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愿意为难女人,一百七十两,买了这把黄金刀。”
杨幺没料到他如此好说话,顿时大喜,招呼着安子收钱备货,自家嘴上涂了蜜一样,把杨相教给她的一些蒙古吉利话儿,说了半筐子,倒让报恩奴脸色越发好了起来。
安子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特地取了一个贵重的紫金木刀盒,细细地装刀。
杨幺见还有得等,自作主张在让仆役奉了香茶和糕点,殷勤送上。心里却暗啐自家,前世洗白做生意时和客户打交道惯了,见着有钱的大爷便有些狗腿。
杨幺事情办完,便觉着松了口气,突地察觉到报恩奴的眼光,手向脸上一摸,才知道出门前忘了带面纱,好在她自知不过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是寻常,只要不遇上好双修的喇嘛道士,她是不怕的。
“姑娘是湖广人?”报恩奴突然说起了西南官语,让杨幺吃了一惊,顿时想了起来,此人正是当几日在湘菜馆撞上的人,蒙古人爱吃湘菜,想来必是湖广出生,不由也笑道:“原来客人也是湖广人,那日不小心,冲撞了客人,还未赔罪,没想到在此处遇上了。”说罢,站起身来,轻轻福了一礼,算是赔罪。
报恩奴摆摆手,却也不客气,眼光却越发放肆起来,只在杨幺身上打转。杨幺皱了皱眉,借着招呼安子办事,告了个罪,走了开去,站到柜台后,再不在报恩奴面前侍奉。
那报恩奴自有仆人接过刀匣子,临去前打量了杨幺一眼,见她避而不见,低笑一声,走了开去,倒是那仆从落力在杨幺身上盯了两眼,方跟上离去。
第十章 三逢之缘
杨幺心中有些不安,转念一想,天大地大,一时间各奔了东西,哪里知道自家是谁。定了定神,赶着和安子商量卖房子的事,安子正好想扩大店面,自然一拍即合,杨幺拿到契约后,正要满意离开,却被安子扯住,拖到店后。
原来这安子也是日本京都贵族庶女,嫁给了元帝宠妃奇氏的族人作了侧夫人,元朝经商风气极盛,便是皇后、皇子都有海船下洋,赚取利益。高丽奇氏也不例外,安子因着母亲家族是经商的,自然帮着夫君操持,便来了这泉州打前站。
她虽是精明能干,到底是个女子,又语言不通,见着杨幺便极是喜欢,拖着她聊天说话。
杨幺坐在古香古色的和室里,嗅着院中秋花散发的清香,看着安子把一箱箱从日本京都带来的各式和服、腰带、小扇、饰品摆了出来,指着上面的花纹刺绣,细细述说京都的雅致风流,也不免有些陶醉,禁不住华丽和服的诱惑和安子的殷勤,穿起了一件白底水蓝纹的和服,在落地的玻璃镜子里照得自家样貌,果然是一番异国风情,只是她总不想成日本女人,没有盘日本发髻,仍是一根大辫。配着和服虽有些怪异,却也不管。
杨幺见得快到晚饭时分,便要告辞离去,临边前安子死活不让她将衣服换下,只说送给了她,又硬在她手上塞了一把日本宫廷折扇,方才打发她离去。杨幺原是不愿打人眼,只是她在面纱后憋闷了一个多月,看着天色将晚,也想松快一下,欣然道谢而去。
杨幺走在大街上,偶有人投来惊异欣赏的目光,只是在这泉州的万国风情中,一会儿便被人群淹没。
方走到半路,便遇上张家派来寻她的仆人,张精云刚刚已经去了!张报宁和张天佑赶着治办丧事,原约了莆家古玩的莆二爷谈那处房产的事,一时是去不了了,杨幺毕竟不是张家人,便请杨幺代为办了。
杨幺半晌无语,低头看了一下自家的和服,摸了摸长辫,苦笑一声,接了张家仆人送过的地契等物。
杨幺不免有些燥闷,摇了摇手中描金白木檀香扇,却为有些刺鼻的檀香味皱了皱眉,暗忖倭人的东西果然不够风雅,合起扇子,慢慢向城南的莆记走去。
方一进莆记古玩,却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头,正犹豫间,却被里面说话的人一眼看见。
那人也是呆了一呆,便笑了出来,原来正是报恩奴。
杨幺见已经被发现,索性大方走了进去,和报恩奴打了个招呼,转眼看见陪着报恩奴说话的中年色目商人,不免问道:“小女子是张记派来的,请问莆二爷在么?”
那中年商人一愣,打量了杨幺不伦不类的打扮,知道不是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敢小看,又见她与报恩奴似是相识,越发把刁难的心收了起来,客气地道:“鄙人正是莆二,姑娘是……”
杨幺本不想在报恩奴面前漏了底,便笑道:“小女子姓木,受张府老爷和少爷之托处理一些事务,因着张少爷临时有急事,怕误了与莆二爷约的时辰,特命我来代办。张老爷年纪大了,打算在府里怡养天年,把些个用不上的家产变卖了,也省得他费心。”说罢,从怀里取出随着带着的张记印章和张精云的私章。
莆二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报恩奴,见他微微笑着,便告了个罪,走到一边极是爽快地和杨幺把房产的价格商量好了,立了蒙、回、汉三种文字的契约。
杨幺在莆二惊异的眼光中签了文书,又取出印章盖上,收好放在怀中,方走出门去,就听得报恩奴带着仆从在身后跟来。
三人一前两后走出这条繁荣的古玩街后,报恩奴急赶几步,走在杨幺身侧,看着杨幺道:“木姑娘,这是我们第三次撞见了。”
杨幺努力忽视他上下打转的眼神,暗忖姑奶奶倒了大霉,才三番两次撞上你这个蒙古色胚。
报恩奴见杨幺不出声,继续笑道:“木姑娘倒是和我一样,对这些倭人的玩意感兴趣。”又看了看杨幺手中的精美折扇,伸手出去弹了弹,道:“这些个东西,却是过于精巧了。”
杨幺见他轻佻,心中大怒,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却没想前路被他身后的仆从挡住。
杨幺一惊,突然发现那蒙古仆从虽然从头到脚一副蒙古装束,头戴皮帽,身穿蒙古皮袍,足蹬皮靴,腰间挎的着蒙古弯刀,但现在不过十月间,哪里需要戴帽子。
杨幺素来眼力好,此时一眼看去,居然发现那仆人帽子底下竟是个光头!杨幺大惊失色,强忍住抱头鼠窜的冲动,在那仆人的盯视下,镇定回身,看向报恩奴,笑道:“这位公子,方才多亏了公子,莆二爷才没有为难小女子,小女子不胜感激,若是公子有空,小女子请公子再去湘菜馆吃一顿。”
报恩奴一手挎在腰间的宝石皮带上,缓缓走近,轻轻从杨幺手上取走折扇,慢慢打开,扇了扇,笑道:“既是姑娘相邀,自然是有空的。”说罢也不将扇子还给她,大摇大摆地走了,杨幺没法,只好在那似是喇嘛的光头仆从的威逼下,跟在他身后向湘菜馆走去。
杨幺走了一路,虽有逃跑的机会,却强忍着不动声色,随着报恩奴转了两条街,到了起先去过的湘菜馆。
此时正是晚饭时节,三人等了片刻,方等到一个位置,那报恩奴悠然自得站在饭馆门口,并无一点不耐,全无一点纨绔的骄横之意,只让杨幺侧目。
三人坐下后,各自点了爱吃的菜,杨幺自然是萝卜干腊肉,那报恩奴居然点的是雪里红炒小肉,那仆人却是大咧咧地点了一个回锅肉,倒是让杨幺忍俊不住。
报恩奴见得杨幺发笑,也不禁朗声道:“湘地菜肴精致,口味重,就是太辣了点,我在湖广却不敢多吃,泉州人不嗜辣,这家老板聪明,辣味不过点缀而已。方才有这般的好生意,姑娘也不嗜辣,又是和在下一样。”
杨幺面上陪笑,暗地却撇嘴,蒙古蛮子哪里知道湘菜的好处,有些菜自然辣得够味,有些菜却不能多放,否则压住了菜材的味道,萝卜干腊肉不需太辣,雪里红炒小肉却是要辣才入味!
三人慢慢吃了饭菜,杨幺会了帐,走到门口,作状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天色已晚,小女子出来办事,要回府里呈报了。”
报恩奴轻轻打开手中的折扇,翻来覆去把弄半晌,方笑道:“姑娘住哪里,在下送姑娘回去罢。”
杨幺心里顿时一松,干干脆脆地把张府的地点说了出来,报恩奴伸手作了一个请状,杨幺便坦坦然前头带路,向张府走去。
第十一章 迁居避祸
天色全黑时,杨幺到了张府的巷口,指着挂着“丧”字白灯笼的大门道:“便是那里了,多谢公子相送。”说罢,却不敢离开,只看着报恩奴。
报恩奴轻轻用扇柄挑起杨幺的脸,看着杨幺的眼睛,慢慢道:“姑娘是个聪明人,需记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家死了两个人,真惨,可不要更惨才好。我还有事要办,过了十五日,便来接姑娘一起回湖广,自然有你享不尽的好处。”
杨幺衣袖下的拳头抓得死紧,忍了又忍,方扯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报恩奴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塞在杨幺手中,笑道:“和你换这柄折扇罢,我上回来时,不过说了一句,莆二也太实在了些。”说罢,笑着去了。
杨幺心里发凉,见得他离去不由吐了口气,却见得那仆从突然回头,摘了帽子,露出光头,向她行了一个佛门合什礼,咧嘴一笑,得意地去了。
杨幺顿时僵住,在原地停了一刻,猛然跳起,狂奔回张府,叫开了门,顾不得张精柳、张天佑、张报宁正跪在着给张精云烧纸钱,将仆人们赶了出去,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从怀里掏出小玉瓶,放在祭台上,颤声道:“祸事来了!”
日子匆匆过去,报恩奴置办了需要的物什,办完了差事,带着那仆人大摇大摆地来了张府,却看到张府人去楼空,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
报恩奴目瞪口呆地站在空落落的张府门口,那仆人去两旁打听了一会,跑回来苦笑道:“七王子,三日前就搬空了,除了这宅子没有变卖,其它财产全都卖了个干净,人也全部走了,说是去处不明。”
报恩奴回过神来,看了那仆人一眼,道:“昆布仑师父,去莆家问问,知不知道这张家的底细。”说罢,回了泉州驿馆。
过了一个时辰,昆布仑匆匆跑了回来,关上门,低声禀道:“莆家也不清楚他们的去处,只说这张家也是本地人,比莆家晚不了多少年,有位女眷好似嫁到了濠州,哪一家却不清楚。”
报恩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濠州?”
昆布仑看了看报恩奴的脸色,轻声道:“七王子,贫僧觉着,那小姑娘资质实在难寻,又是处子,若是调教好了,作生辰寿礼献给老王爷,必能得老王爷的欢心。”
报恩奴懒洋洋地道:“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不是已经跑了么?都怪你那日吓了她。”
昆布仑摘下帽子,摸了摸光头,陪笑道:“七王子又寒碜贫僧,那小姑娘仔细打量我一眼,就变了脸色,早就知道我是个喇嘛了,我最后不过是想警告她而已。”
报恩奴叹了口气,道:“又聪明,又是处子,资质还适合做佛女供奉,说不定比汗八里(元大都俗称)宫里的十六天魔女还要销魂,我父王尝了甜头,和她一起修成了仙佛,我们几兄弟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昆布仑禁不住“卟哧”笑了出来,看了看报恩奴,知他是和自家开玩笑,不禁湊趣道:“贫僧到王府做七王子您的灌顶师父前,在吐番萨珈寺里修行了足足三十年,哪里又听得过这样的演揲儿法,这样的大欢喜禅,汗八里宫里的哈麻大人,不知从哪里请来的这样有神通的高僧,皇上居然也信,真是叫贫僧开眼了。”
报恩奴大笑出声,拍手叫道:“说得正是,只是父王听着了,赶着要学,玄观那精乖的,听得父王说起要这样的女子修仙修佛,面上不出声,转个身就和拉章大师父求了去潭州修欢喜堂,我那二王兄的灌顶师父……叫什么来着?”
昆布仑笑道:“秃昆大师。”
“对,那个胖秃昆,喜滋滋抢了这个差事,以为办成了,就能狠狠落玄观那小道士的脸,没想到连命都丢了!”报恩奴笑够了,又倒在榻上唉声叹气:“昆布仑,你怎么就不会双修大法呢?你不是会欢喜禅么?咱们和龙虎教的道士商量商量,也弄个房中术的秘籍让你参详,自创出一个双修大法,省得日日要看那玄观的脸色!”
昆布仑苦笑道:“七王子,贫僧也是如此想。玄观的房中术、素女经的秘籍我都借来看了,可就是不明白双修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天天给拉章大和尚那对师徒陪笑脸。可是,不只是我,府里那么多的高僧,有谁比得了玄观呢?”
报恩奴在榻上翻来滚去,含糊着道:“这几日赶着办事,都没睡好,父王和镇南叔王一起证讨徭贼,未竟全功,总是心烦,合府上下都是战战兢兢。今天原想着能弄到这份大礼给父王,讨他欢心,没想到又落了空。我情愿大把的金子送到玄观哪里,也想找个佛女让他调教调教,谁叫父王就好他那一口呢?”
昆布仑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一脸沮丧状,突地想到一事,振奋起来,赶忙说道:“七王子,如今那秃昆死了,只怕这找佛女的差事,还是得落到玄观身上,咱们就等着看好戏罢。”
报恩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没兴趣地道:“他找着了,自然是大功一件,没找着,父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只会怪我们这些个闲人没本事,连个得用的女人都找不到。”突地又跳起来叫道:“那个女人肯定回湖广了,只怕还能遇得上,下回可决不能叫她跑了。”
昆布仑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如何能遇得上?是要让府里的怯薛出动去查找么?”
报恩奴摇摇头,打了个哈欠,挥手让昆布仑退下,一边说道:“我本来看她有相好了,也不能太作孽,头两回遇上了都没有怎么着,谁叫她和我有缘呢,第三次送到我面前,放过就可惜了。这样看来,佛祖还是会把她再送来的,我们且等着罢。”说完倒头就睡。
那昆布仑一边替他放下床帐,一边嘀咕着:“那贫僧就回去求佛祖,在老王爷寿日前把她再送到您面前来罢。”
此时的杨幺与张报宁正骑着马在驿道上匆匆而行。
第十二章 族谱绣帕(上)
那日,杨幺方把玉瓶和喇嘛的事情一说,张家便翻了天,几人商量着,赶着十天内去各处收了帐。张天佑的几处生意和房产都不管了,直接丢下,带着两个老家人,随着张精柳奔了濠州。
等张精柳等人离开,已是过了十日,杨幺与张报宁也不管张府宅子,只临走时出钱打发了仆人,一大早上路直奔潭州而去,日夜兼程,不敢停留。
又过了十日,出了福建路,眼看着就要进江西行省,两人方才松了口气,到了汀州府建安县,寻了一处干净的客店住了一天,休养生息。
张报宁自知杨幺疏远于他,原想着路上两人独处,又要一处练功,可以亲近一番,没料到凡是落店,杨幺定要包下一个小院,各住一间,练功只在院子里,绝不肯让他进房。
张报宁心中气恼,揣着银钞,耐着性子,倒看杨幺那一点私房钱能花多久。却不料,杨幺得意洋洋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玉瓶,在县城里找了家当铺,死当了足足四千两银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