。这是一盘蒸鸭子。”她非常轻松随便。下人也来了,但是素馨却自行安排座位和筷子。云云一直不离开她身边,老是碍她的事。
素馨斥责云云说:“你坐下……坐那边儿!”
大家落座之后,苏姨妈说:“我若有素馨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云云说:“你不是有吗?”
素馨把一个手指头放在云云的嘴上,说:“嗤!别那么大声嚷!”这孩子显然是被祖父母宠惯了。
苏姨妈笑道:“有这些后辈们在周围,很好。牡丹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她是对牡丹她妈说的。
素馨忙着照顾饭食,忙着斟酒。她的脸比起牡丹来,有点苍白,眼睛像鹿的眼睛那样温柔。鼻子像姐姐的那么笔直,下巴很端正,脸是鹅蛋脸儿。只是,素馨是娇俏,牡丹则是美丽。牡丹的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她两个眸子突然一闪亮,真令人意荡情迷,毕生难忘。
牡丹的母亲说:“她回来我当然高兴。我当初曾经答应,不能透露她这次离开婆家就是不再回去。这件事得让外人慢慢知道。”
牡丹的父亲对梁翰林说:“我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当初我并不赞成。但是男女相争,最后总是女人胜。你不觉得这叫街坊邻居看着不好看吗?她至少要等上一年再说。”
牡丹的父亲曾在本地一家钱庄做事多年,认真本分,十分忠诚可靠。因为俭省度日,把积攒下的钱买了一栋房子。他为全家已经尽心尽力,现在当然希望家里人对他有一番敬意。但是现在女儿都已长大,而牡丹却老不断给他难题做。
他太太到费家把女儿接回来,为父亲的并不愿意。母女回到家里,牡丹欢呼大叫:“爸爸,我现在可自由了。”随后就说要同堂兄到北京去。自从童年,牡丹一直就是一个劲儿横冲直闯,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他是急切于让翰林知道他并不赞成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牡丹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孟嘉。她看见父亲的态度是毕恭毕敬。因此心想不管梁翰林提出什么意见,他是一定接受的。
孟嘉很安详的开口道:“伯父,您老人家说街坊邻居看来不好看,您这话说得对。可是您若想到您女儿跟心里并不喜爱的公婆老是在一块过日子,她心里若是闷闷不乐,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我以为女儿的幸福更重要。人也只是活一辈子。”
“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
“昨天伯母告诉我,您认可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别人若不知道,自然不会说什么,您也用不着发愁了。”
牡丹勉强抑制住嘴边的微笑。
牡丹的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说:“这件婚事,当初就错了。牡丹一直不高兴。现在既然男人已死,我不愿意牺牲女儿的幸福换取费家的快乐。”
苏姨妈看了看牡丹的父母,想笑未笑。
大家喝了不少的酒,苏姨丈说向孟嘉敬酒。每个人都很快乐。于是话题转到牡丹姐妹上京这件事。他们都同意,若是牡丹一定非去不可,两姐妹最好一同去。
素馨立起来,手里举着一个酒杯,安详而端庄,她慢慢的说:“敬大哥!我跟姐姐真是喜从天降!我是这么说,大哥若不嫌我们姐妹愚钝,就收我们做您的女弟子吧。”
牡丹一直沉默无言。这时她才站起来,也随着妹妹敬酒。他说:“大哥,告诉他们你的官差,或是北京的情形。”
大家都打算静静的听。
孟嘉说:“真不知从何说起。”
素馨说:“说宫廷的事,说西太后老佛爷,别的什么都行。”
苏姨丈也央求说:“说宫廷的事吧。”
孟嘉的两鬓粗筋暴露,因为喝了酒脸发白,所以并没红胀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慢慢说:“说宫廷里呀!肮脏龌龃。”
伯母问:“为什么?”
“这是个人品问题。就拿福州的海军学堂来说吧。福州海军学堂都让北京大人物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其他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凭这个样子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海军,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一旦有海战爆发,咱们的海军打不了半个钟头。”(三年后,甲午中日战争发生,孟嘉的话竟不幸而言中。在天津,欧洲联军竟发现了中国自英、法、德、捷克、日本各国买来的一百万磅弹药,全无法使用。有一个炮艇仓卒遇战,船上只有两颗炮弹。慈禧太后正用为海军拨的款项大修颐和园呢。)
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一个笑话儿。他说:“你们知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吧?他和法国作战,以他的一副名联儿出了风头,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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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不降不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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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不’政策。凭他这副无人可及的对联儿,他应当蒙恩赏赐勋章呢。”
大家都大笑起来。
苏姨丈问:“光绪皇帝怎么样呢?”
“咱们这儿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皇帝是了不起。对咱们来说,他是皇帝,可是在宫廷里,他只是慈禧太后的侄子而已。日本的明治皇帝比他运气好,没有那么个愚蠢昏庸的老太婆事事掣他的肘。日本的明治天皇和宰相伊藤博文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正全力推动日本的维新大业呢。”
苏姨妈又说:“告诉我们张之洞张中堂和李中堂的事情吧。”
“我当然是偏爱我的上司。在宫廷里,大人物总是互相争斗。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是伟大人物。不幸的是,李鸿章更为得势而已。你听说过那些新政吧——开矿、修铁路等等。在这方面李鸿章动用起钱来更方便。招商局就是弄得最为恶迹昭彰的一件事。”
“张之洞呢?”
“他是真正伟大,有远见。他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向西方学习,不然一定灭亡。他现在正想发起一项‘力学自强’运动。能学习者必强,拒绝学习者,不是衰老,即是死亡。”
素馨问:“您在张大人手下做什么事?”
“我算是客卿,我不算他的属下。他让我做什么,我是以客人的身份给他做。这叫做幕僚。我并不办公,也没有一定的职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才研究讨论。”
梁孟嘉曾一度至西北一位将军戎幕中做幕僚。张之洞曾经看见他给那位将军拟稿的奏折,对他的才智颇为震惊。他已经知道那奏折内的事情,原来是那位将军屡次在叛军手中惨败。原来的奏折上写的是“屡战屡败”。梁孟嘉看见之后,提起笔来,上下一倒勾,改写“屡败屡战”。张之洞从那位将军手中把梁孟嘉借过来,再没有还回去,其实是不肯归还。在过去有好多这样有名的幕僚人物。有他们在旁辅佐,主官便一切顺利,一旦他们离去,主官便出纰漏。除去草拟奏折之外,他们也协助研究问题,应付危机,制定政策。担当这种任务,必须有眼光,有机智,而真正做秘书等职员的,只是处理日常公务而已。
“你们要不要听徐文长的故事?徐文长可算是个大名鼎鼎的幕僚人物啊。”
谁都爱听徐文长的故事,他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
孟嘉接着说:“有一次,两江总督遇到了个难题。事实是在演戏期间,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总督大人已经按经常公务向上呈报。礼部一位老吏发现这位总督有严重失职之处。原来谋杀案是在演戏时发生的,而那时正值皇后国丧期间,依法全国不得演戏歌舞奏乐。而总督治下竟任由百姓演戏,那位总督可能因此遭受革职的处分。总督赶紧求教于徐文长。徐文长思索了一下儿,微笑道:‘大人,您愿不愿受罚俸三个月处分?’他接着说明他的办法:‘我想您只要加上一个字,就可以免了这场困难。’总督大人问他:‘怎么办呢?’徐文长回答说:‘只要添上一个猴字儿。您现在应当立刻再上一件公事,说文书抄写错误。说演戏的戏字之上误漏了一个猴字。您要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演猴儿戏的时候儿。’猴儿戏只是一两个猴子戴着帽子,穿着红坎肩儿,由演猴儿戏的人带着往各地去演把戏,当然不受国丧的限制。总督照徐文长的主意办,以处理公文不慎,罚俸三月,如此而已。”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坐。苏姨丈又提起同宗公宴翰林大人的事。
孟嘉说:“让我看看。我必须去官方拜会的只有总督奕王爷。因为在北京的时候儿是旧交。我想明天去看他。”
苏姨妈说:“你去拜会时穿的衣裳都齐备了吗?”
“这只是私人之间的拜会。”
“我想你到他衙门去,还是要穿上正式的衣裳才好。”
“我想也是。洗的衣裳好了没有?”
“恐怕还没有,真糟糕,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拜会官家。我要去想个办法。”
“你看,丁妈一走,我什么都没办法了。”
牡丹问:“丁妈到哪儿去了?”
“她回老家了。她要回家养老,已经回杭州的乡下去了。”
“她不跟咱们回北京吗?”
“不。这些年来她照顾我也够久的了,临走我送给她三百块钱。”
苏姨妈已然离开,素馨在后面跟了去。过了一会儿,她俩回来,拿着一件长袍儿,一件马褂儿。
素馨说:“大哥,穿上。我们想看看你当官儿像什么样子。”
孟嘉微微一笑:“你看她们把我照顾得多么好!”
苏姨妈看了看那件蓝缎子长袍儿,认为需要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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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看,胳膊下头掉了个扣儿。我看丁妈管家也不见得怎么好。”
孟嘉说:“这不是她的错儿。我记得这个扣儿是在福州时候儿掉的,没关系,外面穿着马褂儿,在里头,谁也看不见。”
素馨说:“总督大人若让您宽宽衣,那时您脱下马褂儿来怎么办?我现在给您缝上吧。女弟子按礼应当给老师送礼的。现在就先给您缝缝扣子效效劳吧。”
她去找针线来。大家继续说话时,她在饭桌上的灯光下缝扣子。她先要编成缏子,再把结子很熟练的缝上,然后再烫衣裳。过了二十分钟,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跟大家伙儿凑到一块儿。
她说:“给您——好了。”
苏姨妈说:“孟嘉,你应当得个教训。打光棍儿过日子没有个太太是不行的!”
第六章
不管一个少女做什么,都是发源于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寻求一个如意的郎君。诸如她的衣裳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长的玉手,她的学习乐器歌唱,她在行动方面,那方向的选择,都有一个目标,那目标就是物色个丈夫。在父母给安排婚姻之下。这种本性还是一样发挥不变,依旧是强而有力,百折不挠。而热情也就是这种本性的表现。这种热情,常为人描绘做盲无目的,其实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恋爱时,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
牡丹觉得自己和金竹的关系前途没有什么希望,不知为何自己对他的热情就凉了下来。她只是知道她要赴约去与金竹相会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喜。她不再觉得心头那样阵阵的陶醉,而且她的脸上将这种情绪露了出来。不错,在他离开高邮之前,她心里只有一个大的愿望,那就是去见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讨论他们的将来。她也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之于金竹。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牺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写,不惜牺牲一切与费家脱离。打算尽早与费家断绝关系,好能早日与金竹结合。这就是她的美梦,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梦。可是,在过去数月之中,情形起了变化,使他对金竹的爱无形中消失了真纯,现在对金竹的爱情里掺进了踌蹰与迟疑。她的主意已经起了变化。
她进到旅馆的会客室,发现金竹正面带热切的微笑,正专诚的等着她,而自己的热情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自己也感到意外。在这个旅馆里他们曾多次相见,自然非常熟识。
牡丹轻轻喘了口气说:“噢,金竹。”
金竹拉了牡丹的手,走到楼上金竹的房间去。那时天还早。她已经给妹妹留下话,说她要和白薇一块儿待一天,也许回家晚一点儿。因此他俩有一整天单独在一起的时间。相会的时间终于到来了——这是双方祈求而迫切等待的日子。若像往常二人相会,一定都投向彼此的双臂之中,热情的拥抱。这次二人也接吻——但是缺乏热情,金竹感觉得到。
金竹和以前一样,以同样的爱慕之情,以同样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视,他以前觉得这种感受不啻奇迹一般。那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里插上了鲜花儿;他把可以讨她喜欢的事都想到了。每一件细节也都安排好了,好使这次相会能够十全十美。
牡丹问:“你为什么没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我没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实际上,我病了一个月。现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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