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串门传传闲话啦、烫烫头发做做衣服啦,赏心乐事多得很。而穷苦朋友则只有颠鸾倒凤一条路。我想这话当然也对,不过应该再加上一点,经济稍微宽裕的朋友,往往都有节育的认识,也有避孕的方法。而穷苦朋友,大多数都不知道生小孩还可以用人工控制。于是乎,顽童纷纷问世,把学堂挤得眼看就要爆炸,恶补自然应运而生。
罗素先生认为世界的灾难来自大家猛生,他在《科学与社会》大著上,有一段严厉警告,曰:“如果不及时抑制人口的增加,将会发生什么不可避免的结果乎哉?目前繁荣的国家,必将降低一般生活水准。生活水准降低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工业产品需要的急剧减低,底特律只有停造小汽车而造大卡车矣。甚至,像书籍、钢琴、手表等,都将变成少数特权阶级的奢侈品,最后乃是普遍的艰难穷困。而马尔萨斯的人口律适用于天下,全世界在技术上是联合在一起的。全世界丰收时,人口就增加;歉收时,则因人们纷纷饿死而减少。现在的城市与工业中心大部分都变成无关重要的弃物,那里的居民如果还能活着,将备尝中世纪农夫所遭受的艰苦辛酸,世界将会获得一个新的安定,但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一切赋予人生价值的任何东西。”
人口不断增加的远景是人类普遍贫困──本来还有破席子可睡的,届时只好睡门板。本来生活过得很好的,也被别人生的孩子拉下马来。罗素先生的预言,在今天台湾,已开始应验,学堂已经变成奢侈品矣,不经过可怖的恶性补习,便读不到也。
根绝恶补的惟一方法,只有节育,使建筑教室的速度跟生孩子的速度相配合;使兴学的数量跟升学的数量相差无几。台北市今年初中联考,如果招生总数一万人,而应考的顽童不过一万零三四百人,恐怕就是教习倒找学生一块钱,也恶补不起来。相反的,今年初中联考招生总数一万人,而考生却像曹操先生下江南的大军一样,浩浩荡荡八十万,八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有机会考取。请问阁下,如果你是家长,或你是学生,你恶补耶?不恶补耶?
节育是一个崭新的观念,中国立国五千年,就是靠的人多,忽然间有人喊曰:“人多不行啦,应该节育啦。”除了吓一跳外,还一下子失去重心,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住,而且疑心生暗鬼,总以为有人要暗下毒手。好像清王朝末年,忽然间把科举取消,改成了洋学堂一样,简直全国哗然;一方面固然敲碎了很多人吃饭的家伙,一方面也是对洋学堂陌生。而人类有一个通病,对于陌生的,多半是恐惧的也。
农业社会,劳力就是资本,没有那么多人,就种不了那么多田。春秋战国时的齐国,本来是姜子牙先生后代当国王的。到了后来,出了一位姓田的,把姓姜的一脚踢下宝座,由他坐了上去。可是姓田的人数太少,似乎不太安全,他阁下乃生出一个妙法,那就是娶妻如云,然后侧门大开,以广招徕,不管该野男人是谁,反正生了男孩,他都姓田。这就是“人多势众”的精义,五千年来,深入人心。
所以说有些人忽然间听说提倡节育啦,直觉的就会不是滋味,因为不是滋味,坐在椅子上精神恍惚,自然觉得非努力反对,不足以心安理得。呜呼,任何一个进步的观念和进步的措施,铁定地会受到顽强而夹缠的反对。废掉科举,有人反对。不准女人缠脚,有人反对。剪掉辫子,有人反对。改用阳历,有人反对。用白话文,有人反对。用标点符号,有人反对。(台湾光复之初,有一位反对标点符号的朋友,当过嘉义中学堂校长,现在在教育厅当官,他说,标点符号好像一脸麻子,难看得要死。)于是,谈到节育,不用打听,也一定有人反对。
我想,反对社会进步的一些言论,都具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只诉诸直觉的感情,只诉诸非专家的权威,满篇累牍,除了恐吓,就是煽动,全盘论据好像一篇向治安机关打的小报告,而不像一篇学术上辩难的理论。我们且抄抄三位反对节育的立法委员的言论,作为例证。
第一位是廖维藩先生,他阁下于一九###年九月十八日,向行政院提出书面质询,全文如下──(读者老爷一定要看完全文,才够朋友。)
该质询的大字标题曰:“为纽约肯尼博士伙同我国一二不肖之徒,在台湾省境内,推行全省‘生育年龄’之妇女少女,皆装置‘乐普’节育器具,以断绝其生育,不啻亡人国灭人种,殊属危害中华民族,应迅予抢救,事机迫切,特向行政院提出质询。”
纽约城张飞战岳飞
叶德辉先生这一封信,掷地有金石声,我们真得感谢他当时义愤填膺,犹如我们现在得感谢叶德辉后裔二世先生义愤填膺一样,盖没有这两番填膺,中国人怎能有眼福瞧瞧模子乎哉?
叶先生踢腾得最厉害的是“五行之位首东南”,不但“首东南”,而且“此中西人士所共明,非中国以人为外也”。真不知道这个“所共明”有啥根据,美国盖洛普应该举办一个全球性的测验,看看虽在五十年后,而“共明”的人到底有多少?叶先生更进一步的论据是“五色黄属土,土居中央,西人辨中人为黄种,是天地开辟之初,隐与中人以中位,西人笑中国自大,何不以此理晓之”。我想幸亏皮鹿门先生没有用此理向洋大人晓之,如果真的晓之,恐怕中国的财政非崩溃不可,盖洋大人全都把牙笑掉,要赔多少银子才能结案哉?
叶德辉先生这封信是五十年前写的,想不到五十年之后,他的后裔──不是血统上的后裔,而是心智上的后裔,仍在那里遵古炮制。廖维藩先生在他的质询中曰:“以颜色而论,黄色为中色,似较优。”呜呼,这种以黄色为中色似较优的奇异观念,不知道是谁放到他脑子里的?是叶德辉先生阴魂不散,放进去的乎?抑廖阁下自己仰观天象,晕晕忽忽冒出来的乎?叶先生在地下赴义和团大师兄之宴,三杯下肚,一定猛拍大腿曰:“吾道不孤矣。”说不定还会发出贺电之类的玩意,以表敬意,不知道廖先生收到了没有也。看情形中华民族似乎被注定地要在“黄色属中色似较优”梦呓里过日子。读者老爷中如果有修养差劲,忍不住要跳高的,不妨去西门町卦摊,花一块钱问问张铁嘴,能不能算出我们小民何时才能听不到这种咯吱咯吱的噪音也。
廖维藩先生曰:“今世人口问题之所以发生,实起于唯物主义之思想,无论共产主义或个人主义,无不出于此种思想。大地之人类历史,有文字记载者已有五千年,何以五千年以来未尝发生严重问题,而独于百余年以前个人主义经济学家马尔萨斯发表人口论后,岂其流毒作用以引起人口问题乎?又何以五千年以来,世界人口继续繁衍,人类不以为有问题,而独于百年以来,人口突飞猛进,而忽然发生人口问题乎?”
这一段里,一连两个“乎”,而后一“乎”更高山滚鼓,盖他自己已用“人口突飞猛进”解答了矣。呜呼,由人口问题拉上唯物思想,拉上共产主义,拉上个人主义,是帽子铺掌柜的飞帽办法,不是讨论问题,解决问题办法。人口问题和那些帽子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盖马尔萨斯先生于一七九八年发表人口论时,马克思先生还没有从他娘肚子里生出来哩,这又是一出“纽约城张飞战岳飞”好戏,无怪他自鸣得意也。
廖维藩先生的逻辑是,过去没有问题的,现在也不会有问题,将来更不会有问题。人口这玩意五千年来都没有问题,而竟然成了一问题,不是“非愚即妄”是啥。呜呼,五千年来人口是不是有过问题,我们不知道,但知道一点的是,即令五千年来从没有发生过问题,并不能咬定五千年后也不发生问题。盖某一个问题发生之前,该问题固从没有发生过也;社会不断进步,旧问题不断解决,新问题也不断产生。清末的辫子问题,民初的缠小脚问题,现在都消失矣,但新的问题却取而代之,咦,从前谁听说过原子尘问题乎?而现在原子尘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砍杀尔问题乎?而现在砍杀尔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烧生煤问题乎?而现在烧生煤成了问题矣。从前谁又听说过恶补问题乎?而现在恶补成了问题矣。
不要谈科学谈社会啦,就以立法委员而论,宪法上堂堂皇皇规定,三年一期,有啥问题的,而如今恐怕是严重万分,如果不是###官使出撒手锏,咬碎钢牙,作霸王解释,恐怕廖阁下今天质不成询矣,每月巨额的民脂民膏也下不了腰包矣。想当初立法委员任期届满,全国心跳之际,没听说廖先生挺身而出,卷了铺盖;也没听说廖先生怒斥###官“非愚即妄”,大概这和既得利益有关,下不得手也。###官解释立法委员任期,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任期问题的方法;医师们为妇女装置乐普,是解决五千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人口问题的方法;二者固一模一样者也。廖先生又何厚于己,而薄于彼乎?有人说这是利令智昏现象,我想不见得不见得,看他不声不响地蹲在凉粉摊上猛吃,固头脑清醒之士。
廖先生最痛心的,是为“未婚而时有怀孕机会的年轻妇女”装置乐普,像妓女焉,酒女焉,廖先生之意,最好让她们不断生孩子。呜呼,一个人往往有一个荒唐的时期(圣崽们当然没有,绊脚石当然也没有),不过男人荒唐的危险少,女人荒唐的危险大,男人荒唐,一旦醒悟,改过自新,众人齐拍巴掌曰:“浪子回头金不换。”而女孩子恐怕不这么简单,盖怀孕是她的大敌,如花似玉一旦生了一大堆私生子,那就算等于报销。而妓女焉,酒女焉,廖先生既承认她们“势迫处此”,为啥又狠心让她们非生一大堆私生子不可?任何一个妓女酒女,她随时都可以也像臭男人一样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如果她膝下有一大堆私生子,恐怕她这一辈子有苦受的。廖先生可以端嘴脸曰:“那是她自作孽呀!”好吧,算她自作孽,但那些无父的孩子何辜?被作践、被歧视,轻焉者自己堕落,重焉者造成社会###,廖先生睡觉睡到半夜,难道不流汗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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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窗报案
我说廖维藩先生头脑清醒,一定有些专唱反调的家伙摇头。呜呼,摇头有啥用哉,即令把头摇掉,也不能掩盖绊脚石特有的光芒,廖先生不是痛斥提倡节育的朋友“非愚即妄”乎?但他却没有痛斥那些法官老爷“非愚即妄”。有一位朋友说,他如果是廖维藩先生的话,他就同样猛嚷曰:“大地之人类历史,有文字记载者已五千年,何以五千年以来未曾发生立法委员任期问题,而独于五年以前###官解释宪法后,岂其流毒作用以引起立法委员任期问题乎?又何以五千年以来,中国各地均有选举,人类不以为有问题,而独于十年以来,岂三年期满,而忽然发生立法委员任期问题乎?”
反对节育,不过是时代的绊脚石;而反对###官老爷,则成了自己的绊脚石矣,万一把###官反对的恼了火,好吧,算你赢,双手一松,一个倒栽葱,头也破啦,血也流啦,钱也没啦,权也垮啦。仅只一松还不太严重,如果照着汤如炎先生的办法,手执钢刀,把立法委员诸老爷的生殖器一一割之,恐怕全世界人士都得侧目而视。但他们对此却闭口不谈,而独向小民下手,要说其脑筋是一盆浆糊,谁能信耶?
然而,要说其脑筋一定不是浆糊,也疑问重重,廖维藩先生的质询中,不断地提“断子绝孙”,以便听众紧张。为妓女酒女装乐普,吶喊曰:“欲令其灭绝后裔。”为生育年龄妇女装乐普,又吶喊曰:“实为绝子绝孙之办法,消灭中华民族之毒汁。”进而指着“无识之徒”的鼻子,祭帽子曰:“亡人之国,灭人之种。”
如果“乐普”真如此严重,不要说绊脚石反对,就是“无识之徒”,也会反对。但廖维藩先生这位有识之徒踢腾了半天,恐怕还没弄清楚节育是啥,乐普是啥。我想用不着向外搬兵,就是另外一位有识之徒的王梦云先生,就先来了一个窝里反,在质询中便曰:“况使用乐普而仍受孕者,大有人在。”结结实实打了廖维藩先生一个耳光。实际上真正企图使人断子绝孙的不是节育,而是打算大动宫刑的汤如炎先生。悲夫,人类已进化到二十世纪,文明已达到废除死刑的境界,在拥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的国度里,竟有国会议员在国会里提出法案,要乱割中外人士的生殖器,这算啥子搞法哉?写到这里,柏杨先生的气就大啦,说不定那一天黄道吉日,我发了急,就自己动手,把柏杨先生“宫之”,宫掉啦送给汤先生珍藏,以便人心大快,而免得有识之徒念念不忘,真一举两得。
乐普既不是汤如炎先生推广的“宫刑”,也不是扎住太太小姐的输卵管,而是可以随时取下,也可以随时装上的玩意,装上即行避孕,取下仍照样可以怀胎;而且即令装上,也并不保险不受孕;真不知道廖维藩先生怎么硬往“断子绝孙”上想。对一件事没有弄明白以前,最好少开簧腔,否则便难免要变成有识之徒。昨天报上有一则新闻,不知道读者老爷注意及之没有,台中大同行学徒李钦龙先生,三更半夜,做了一梦,梦见强盗大人打进房来,把另外一位伙计乱刀砍死,砍死之后,又要杀他,他就一跃而起,跳出窗户,飞往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瞧他满脸恐怖,而又一身血迹(跳窗子时英勇过度割破的),当然信以为真,于是大军云集,把该店团团围住,结果那位被杀的店员还正睡得甜哩。一场闹剧之后,三作牌跺脚不用说啦,店老板气得胡子乱翘,这不是触霉头是啥,就把他隆重开除。
这则花边新闻,我想纵是有识之徒看啦,也会龇牙,柏杨先生也是属于有识之徒的,龇了牙之后,觉得该店员面熟面熟,好像啥地方见过。不要小看他只不过是个店员,比立法委员差劲多啦,但他反应之快,对事情之茫然无知,而装腔作势,好像真要大祸临头的模样,难免不有人疑心简直是廖王汤三公的翻版。我想一定要说是翻版,未免有点不敬,但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不妨对照对照,也实在发人思古之幽情。不过,店老板搥胸打跌之余,可以把他开除。而立法委员稳坐马鞍桥,纵然天天越窗报案,一会喊有人要灭种啦,一会喊有人要洒毒汁啦,一会喊黄色为中色似较优啦,我们也踢他不动。
廖维藩先生又曰:“患神经病者或梅毒性病者,可以制定法律,派人干涉其男女性交乎?曰不能也。”这个“不能也”,答复得爽快利落,不过优生的原则固是每个人都承认的,截至目前为止,法律上所以没有这种限制,并不是这种限制不合理,而是这种限制极容易发生流弊,等到人类智能一旦发明了可以祛除流弊方法时,定会有此立法的也。但问题是,廖先生反对优生的,那么,请问一下,如果贵阁下的千金小姐要嫁给一个三期梅毒的小子,你同意乎,抑反对乎?如果贵阁下的男公子要娶一个痲疯姑娘,你同意乎?抑反对乎?
前些时台北上演一部电影,曰《金石盟》(有识之徒或许不看电影,那么买一本原著《王巷城》瞧瞧,也是一样),其中那位医生就是娶了一个白痴妻子,而生下一个白痴女儿,结果他用手枪把妻女打死,然后自戕,盖他不愿他女儿嫁给他最亲爱的学生,而使其代代痛苦。我们认为他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