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锦麟,你也知道,苏鹏泰那么对我堂姐,我怕她吃苦受累。”
锦麟最不爱听这些话,一个堂姐,她时刻挂在嘴边。他觉得比起皇帝,他才是最想灭掉苏家的人,至少苏家覆灭后,就不用再听媳妇左一个堂姐,又一个堂姐了。吴美玉这个人,他算是沾了上甩不掉了,看着样子,他媳妇已经准备给她养老送终了。
“苏鹏泰打你堂姐,骂你堂姐了吗?苏家公婆虐待她了吗?我听说对她可是挺好的。”锦麟道:“人家苏鹏泰好好的小少爷,娶一个比自己还大的老姑娘,家中又无妾室通房,就去外面找找乐子,还不行了?别管的那么宽。”
“……可他哪里是默默的找,他故意让我堂姐知道,拿这件事气她。”
“不生气不就完了,反正那个乐户之女,他也不可能弄到家里去。”
“但是……”
锦麟一挑眉:“但是什么?就是进庙烧香,供养菩萨,你也不能管人家心诚不诚。你堂姐纠结这个干什么,好好做她的少奶奶,苏鹏泰愿意玩就玩他自己的。”忽然想起了什么,警告妻子:“你可千万别告诉她说苏家要完蛋了,要她不必在乎苏鹏泰,那样的话,你不如直接一刀砍死我。”
“我怎么可能那么做!我又不傻。”
“其实皇上经过乾清宫大火,怕是要加紧收拾苏家了。”锦麟道:“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苏首辅是个随风倒,他在群臣面前并未维护新君的颜面,而是和内阁其他几个人一起让皇上下罪己诏,这条骑墙的老狐狸对皇上一点用处都没有。另外,乾清宫着了火,修缮的银子,户部肯定叫穷,说边军用费尚且缺少,让皇上切莫奢侈浪费。皇上自己的日子过的紧紧巴巴,而姓苏的老狐狸,窃国肥己,逍遥滋润,皇上早就想宰他了。”
两个皇帝交接时,是国库最缺银子的时候,先帝的丧事,新帝登基的礼仪和册封封赏,往往一笔极大的开销。皇帝缺银子花一点都不稀奇,毕竟稍微正常的皇帝,都知道他虽然号称富有四海,但其实吃穿用度的银两都来自皇庄的收入或者外藩进贡,除了祖制规定的诸如大婚,登基之类的活动,户部出钱外。嘉奖内侍,封赏嫔妃都得他从自己的内库出钱。
暇玉道:“都是钱闹的。锦麟,你们准备这么久,抓到苏家的把柄了吗?”
锦麟冷笑:“把柄不缺,缺的是发难的借口。到时候一旦大狱兴起,不知要多少人丢命丢官。”
她将碎发掖到耳后,轻轻的吻了他脸颊一下,安心的伏在他胸膛上。
她心说,修撰史书的人,一定会把他列入奸佞传之内。
而她就是奸佞的嫡妻,在后世人中眼中,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奸佞也好,酷吏也罢,嫁的就是这么个人。
别人不喜欢,可她喜欢。
“……”
她静默了一会,便在黑暗中对他道:“锦麟……我爱你。”
穆锦麟一怔,遂即便诈尸般的一跃而起,扳住她的肩膀,兴奋的就差两眼冒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七十七章
这点暇玉要比他干脆多了,心中既然这么想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嘟嘟嘴,便道:“我说我爱你。”锦麟这次听的真切了,怔了怔,将这甜人肺腑的话消化了,不禁低头兀自痴笑。继而捧起妻子的脸,深吻起来,直将暇玉吻的双颊如染了烟霞一般绯红,他才罢手。
锦麟心中是真的美,欢喜之下,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便又想去扑妻子,好好亲昵。暇玉怕了他的缠人功夫,笑着往一旁躲,但床铺就那么大,怎么躲的了锦麟的捕捉。被他逮到怀里,又是一番亲热。
待闹够了,锦麟抚了抚心口,将耳朵靠在她唇边,道:“再说一遍给我听。”
暇玉觉得别扭,小声嘟囔:“不是说过了吗?”
“不够,不够!快点!”表情像听圣旨一般的认真。
暇玉拿他没办法:“我再说一遍,你听好。”好一会才酝酿好情绪,羞答答的启齿道:“锦麟……我爱你……”
他听到耳中身子先酥麻了半边,继而只觉腾地一股火燎上了脸颊,热度惊人。幸好天黑,帐内只能见到两人大概的轮廓,锦麟才不至于为了防止丢脸而钻被窝。正庆幸时,不想妻子忽然过来,想搂着他亲热。这在平时是求之不得的待遇,在此时可就危险了。他马上正人君子起来:“……呃……听到了,睡吧,别动手动脚的了。”
暇玉表白完,想来个亲吻做结束,却被他浇了冷水,心中奇怪。可他这人向来没谱,一会向左一会向右的,计较不来。她便如他所愿的躺下安睡。不成想,过了一会,锦麟又黏糊过来,道:“玉儿,我刚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她心中道,你缺一个复读机。
她装睡,任他怎么搓弄都不出声,终于锦麟累了,搂着她,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喃道:“此生,定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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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元宵节那日,堂姐来诉苦后,之后再登门,便很避讳谈及她丈夫对她如何了。暇玉几次相问,她都含糊过去了。
她大概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吧,暇玉这样想。当事人不站出来,她爱莫能助。不过,两家藉由他们的关系可以名正言顺的来往,穆锦麟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明明皇上一边磨刀一边准备宰羊,但在穆锦麟告诉苏家的全是相安无事的假消息。
春去秋来,送走寒冬,又是一年仲夏时节。人在阳光下走,仿佛头上顶着一个火盆,灼热难耐,这连日来没下半滴雨,急的皇上和百官独步去天坛求雨,而老天爷却不给这位新君面子,祈雨后又过了大半个月,天上还是连丝阴云都没有。
不过皇上心中,肯定是阴云密布的。
这一日傍晚,锦麟从外面回来,热的一进屋便脱了麒麟服,坐在桌前饮消暑用的酸梅汤。暇玉给他擦了汗,起身吩咐丫鬟再从冰窖拿来冰块来。等她叮嘱完回来,竟见锦麟用汤匙盛了酸梅汤到儿子嘴边:“来,张嘴,爹喂你。”
泽儿毫无防备的张嘴含住,很快就有了反应,他憋着嘴眯着眼,深深的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捂着脑门不停的拍:“酸,酸——”
锦麟瞧着儿子窘迫的模样,忍俊不禁。
暇玉无语扶额,走过去抱起儿子,给他擦净嘴角的口水,心疼的哄了几句,便让奶妈抱他抱走了。锦麟意犹未尽,对着儿子的背影荡漾着笑意,不想这时趴在奶妈背上的毓泽,哼了声,将头转过去,不再看他。
锦麟挑挑眉,笑道:“像我小时候。”
“……”这可不是好兆头。暇玉道:“他快四岁,该请私塾先生来家中教书了。”他一向关心孩子,但却没听他说过给孩子请私塾先生的事。难道是因为他小时候整天被老太爷看着读书,想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
锦麟继续喝酸梅汤,头也不抬的说:“等这一阵子过去,安定下来再说。你们入秋或许就要去南京了。”
去南京,即使说皇上要对苏家动手,她和孩子最好离京去娘家暂时小住。暇玉马上警觉起来,压低声音道:“就在今年?”难怪有一阵子他每日早出晚归,最近也是,发呆在想事的时候越来越多。
锦麟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安慰道:“你按照我说的办,便会万无一失。不过,苏家的大案,并非光是锦衣卫的人在办,还有东厂的人也会插手。有些事我没法面面俱到,但我会为你们尽量做好。”
这一天终于来了,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有一种解脱感。头顶端着一块大石头,就要落了下来,不管是砸死还是砸伤,都好过一直承受被它折磨着带来的心理重压。
这时他自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你姐姐下次来的时候,你给她下到茶中将她迷倒,我会派人把她送出城外安置好。你要对来讨要妻子的苏鹏泰说说什么,我一会告诉你。”
暇玉看着那纸包,伸出一根嫩葱纤指轻轻的碰触了一下,仿佛那是个会咬人的毒物:“史书上一定会记载苏家的大案,不知后人知不知道是由我这个妇人开启的……”唏嘘间,就听锦麟亦有几分无奈的道:“不要想那么多,好多事,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暇玉情绪低落起来:“我们去了南京,你自己留在京师,能行吗?”
“不是跟你说过了,你们不在京师,我才能心无旁骛的去做事。”锦麟说罢,给妻子鼓劲一般的笑道:“过了这个坎,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也是暇玉心中的憧憬,过了这个坎,将嫁入苏家的表姐救出来,而锦麟办好这个大案得到皇上的信任,未来或许会更好吧。
锦麟轻轻的抱住妻子,下颚搭在她肩头,道:“你堂姐下次来的时候,就是苏家覆灭伊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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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傍晚的风,闷热而潮湿,将衣衫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暇玉坐立不安的在客厅内踱来踱去,这时就听丫鬟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她便立即坐下。那丫鬟在门口喘了几口,才漫步走进来,像平常一样对暇玉道:“夫人,苏公子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位穿着青灰色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满眼的怨气,不是别人,正是堂姐的丈夫苏鹏泰。他环视了一下屋内的状况,然后将目光低垂下来,拱手道:“穆夫人,叨扰了,在下想接内人归家。”
暇玉一怔:“堂姐没回家吗?”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千万不能慌张露出马脚。苏鹏泰冷着脸道:“穆夫人,请让内人出来与我说话。”
“可她确实不在我这里。”暇玉端起茶盏,用它遮着自己的下半张脸,偷偷的看苏鹏泰的表情。
苏鹏泰无奈的舔了下嘴唇,才道:“既然穆夫人不想卖在下这个人情,再下只好直说了。穆夫人您还是不要插手苏家的事情比较好。”
暇玉手一抖,那茶盏砰的一下落在地上,茶水飞溅她裙角,她默认低头看了一眼,噙着冷笑对苏鹏泰道:“苏少爷,您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苏穆两家多有走动不假,你们是堂姐妹也不假。但她首先是我的妻子,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您为何偏挑我们的家务事过问?”苏鹏泰道:“内人今日来穆府做客,迟迟没有归家,回来报信的小丫鬟说,你告诉她们,说你堂姐自己先回家了。怎么可能?她的贴身丫鬟和马车都还在穆府,美玉难道会徒步回苏家吗?”
吴暇玉,你这个谎言太拙劣了。
暇玉却不屑的一笑:“难道我就不能从穆家派车马给她用吗?瞧她带的那两个小丫鬟,做下人的,在别人家吃的饱了些,便倚门睡了。家姐一看就恼了,将她们丢在这里,让她们睡个饱。现在她们睡饱了,懂得找你去告状了。你说我姐没回苏家,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你又是在哪里听说的?莫不是在乐户翠翘那听的吧。”
苏鹏泰的老底被兜了出来,脸上挂不住,索性也和吴暇玉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去年元宵节,内人到你府上,你让她一夜不归,在你这里住一夜,好对我兴师问罪。这过了一年多,你们终于这么办了。你将她藏起来,不让她回家,为的就是给我难堪,让我担心她,主动上门被你问罪,向你下保证!”
“那苏公子能对我保证吗?以后好好对她。”暇玉一搭眼皮,高高在上的说。
苏鹏泰强忍着怒火,抿唇哼道:“这次回去,我自当好好待她,不敢有半点怠慢,否则的话,任由夫人治罪。”语调一降,又带着几分担心和无奈:“穆夫人,天色渐黑,你就让内人随我归家罢。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暇玉这才抚了抚发髻,道:“有的人呀,就是问一句说一句,打一下走一步。算了,既然你也知道担心,那就这样吧。”苏鹏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过就听吴暇玉道:“不过,姐姐确实不在我这里,她已经离开了,她去找翠翘姑娘了,说找她要东西。我劝她说,哪有正妻去见一个连外宅都算不上的玩物的,但她说,她见翠翘,为的是正经事,得秘密的去。不许任何人跟着,还让我给她遮掩着,拖住丫鬟和车夫从后门悄悄的走了。还从我这拿了银票,说要去换什么东西。”
苏鹏泰脑袋嗡的一下活似被人打了一闷棍,恨道:“她这是做什么混事?!”说罢,转身就向外走。暇玉则起身追问:“苏公子,你到底从哪里来,我姐姐真的没回苏府吗?”
苏鹏泰却头也不回的向外疾走。等人走了,暇玉去密室看了眼仍旧在昏睡的堂姐,然后回到客厅等着苏鹏泰归来。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果然折返了,这一次不同上次的嚣张气焰,而是急的脸都白了。
“穆夫人,你说我的妻子真的去找翠翘了?”他双眼呆滞的道:“可是,翠翘家中并无人……不,她不见了……那美玉在哪里?”
暇玉懵了,强作笑颜:“那姐姐没回苏府吗?”
苏鹏泰双目涣散,静静的站了片刻,忽然对暇玉喊道:“是你将美玉藏起来了吧,故意说她去了翠翘那里吓唬我?对不对?对不对?”喊破了音,破锣一般。
“我没藏人!苏公子可以随便翻!”是暇玉也吓坏了:“你说的翠翘姑娘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苏鹏泰急的疯了一般:“我再去找,我再去找,穆大人今夜不回来吗?千万不要惊动他,千万不要惊动他!美玉或许已经回府了……回府了……”说完,再次冲了出去,而这一次,他没有再返回来。
第二日,不该惊动的人全部惊动了。穆锦麟的大姑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案非同小可。虽然表面上顺天府尹受理,但暗地里却是锦衣卫派的探子去逮失踪的陈翠翘。
说也奇怪,这陈翠翘生了翅膀一般,小小的乐户之女招了苏穆两家的追捕,竟还能逍遥法外半个月之久。都快逃出北直隶了,才被逮住。押回京师后,犯了这么大的罪,自然不用顺天府的监狱,直接投入诏狱,当天就上了几个大刑。
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陈翠翘终于开了口。她不仅见过苏家少奶奶,还因为决绝给她某样东西,两人发生争执,一时失手将人杀死了,尸体就埋在屋后。
而苏家少奶奶要她还给她的东西是盐引。因盐引杀了人,陈翠翘不敢再沾它们,和尸体埋在了一起。
听到盐引两个字,在场的所有人呼吸皆是一窒。
盐引是贩卖食盐的凭证,有了这个东西,盐商才能去盐场提盐。而盐引是国家严格控制的,为什么连一个小小的乐户手中竟然有价值数百两的盐引?陈翠翘招供的第二天,苏鹏泰就进了诏狱,没等动大刑,打了几鞭子就开口了,如实交待那些盐引是从家中偷来的。因手头没可供使唤的现银,便偷拿父亲藏的盐引作银子抵给相好的乐户陈翠翘。
他父亲在工部做官,又不是盐政官,为什么有什么多盐引?被偷这么多都没察觉,又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自此,大案通天,皇帝下旨令锦衣卫和东厂全力稽查。
表面上看,案件的败露于,苏鹏泰的妻子吴美玉发现他偷拿家中的盐引给乐户,便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拿银票赎回那些盐引,好给丈夫免灾。不想这个乐户以为吴美玉是来兴师问罪的,两人发生口角,一时失手枉杀人命,偶然牵连出这桩涉及数百官吏的盐引大案。绝不是皇上和锦衣卫故意兴起大狱的。
只有穆锦麟知道他为了找到那个在东府见过一面形似暇玉的小丫鬟,最后把她当做吴美玉的尸体,废了多少力气。而为了让乐户陈翠翘诬陷苏鹏泰,他派去的人前后游说了一年多,最后用答应帮她的父母和她在十四岁那年生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