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律地希望走一条路,那就是,中国大学堂毕业后,考上公费或自费留学,如果考不上留学,则靠父兄关系,或参加道德重整会,或参加朝圣团,或参加其他凡是能够出国的团,如果参加不上那种团,则以天才儿童,或以球队领队,或以考察、开会等等名目,千方百计,跳到美国。
跳到美国干啥?女孩子嫁人,一了百了,不必细表。男孩子则重新读美国大学,读上了若干年,弄到妈死脱或打狗脱,然后进美国某一大学或某公司,教书的教书,当职员的当职员,年薪之多,不在话下。于是国内亲友羡之贺之,一霎时美女如云,汽车冰箱一齐而至。有些顶尖的朋友,干上十年八年,甚至还买了房地之产,消息传来,更是举国震动。可惜项羽先生生在纪元前二世纪秦汉之交,他阁下如果生在纪元后二十世纪台北,定会叹曰:“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对这一条路,并不反对,不但不反对,还努力鼓励年轻小伙子为之。不过有一点我的意见略微不同,一个年轻人一生努力奋斗的目标,如果只是希望在美国过一个安适的生活,该欲望未免太低矣。很多朋友在美国住得久啦,固然有汽车有冰箱,不过汽车冰箱这玩意,拿回中国,固使人刮目相待,而在美国,连码头工人都照有不误,便无啥稀奇矣。财富多少在于有比较,而美国因电力和器械发达,生活水准大体接近,大亨出门坐汽车,工人出门也坐汽车,其差别在于大亨有人替他开汽车,工人自己开汽车而已。等于新几内亚的朋友来台湾买辆单车骑骑,消息传回去,固使他的村人又敬又喜,但在台北市上,实在没啥。
然而一个人一辈子那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转瞬而至,能升到高级职员的不多,大多数都仍在低级中级位置上徘徊。再过若干年,人垂垂老矣。美国那种国家,对“老”不太尊重,甚至把老头视作瘟疫,儿女四散,友情更淡,真会有悔不当初之感。我谈这些,不是泄谁的气,而是说,以去美国谋生为最高理想的年轻朋友,应该在考大学选择科系时,坐下来仔细地多思考一番。
最当行的系(1)
现在最当行的当然是电机系、机械系(如果有一个大学堂动脑筋设立“原子能系”或“太空系”,报考的人一定更为空前)。这就未免使学文学法的年轻朋友绝望矣。记得我的侄儿当年投考大学堂时,因他颇有叔风,在中学曾掀起“横行革命”,横行者,若英文、若算术、若物理、若化学、若生物,一切不是竖写而是横写的课程,他统统加以反抗,故功课太差,不要说理工医农考不取,便是会计、统计、工商管理,也考不取,即令考取,触目都是横行,也念不下去。其父甚为发愁,向一位朋友诉苦,朋友曰:“容易得很,教他考政治系算啦。”一语指破迷津。呜呼,在一般人印象之中,政治系恐怕是最妙的一系。盖读政治系的人前途远大,抗战时有些大学堂办“政治经济系”,既政治又经济,毕业后正好当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而且,政治系最好读,只要略识之无,有国民学堂程度,混到毕业,不成啥大问题。
于是,电机系学生走起路来,十里外都可以听见他的声势,连鼻孔冒出的气都有一股美利坚的咸味。盖出国放洋,在太平洋彼岸弄个职员干干,娶妻生子,固指日可待。而学文学法的朋友──像中国文学系的学生,便抬不起头。柏杨先生暨夫人有一次去某大学堂参观,站在二楼,俯视广场,观看来来往往的男女学生,就告诉老妻曰,就他们的脚步眼神,可以看出他们读的是哪一系。一位训导先生在旁听啦,大不服气,我就试猜几个,他才目瞪口呆。盖凡是眼中充满了自信,脸上薄薄敷着一层傲霜,走起路来,坚定而自然,必是留美预备科系的学生无疑,凡是双目无神,踽踽而行,脸上有一种茫然四顾,无归无依的颜色,则一定是读文法的学生。就在前天,也是为了考学问题,我劝一个朋友的孩子考中国文学系,在我毫无恶意,不过因他很喜欢文学,脱口而出。该孩子听啦,倒没有啥反应,但他的父亲却大为光火,说我看不起他,又说我存心不良,故意坑人;而今中国字不值钱,一切英文第一,只要英文好,退可以在中国衙门当大官当大使,进可以去洋大人之国当教习拿美金;中国文学读得再好,稿费一千字不过三五十元,又随时有碰上文字狱的危险。而我竟作如此建议,不是罪大恶极是啥?
其实该老头误矣,他还没有听我说完,就把我赶出大门,是他的失策。他如果听我说完,准请我喝一盅也。盖猛一瞧,文法科系中,似乎以中国文学系的前途最为黯淡,毕了业,出国不要谈啦,留在国内的,顶多去学堂教中文,改簿子都能把人改得吐血。可是形势比人强,固也不尽然。中国因有这么一大块土地和这么多人口的缘故,中国语文虽被西崽所唾弃,视为一种低级的语文(君不见有些场合,中国人对中国人讲话都用英文乎?乃标准的西崽,拍照留念,准没有错)。但现实政治,最为无情,以美国为首,各国学堂不得不开始注意并学习中国语文矣。最初只要是中国人,都可以当教习,逐渐地他们也要专家。我有一个年轻朋友便是如此这般到了美国,和他的一位美丽女学生结婚,两人亲热时,男的用英语曰:“艾拉夫油。”女的用华语曰:“我爱你。”一旦吵起架来,男的叫她“滚”,女的叫他“该提奥提”,热闹非凡。闲来无事,还有华洋合璧的诗集出版,生了两个娃儿,也同样精通华洋之文。咦,比起一些与草木同朽的朋友,他们更名利双收。
一个人的兴趣,来自两方面,一曰先天的气质,一曰后天的学习。有些孩子从小就喜欢敲敲钟,拆拆表;有些孩子从小就喜欢唱唱歌,跳跳舞。像《红楼梦》上的贾宝玉先生,从小就喜欢吃胭脂;像《水浒传》上的史进先生,从小就喜欢弄枪弄棒。长大之后,再经过不断的濡染,遂成为一种兴趣,这兴趣一旦养成,便很难更换。以后他所从事的工作,如果和他的兴趣相合;就可以发挥百分之二百的力量,有圆满的效果。如果和他的兴趣不相合,他本有十二分才能的,顶多发挥五分六分就足啦。以柏杨先生而论,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曰看书,一曰下棋,如果教我当阅读委员会的委员,或象棋推广委员会的委员,包管胜任愉快。如果教我去给饭铺管账,不但会心烦意乱,而且包准把它管得一塌糊涂,猛吃官司。
年轻朋友考大学堂,如果只把眼睛看到毕业后去美国落户生子,而没有考虑一下自己的兴趣是不是适合,真是一幕悲剧。盖兴趣虽可以在学习中得之,却不是一定可以得之,万一培养不起兴趣,那岂不痛苦一生乎?遇到“横行革命”的小子,便是把他保送到电机、机械、原子、核子各出国之系,恐怕他也读不下。即令读得下,也会苦不堪言。有一个朋友,数学奇好,高级中学堂时,就能把教习难住,大学堂数学系的课程他都全懂,被一方称为奇才。可是他一辈子没有看过一本小说,非他不肯看也,而是看不进也。每到失眠之夜,他就找一本《红楼梦》,翻不到三页,因其枯燥无味,便沉沉入睡。而他看数学方面的书,却能一看一个通宵。可是,他生不逢辰,清王朝末年那个时代,数学并不吃香,去美国等于去夷狄之邦,谈都不要谈。而学文学的朋友,每每在报章杂志上发表一点小文,既有稿费收入,复可名满天下,妙哉妙哉,比现在去美国还妙哉。他就把心一横,投考中国文学系,读了四年,总算毕业,可是用不着我继续报告,可知其结果如何,连《红楼梦》都看不下去的朋友,《诗经》《离骚》更不用提啦,不但不能有所成就,反而整天愁眉苦脸。这里有一个故事可作参考,一个酒徒向使徒彼得先生发誓,要好好做人,彼得先生大为感动,特准他进入天国,按说他应该满意了吧,可是他在天国待了两天,找到彼得先生告辞,彼得先生曰:“很多人想进天国都进不来,而你却要走,天国有啥地方不舒服?”答曰:“天国既没有酒吧,又没有妓院,既没有人和我赌博,又没有卖烟的,实在没啥好处,你老人家放我一条生路吧。”
最当行的系(2)
选择科系亦然,天国虽是天国,如果不合自己的口味,也会待不下去。喜欢文学的应读文学,喜欢历史的应读历史,喜欢理工的应学理工,喜欢学医的应学医。无论你学啥,无论你将来干哪一行,只要你有智能,再加上一点运气,都会出人头地。如果你没有智能,再霉运当头,学文学法固然庸庸碌碌一辈子,学理学工,也同样庸庸碌碌一辈子。而学医的恐怕还要更糟,轻则当个乡村医生,重则吃上人命官司,真是何苦来哉?
一个人很难选择他的环境,一旦踏进了某一行,隔行便如隔山,想跳出来恐怕比上吊都难。盖朋友都是那一行的朋友,见识都是那一行的见识,生活习惯也都是那一行的生活习惯,就只有一直干那一行干到底,干到死矣。前天报上有一篇报导,忘记是谁写的,说凡是干电影的朋友,都很有股邪劲,明知道干不出啥名堂,却仍不肯放手,因他太爱第八艺术啦。呜呼,他们不放手可能是太爱第八艺术,但更可能是无法放手。不放手,还可以喝米汤,一放手,只好喝自来水矣。电影界的朋友有他们的行为规范和意识形态,哪一行都用不上。犹如柏杨先生,既然跌到爬格纸的一行,别人见了我便想到舞文弄笔,假使要写篇广告词,可能想到我,如果国防部长出缺,试想一想,能想到我乎?
当然也有所学的和所干的是两回事。若某某,本来是学矿的,后来当“###长”;若某某,本来是一位军人,后来当“铨叙部长”;若某某,本来是学医的,后来成了文学家。这种例子可举上一百两百,问题是不要说举出一百两百,就是举出一千两千,在庞大的就业群中,仍是绝对少数,而且得有奇妙的遭遇。一位朋友,本来是中国文学系的高材生,来到台湾后,却在基隆开了煤矿,其转变都是或然的,不是必然的也。而千千万万小子,只好学哪一行,干哪一行的焉。盖生活逼人,岁月荏苒,人总是往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我们不能想像学医的朋友大学堂毕业后去开铁匠铺,也不能想像学电机的朋友大学堂毕业后去办个农业杂志,学医的差不多都钻到医院,学电机的差不多都钻到工厂,既钻进去矣,再想拔出来重搞别的,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矣。
所以年轻朋友选科系时,最好是严重地顾及到自己的兴趣和志向,记得有一年国立台湾大学堂人类考古学系,只有一个人报考,年轻人都以为该系没有前途。嗟夫,还是老话,只要你有智能兼有运气,读啥科系都能读出前途,如果没有智能而又没有运气,就是“皇帝系”、“国王系”或“总统系”毕了业,都没有用。人类考古系读出了苗头,照样地想去美国就去美国,想去阿比西尼亚就去阿比西尼亚,想发财就发财,想留名更不用说啦,只要从地下挖出一根骨头,证明是十万亿年前的人类骨头,包管你名震世界。
大学里的科系,没有哪一个是专门为断送青年前途而设的,这一点柏杨先生敢赌一块钱者也。不信的话,不妨闭眼想之。而且科系在谋职方面热门不热门,也是瞬息万变的事,前已言之,经济系垮啦,外文系垮啦,又焉知美国不稀里哗啦完了蛋,埃及不代之而兴乎?届时会英文的朋友只好回家孵豆芽,大家又拼命考阿拉伯文学系矣。不能自己掌舵,而总在风气后面赶,谓之“老赶”,乡下佬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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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一步(1)
选择科系如女儿嫁人,嫁人岂有不当心的乎,可是天下多得是胡里胡涂嫁人的,因之天下年轻朋友也多得是胡里胡涂选择科系的也。有些学生报考科系,全凭一时冲动,一瞧女朋友考植物病虫害系,好啦,我也考植物病虫害系。有的学生则家学渊源,父亲是学医的,我还是学医为妙。当然也可能恰恰相反,以柏杨先生的长公子而论,他一瞧老头学中国文学系,学得贫无立锥,乃大彻大悟,幡然改行,改读殡仪馆学系,现在不但把妹妹接到美国,而且眼看就要入美国之籍,弄得万人称羡,也是一个例子也。
但有一点是不可勉强的焉,要考理工医农,则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全是横行),必须刮刮叫,不刮刮叫就早日回头去考文法,在这里我不得不叹气曰:凡是文章作得通顺,喜欢看看小说,看看文艺作品,甚至还喜欢写写稿,投投稿的年轻学生,他们的数学理化,大多数都糟。注意,这个“大多数”学问可大啦,那就是说,例外的很少。这些学生要想投考理工医农,不如去买麻绳上吊,不但投考理工医农有问题,就是投考文法也有问题;盖中国的教育制度,全是照抄美国的。有洋大人作后台,凡夫俗子自不敢插言,但有一点却一直不懂,像中国文学系、外国语文学系、政治系、法律系、历史系,一辈子都用不着数学理化,而入学考试时却偏偏考之,是何必乎哉。
要想考得好,百分之五十靠学问,百分之五十靠运气,有些学生把书本都能倒背,可是回回名落孙山,非他不行也,是他不得其法也。有些学生一入场就吓得浑身发抖,一直把脑筋里所有的玩意抖光为止,这怪谁耶。你越不教他紧张,他越紧张,有这种毛病的朋友,最好是买点白兰地喝之,进得堂来,如果发起酒疯,顶多考不取,如果不发酒疯,说不定能考第一名状元。
参加考试,要有考试学问,功课好而又镇静如恒的,那是第一等考生,走遍天下都不怕。功课好而怯场的,属第三等,倒霉分子是也。功课糟而精神百倍的,则属第二等焉。想当初柏杨先生前往京师考学留美,我的英文程度不过只认识二十四个字母(其中两个字母还他妈的分不清),可是我乃天纵奇才,就托了几位英文教习,替我作了一篇英文作文,文内说的是我某年降生,家庭如何,父母兄弟如何,故乡如何,志愿如何──不外是希望去美国学一套,以便回国后增进两大民族友谊等等,简直是四通八达,包罗万象,说它是“自传”也可,说它是“故乡”也可,说它是“志愿”也可,说它是“对国事的建议”、“中美合作论”,更无不可,反正你说它是啥,它就像啥。写好之后,我就比葫芦画瓢,它怎么弯我就怎么弯,它怎么曲我就怎么曲,它在什么地方点一点,我就在什么地方点一点,不到两个月工夫,熟能生巧,写出来的竟龙飞凤舞,铁画银钩,连教习都说我可去剑桥大学当英文讲座。
事隔多年,当时出的啥题,已记不得矣,好在那并不重要。到了考试之日,进得堂来,发下了题目,一瞧,糟啦,密密麻麻,油印满纸,乃悄悄以肘捣邻座曰:“怎么没有作文题呀?”因我事前请过他吃了一顿小笼包子,故他不得不回答曰:“有呀,就是最后一行。”原来那次考试,颇为缺德,过去都是只出一道作文题的,不知道中了谁的遗毒,竟出了些真伪题、选择题、填充题、改错题,还有英译汉,汉译英,害人不浅;但我统统不管,就在最后一行的作文题下,把原文照抄。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我的镇静,如果没有两下子,发起慌来,还能榜头高中乎哉?
我说这件往事,不是建议年轻人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