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希望,孩子们都积极起来,便是被族兄命令休息的三个五六岁孩子也奋力划水,八个竹盆终于在开始有积水前躲进了茂密的树冠下。
孩子们纷纷欢呼起来,杨幺的心却仍是沉重,斧头湖附近生长有如此高大茂密的大树之处并不多,一处在王家村口,一处在李家村口。还有一处在张家村口,若是前两者,都和张家村离得太远,而她又实在不相信有如此好运到了张家村口。
而且,杨幺阴郁着脸抬头看了看天,如果闪电打雷,在这棵树下就如同送死一般。
第二章 同甘共苦
不知过了多久,雨仍是下个不停,雷电却没有出现在天空中,杨幺担心的事还未发生。
竹盆里积的雨水却慢慢开始多了起来,杨幺与孩子们只得一点一点用手把水捧出去。等得杨幺双手已经完全麻木,八个竹盆已经有四个有下沉的趋势时,雨终于停了。杨幺和孩子们此时已没有力气欢呼,只是趁此机会把积水全都排了出去。
杨幺呆呆地坐在盆中,仰望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来却是星光点点的天空。他们已经困在水里一天了。
“姐姐,你不用担心,星星这么亮,这么多,明天会出太阳的。”刘长净安慰着杨幺,却让杨幺苦笑了起来,原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孩子沉得住气。
又分食了一次饭团,杨幺让孩子们都倚在树干边休息,虽是衣裳全湿,多亏七月间温度高,乡下孩子长得粗壮,倒不妨事。她牢牢抓着草绳,防止孩子们一个不小心顺水流走。
累了一天的孩子们很快入睡了,只有刘长净强捱着,非要陪杨幺守夜。杨幺感叹刘家人教养后代如此成功的同时,低声安抚着他,让他慢慢入睡。
长夜漫漫,杨幺一身又累又痛,却不敢入睡,她捱着眼皮,看着天上的星光,正恍惚间,忽听远处的水面隐隐传来人声,杨幺腾地半立,大声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孩子们顿时惊醒,都道是来了救兵,纷纷叫了起来,慢慢地,声音近了些,杨幺听起来,却是两三个孩子的哭声。
此时刘长净们也停下叫喊,面面相觑。杨幺没料到来的不是救兵,也是落难之人。虽是沮丧,却也有些兴奋,连忙大叫道:“快过来!”
随着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一根长长的横木出现在杨幺的视线里,木桩上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两个五六岁的男孩,横木边有个人影推着这木桩慢慢向他们靠过来。
杨幺听那三个孩子哭得格外凄惨,水中那人似是体力不济,游得极是缓慢,杨幺一时顾不得,解开身上的草绳,将绳头交给刘长净,跳入水中,向横木游去。
待得她来到横木另一边,推着木头前进时,速度顿时大增,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树下。刘长净早已安排妥当,帮着杨幺将三个小孩从横木上抱到竹盆里,又自作主张分了三个小饭团给他们。倒是省了杨幺许多精力。
三个小孩已经是又饿又累,狼吞虎咽吃完后,缩在盆子里睡着了。
杨幺这会儿方有时间去看那倚在横木边休息的水下人。转眼望去,正对上一双微微笑的黑眸,不由又惊又疑又喜,来人竟是张报宁!
“你怎么在这里?”杨幺不由问道:“难不成张家……”按时间算,张家应该能赶得及上山。
“姑娘放心,张家必定安全。”张报宁伸手接过刘长净送上的饭团,细细嚼着。杨幺见他脸皮浮肿,唇皮发青,知他在水里泡了一太一夜有些脱水,忙取了水葫芦给他,却被张报宁谢绝:“有饭团就好,这些留给他们吧。”
杨幺慢慢缩回手,强作欢颜问道:“这三个孩子是哪村的?”
张报宁似是恢复了些力气,游近杨幺,要把她托到竹盆里,却听杨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到横木上去说话,莫惊了他们。”又回头向刘长净交待:“长净,你且守着。”刘长净看了看杨幺与张报宁两人,点头应是。
杨幺与张报宁借力翻上了木头,跨坐于上。张报宁扫了一眼众孩童,黯然道:“他们都是刘家的?”
杨幺鼻子一酸,强忍着哽声道:“一时赶不及,只带了他们出来。”
张报宁仰头看天,微闭双目,突然说道:“好亮的星星。”
杨幺自顾自地答道:“嗯,明天会出太阳。”不经意抬眼,瞥见张报宁的眼角似有点点泪痕。杨幺恍惚间仿佛回到六年前,那青涩少年在与自己斗嘴后仰面望天,称赞月色时,眼角是不是也流下了她没有看见的泪水?
杨幺一时又悔痛当初的刻薄,强打精神问道:“你为何没随张家上山?”张报宁转眼间已经恢复常态,只是声音有些暗哑,答道:“出村后遇上被姑娘告警的陈家人,他们惶急中绕了远路,与我相遇时被洪水赶上,现在生死不明,我抓了浮木,护着身边的三个孩子,已是在水中漂了一天。”
杨幺乍闻噩耗,想着陈家几百人的性命,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眼看着要向水中滑落,多亏张报宁坐得近,眼急手快,一把将她扯住。
杨幺伸手扶住张报宁的胳膊,不由得垂泪道:“陈家七十多户,三百余口人……”
张报宁长叹一声,勉强劝道:“都是水里生水里长的,便是洪水里也定能逃出生天。姑娘,杨家妹子,你切莫过于伤心。”
杨幺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事,不由抬头问道:“张大哥,你不随张家上山,反而出村,莫不是——莫不是——”
张报宁点头笑道:“杨家妹子你跑得真快,又骑着骡马,我两条腿终是没赶上。”
杨幺此时只能哪里说得出别的话,只喃喃道:“多谢你还来寻我……”
“妹子说哪里的话,你不顾生死连夜示警,若没有你,斧头湖边几千口人早就葬身水里了。我不过是帮着你一起给陈、刘两家带路,又算得了什么?可惜我无能,没能帮得上陈家。”
杨幺连连摇头道:“张大哥,你不知道,我半路上不知多少次想扭头就跑,自已逃命要紧,我实在是顶无用的一个人。你连马都没有,后面就是洪水,居然出村来寻我,是我带累大哥了。”
张报宁见杨幺又愧又悔的样子,不由握住杨幺的手安慰道:“妹子说这话,是瞧不起我了?你一个女子尚能义字为先,我堂堂男儿反不能如此?”突地又笑道:“再说了,咱们两家日日斗争不休,处处要分个高下,要是我家长辈知道我胆小怕事,临阵脱逃,怕不把我的腿都打断?”
杨幺听他如此一说,想起张阿公要强的样子,不由卟哧笑了出来。一抬头,看见张报宁有些愣愣的神色,想到他到此时仍未认出她是当初的奸滑小丫头,不禁又是一笑。
张报宁醒过神来,一时想到她姓杨,待要收回与杨幺相握的左手,一时又舍不得,只觉得如此女子实在是难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间,嘴里却不自主地问道:“妹子,你多大了?”
杨幺一愣,顺口应道:“我今年满十二了。”心里却想,张报宁如今应该已是十七八岁了。
张报宁先时一愣,“妹子看起来倒像十四五,却原来还小。”心里却是一喜一愁,喜的是年岁相差不大,愁是张杨两家百年世仇,不得通婚。虽说近年来暗地里与杨家人有些接触,但也只是年轻一辈自家的想法,长辈们哪里又肯丢了祖宗的规矩!
张报宁转念间突然看到树下睡得正香的十几个孩子,顿时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家一耳光,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真是无能无用至极!
第三章 劫后余生
天边渐渐泛白,张报宁振奋精神,借着晨光一看四周景色,大喜道:“妹子,如今我们正是在张家村口!”
杨幺又惊又喜道:“张大哥,你能确定?”
“我打小在这棵树下玩耍,哪里又会认错?妹子,由此树向南越过张家村,再向东十里便可以看到钟山南脉。我们家就是从此处避难的。”张报宁话语间难掩心中的兴奋,一边说话,转头微微地向杨幺笑着:“杨家妹子,我们有救了。”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杨幺看着张报宁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脸和弯起的嘴角,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从他身上哪里还看得见当初那个暗藏煞气的少年?
杨幺与张报宁将孩子们唤醒,讲清了情势,又将食水取出分食。杨幺领着刘长净等几个孩子在盆中划水,张报宁弃了横木,不顾杨幺拦阻,下水推动盆队前进。
待到太阳快落山时,众人终于接近了陆地,离钟山还有两里地的样子,便有四五个竹筏围了过来,领头的男子欢喜地叫道:“孩子们,这边来!这边来!”
杨幺与张报宁一见大喜,杨幺叫道:“张报辰!”张报宁叫道:“小四!”来人正是张报辰!
杨幺细细打量着他,半年不见,他愈发高壮了些,十二岁的孩子眼神里竟有了些刀锋般的锐利。
只因张杨两家少年的抢水抢鱼时,常有人观战,张报宁见杨幺认得张报辰也不以为意,便是张报辰也没认出杨幺,只顾得探视张报宁,面上大喜若狂,嘴里却埋怨道:“小宁哥,你真是吓死我们了。二哥这两天水米未进,三姐也一直哭!”
张报宁笑着告饶,只听得张报辰说:“只有阿公,说你定是会回来的。”又憨笑道:“我夜里却悄悄听他自言自语,说孙子里唯一一个长脑子的要是死了,他也不要活了!”
说笑着,众人已靠了岸,入了山中,见着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地上树林尽被筏倒,清出一片空地,用树木搭起了几十座小木屋,人群来来往往,生火造饭,医治病者,虽是简陋,却让他们这些逃难者觉得万分心安。
杨幺悄悄扯了扯张报宁,走开几步,轻声说道:“张大哥,我要去钟山北面寻族人,陈家的这十几个孩子,还请你照顾几天,我一找到地头,马上来接。”
张报宁看着杨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得张报辰在一边道:“你就是杨家派来报信的那位姑娘?真是多谢你了。我知道杨家、李家、王家等几个村子在那边山上也有营地,你且先在我家歇歇,我找人替你送信过去,可好?”
杨幺素来知道张报辰厚道,哪里会不信他,正要点头说好,张报辰突地又道:“对了,阿公一直说要见你一面,当面致谢,你可更不能走了。”说罢,笑嘻嘻向不远处一个年轻媳妇叫道:“大嫂子,麻烦给小宁和这位妹子找个地方歇歇,吃些东西,呆会一起去见阿公。这些个孩子领到咱们家一起去吧。”
刘长净几次叮嘱杨幺早来接他后,领着弟妹依依不舍与杨幺告别。张报宁和杨幺被张家的长孙媳领到一间小屋边,见里面人多,也不进屋,只靠后墙坐下,各捧了一只竹筒喝着热粥。
杨幺见那年轻媳妇虽是办事周全,却颇为骄慢,对张报宁生还全无一点欣喜之色,心中便有些了然。
待得周围无人,她看看张报宁面无表情的脸,轻声笑道:“张大哥,若是我回了杨家,我可见不着你了,你说咱们两家非得较这个劲干嘛!”
张报宁脸上微微一动,神色缓和下来,见她说得有趣,不由得笑道:“你说得是,我倒是想多留你几天,却总是有分别的时候。”细细看着杨幺的神色,又道:“你若是常在咱们家就好了。”
杨幺见引得张报宁换了心情,心里欢喜,一时也未察觉出他言下之意,一边喝粥,一边叹道:“别说我哥哥、姑姑正担心我,就是你们家,看着我一个姓杨的,哪里还能让我常在?”
张报宁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个人影狂奔而至,一把将他扑倒在地,抱着他的肩膀大叫道:“死小宁!吓死老子了!色迷心窍,非要去追那个杨家女人!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这张报月看到张报宁,欣喜若狂,嘴里可劲地胡说八道,两只拳头直往张报宁身上捶,直打得张报宁歪嘴斜脸,一脸痛苦,只是那眼中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这位就是杨家妹子吧?”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杨幺背后响起,她回头一看,却是张报阳站在她身后微笑,一头汗水,手上还有污泥,显也是急急赶来:“我二哥就爱胡说八道,还请妹子你莫和他计较。”
杨幺方是第一次近看张报阳,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个子怕只比张报宁、张报月差了两线,腿直腰长,容色娇媚却不过于艳丽,气质英武却不过于刚强,又想起她那敢想敢做的性子,心里竟是十二分的喜欢,只觉得杨家下德远远不及,只有下礼倒还可相较一二。
杨幺心中喜欢,面上自然亲热起来,爽声笑道:“你便是张家的报阳姐姐罢?妹子这厢有礼了。张二哥和小宁哥兄弟情深,妹子羡慕都来不及,哪里会计较?”
杨幺辗转近五十里,不顾性命夜驰报信,救得了斧头湖沿岸几千口人的性命,张报阳这两日在上山避难的村民们嘴里听了无数遍,心时已是万分佩服。待得见面,见这英雌容貌不俗,又有了七分喜欢,没想到性子也是这般爽利,那喜爱更是有了十分,忙将手上污泥在身上擦了擦,上前握着杨幺的手道:“好妹子,咱们别理他们,阿公急着要见你,你且和姐姐来。”
杨幺正要举步,突然想到当初隐瞒自家身份之事,若是被张阿公发现,后果却是难料。转念一想,如今连张报辰都认不出她,又何必害怕,再说,她毕竟于张家有恩,便是认出来,也不至如何。
杨幺心下一定,便挽了张报阳的手,却听得张报宁在背后急叫道:“小阳,她方十二岁,年纪小,你且帮着在阿公面前周全些。”
张报阳卟哧一笑,回过头去打量张报宁,嘻笑道:“小宁哥这般着急,难不成倒是让二哥说中了?”张报宁更是在一旁嘲笑不已。
若是平常女子此时已是羞死,久经考验的杨幺却哪里会怕这些阵势,只是心中感激,大大方方笑着向张报宁道:“多谢小宁哥了。”说罢照旧牵着张报阳的手,不急不缓而去。
“杨家这丫头倒真是难得。”张报宁目送两女离去,调笑两句后话锋一转:“不过,张杨两家不得通婚,你还是趁早死心。切莫和小阳一般痴傻,平白惹阿公生气。”
张报宁苦笑一声,躺倒在草地上,喃喃道:“我能不死心么?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问……”
张报阳一路上正想与杨幺多多亲近,偏是事多人杂,得不了空。这营地初建,百废待兴,哪里少得了趁手的工具?逃难时又能带出来多少?只好轮着使用,她便是负责各色工具调度分配,正是大忙人一个!
杨幺一路上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寻张报阳,又见她小小年纪,却调度得当,怕是天生的管家能手,不由笑道:“谁家娶了姐姐,日子定是要越过越兴旺的。”
张报阳笑了出来,转眼神色却是一黯。叹了一口气。杨幺知她定是想起杨岳,正要分解,却看见张报辰在前面喊道:“三姐,你且去忙你的,这位妹子我领着去见阿公。”
张报阳虽是奇怪,也未多想,笑着与杨幺作别而去。
第四章 旧友重逢
张报辰领着杨幺走了几步,到了一个僻静处,突地回头站住,细细打量杨幺:“杨家妹子,你——你可是幺妹?”
杨幺卟哧笑了出来:“我还道你认不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