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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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北大-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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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属首创;后来又讲“文艺理论”,以《苦闷的象征》为主要教材。鲁迅上课是非常受学生欢迎的。据当年的学生回忆,不仅是本系的学生,外系的学生都赶来听课,教室里两人坐的位子经常挤坐着三四个人,没座的或站着,或坐在窗台以至地上。鲁迅有一个习惯,每次提前半个小时到教员休息室,往往他一到,等在那里的学生就围拢来,鲁迅打开他那黑底红格的小布包,将许多请校阅、批改的文稿拿出来,一一细细指点,又接受一批新的文稿。等上课钟响,就在学生簇拥下走进教室。一位学生这样回忆他的最初印象——
  在青年中间夹着一个身材并不高,穿着一件大概还是民国初年时代“时新”的小袖长衫的中年先生。他的头发很长,脸上刻着很深的认真和艰苦的皱纹。他离开这群青年走到讲台上,把两只虽不发光却似乎在追究什么的微微陷入的眼睛,默默地缓缓地扫视着渐渐静下来的学生群众,这是一个道地中国的平凡而正直的严肃先生,既无名流学者自炫崇高的气息,也无教授绅士自我肥胖的风度。这典型,我们不仅只在《呐喊》这本著作中到处可以看见,即在中国各地似乎也处处都有着他的影子。尚钺:《怀念鲁迅先生》,《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页133—134。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2)
安然地站在北大讲台上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绅士风度,也没有名流学者气息的普通中年人,他上课非常自然,既不滔滔不绝,也不大声疾呼,只是从容不迫地一一道来,还经常穿插着一些笑话,几句闲话,像春日晴空里的风筝,一丝线似的,随意扯开去,又毫不经意地拉回来。课堂气氛是轻松的,学生可以无拘无束地听,或者不听,也是非常从容的。而且还经常有师生之间的当场对话。比如他讲《红楼梦》,讲完了,顺便提一个问题:“你们爱不爱林黛玉呀?”学生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一个调皮的学生反问道:“周先生,你爱不爱?”鲁迅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爱。”学生又问:“你为什么不爱她?”“我嫌她哭哭啼啼。”于是哄堂大笑起来。转引自孙世哲:《鲁迅教育思想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页120。讲课中也常常插入一些非常深刻的议论,道他人所不能道,往往让学生终生难忘。当年听他讲过课的冯至到了晚年还记着他“跟传统的说法很不同”的“中肯剀切”之论:“许多史书对人物的评价都是靠不住的。历代王朝,统治时间长的,评论者都是本朝的人,对他本朝的皇帝多半是歌功颂德;统治时间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贬为‘暴君’,因为评论者是另一个朝代里的人了。秦始皇在历史上有贡献,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亏。”冯至:《笑谈虎尾记犹新》,《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页331—332。这些言论在当时也算惊人之论吧。鲁迅上课中间是不休息的,讲完之后,学生就围着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说,有一次学生问他:“你是作家,你写作有什么奥秘,怎么写作……”问了一大堆。最后鲁迅一句话没说,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删”。孙席珍:《鲁迅先生怎样教导我们的》,《鲁迅回忆录》“散篇”上册,页352。
  在北大上课同样受到欢迎的就是胡适。胡适上课是另一番风采。学生回忆说,“胡先生个子不高,戴眼镜,穿皮鞋,着长衫、西装裤,干净整齐,风度极为潇洒”。一位学生这样谈到胡适上课给他留下的印象——
  胡先生在大庭广众间的演讲之好,不在其演讲纲要之清楚,而在他能够尽量的发挥演说家的神态、姿势,和能够使安徽绩溪化的国语尽量的抑扬顿挫。并且因为他是具有纯正的学者气息的一个人,他说话时的语气总是十分的热挚真恳,带有一股自然的傻气,所以特别的能够感动人。
  这位学生还保留了胡适讲课的一段课堂实录——
  现在要说到《水浒传》。现在《水浒传》的故事,完全是四百年,到五百多年的,演变的历史。最初呢,是无数个极短极短的故事,编成了一部。到了明朝,——到了明朝中叶——,才有一个整个的,大的故事。这个时候,《水浒》的本子呢,就是一百回的,一百二十回的,一百二十五回的,后来又删改成一百回,七十一回的故事。元剧里面的李逵很风雅,会吟诗,也会逛山玩水。从这个样子的李逵,变到双手使板斧的黑旋风的李逵,而宋江呢,由人人敬爱,变到被骂。这种演变,都是由于一点点的,小小的差异Variation。柳存仁:《记北京大学的教授》,原载《宇宙风乙刊》27、29、30期,1940年8、9、10月。
  确实讲得清晰,简洁,没有半句废话,是别具风采的。
  当时鲁迅和胡适在北大处于不同的地位。在北大,尽管胡适没有蔡元培那样主掌一切,也没有陈独秀那么显赫,但他确实是处于北大的中心位置。北大的几件大事都与他有关:最早建议成立北大评议会,创办《北京大学月刊》,我们今天所见的选课制度等等都是胡适初建的。后来胡适当了北大校长,地位自然更高。而且月工资也非常高,当时他给他老婆写了一封信,很得意地说我刚来就得到了北大教授的最高工资,月俸280元。
  而鲁迅呢?不过区区讲师,处在客串的、边缘的位置。事实上,鲁迅在《新青年》同人中,以至整个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都处在“客卿”的位置。陈独秀对周氏兄弟在《新青年》当中的地位和作用的估价是客观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3)
鲁迅先生和他弟弟启明先生,都是《新青年》的作者之一人,虽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发表的文章也很不少,尤其是启明先生;然而他们两位,都有他们自己独立的思想,不是因为附和《新青年》作者中哪一个人而参加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陈独秀:《我对鲁迅之认识》,原载《宇宙风》52期,1937年11月。
  可以说周氏兄弟在《新青年》群体中,一方面保持了自身的独立性,同时也是尽可能主动地去配合的,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听将令”,所以在五四时期,他和陈独秀、胡适、李大钊之间都有一种非常好的默契。上次我们讲过《我之节烈观》这篇文章,就是与周作人翻译的《贞操论》、胡适的《贞操问题》相呼应的。鲁迅在五四时期还写有《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胡适也写过一首诗叫《我的儿子》,也是相互呼应的——
  我实在不要儿子,
  儿子自己来了,
  “无后主义”的招牌,
  至今挂不起来了!
  比如树上开花
  开落自然结果。
  那果便是你,
  那树便是我。
  树本无心结子,
  我也无恩于你,
  但是你既来了,
  我不能不养你教你,
  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
  并不是待你的恩谊。
  将来你长大时,
  这是我期待于你的,
  我要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
  这里所表达的思想,与鲁迅强调父亲无恩于子,强调父母对子女一要理解,二要指导,三要解放,使他们“合理的做人,幸福的度日”是完全一致的。更能说明他们彼此关系的,是胡适在编定《尝试集》(增订四版)时,曾约请了五位朋友为他删诗和选诗,老友、学生之外,就有周氏兄弟。胡适早就说过:“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谈新诗》,《胡适文集》卷2《胡适文存》,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页138。,这个“大都是”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自称对于新诗“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胡适在日记里也竭力赞扬周氏兄弟“天才都很高”,并有“豫才兼有鉴赏力与创作力,而启明的鉴赏力虽佳,创作较少”的评语。《胡适日记全编》卷3,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页755。就像陈平原先生所说,胡适“重事而轻文”,他的鉴赏能力是不够的。这也影响到他的小说研究:如果从整体描述和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来看,胡适要远逊于鲁迅。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收入《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论鲁迅(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页357。但就影响而言,胡适更大:真正把中国传统小说提高到一个和经学平起平坐的地位,这个功劳是胡适的。胡适起了开风气的作用,而鲁迅是用他的研究实践,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来支持胡适的。不仅是学术研究,连创作也这样:鲁迅说他的贡献是以《狂人日记》等小说创作“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五四文学革命中,陈独秀、胡适是登高一呼的倡导者,而鲁迅则是最出色的实践者,他们是互相支持与补充,因而是缺一不可的:五四新文学既不能没有胡适,也不能没有鲁迅。
  我们刚才说鲁迅处于客卿的位置,对新文化运动中的人,他就能够冷眼旁观。看看鲁迅观察中的胡适是个什么样子,是很有意思的。鲁迅在纪念刘半农的文章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可见陈、胡二位确是中心人物)。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既是“主将”,自然有“韬略”),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卷6,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页73—74。。 最好的txt下载网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4)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冷眼旁观的态度——他对“浅而清”的刘半农的“亲近”,对有“武库”的陈、胡的佩服,以及对陈的“不提防”和对胡的要“侧着头想一想”,都耐人寻味。特别是对于胡适,他要看一看,“想一想”,这一看一想之后,就引出了许多分歧,或者说预伏着此后的种种不满与分化。
  (二)
  现在,我们就可以进入正题,讲五四以后的“老北大的故事”了。——我想从一个不大不小的“讲义风潮”说起。张华、公炎冰先生写有《1922年北京大学讲义风潮述评》,载《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12期,以下讲述利用了该文的材料,特此说明,并向作者致谢。
  风潮是由讲义引起的:蔡元培主掌北大后,对老师提出一个要求,就是上课必须发讲义。——而发讲义,鲁迅和胡适的风格也不一样。据学生回忆,鲁迅的大纲非常简要,没几个字,而胡适的讲义总是开一大堆书单,非常详细,这样的讲义当然受学生欢迎。但是日子久了以后,校方就发现了两大弊病:有些学生以为反正有了讲义,到考试了只要一背就混过去了,这就给一些偷懒的学生有可乘之机;另外北大上课都是敞开的——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甚至形成一个传统:该听课的不听,不该听的(即不在籍的)听课反而更积极。蹭课的学生来得早,把讲义全拿光了,正式的学生来了,就没有讲义了。只得不断地印,讲义费用就吃不消了。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北大经蔡校长提出,校评议会通过决议,要收讲义费。不料却引起了学生的不满,1922年10月17号下午,就有几十个学生涌到红楼前请愿。当蔡元培先生赶来时,学生已经散了。第二天上午,又有数十学生到校长室要求学校取消讲义费,人越聚越多,最后达到几百人,秩序大乱。蔡元培解释说:“收讲义费是校评议会做的决定,我只能把你们的要求转达给评议会,由评议会作出最后决定。”并且答应暂时先不收费,将来评议会作出最后决定再收,这段时间的费用由自己个人支付,这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是年轻气盛的学生不听,坚持要他当场作出决定,而且话越说越激烈,越说越极端。平时温和的蔡元培勃然大怒,将写好的字据撕掉。据在场的蒋梦麟回忆,蔡先生拍案而起,怒目大叫:“我跟你们决斗!”校长要和学生决斗,这在北大,以至中国教育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第二天他就宣布辞职,并在辞职书里指责学生“威迫狂号,秩序荡然。此种越轨行动,出于全国最高学府之学生,殊可惋惜。废止讲义费之事甚小,而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大”,并自责“平时训练无方”,“惟有恳请辞职”。紧接着总务长和其他行政负责人都纷纷辞职,全体职员也宣布暂停办公辞职,事情就闹大了。学生召开大会商量对学校局势的态度。当时有三种意见:有的认为我们学生是有点过激,但校长要走,我们也不挽留。有的则认为应承认过失,力挽蔡校长。第三派主张有条件地挽留,条件是取消讲义费、财务公开。这三派辩论了一个多小时,毫无结果。——这也是北大“传统”:好辩论而无结果。于是就有学生建议,大家都到操场上去,分成三队,每派站一队。当时学生还不懂民主的程序,没办法就站队,结果秩序更乱。不过,看起来主张挽留和有条件挽留的占多数。于是赞成者又集合起来派代表去见蔡元培。但蔡元培当天就走了,到西山去了,找不到了。
  而且校务会议已经作出决定,将此次风潮定性为“学生暴动”,并认定学生冯省三“唆使在场外学生入室殴打”,“应即除名”。同时宣布“兹为确知暴动责任者之姓名起见,要求全体学生于本星期内各以书面向系主任声明曾否与闻;如不声明,认为与闻暴动,应请校长照章惩戒”。
  在校方的强大压力下,几个学生领袖商量对策。据说有人出主意将责任推到因劝袁世凯称帝而声名狼藉的杨度身上,说他想来当校长,当天鼓噪的人群中就有杨派来的人起哄。这样的无端诬陷显然不够正大光明。最后学生一致通过决议,说是“二三捣乱分子,别有用意,利用机会,于要求取消讲义费时作出种种轨外行动”,因此同意将冯省三除名,并称“如再有捣乱行为者,誓当全体一致驱逐败类”。蔡元培和评议会对此结果表示满意,蔡校长又回到了学校,这场风潮也就在皆大欢喜中结束了。

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5)
今天我们重看这场“讲义风潮”,或者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首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蔡元培、胡适、周氏兄弟对这场风潮的不同反应和态度,就很耐寻味。
  蔡元培是当事人,他的态度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他在激愤之中宣布要与学生决斗,这就很能显示他的独特思想与个性。后来,他在全校大会上,曾把这次风潮称为“蔑视他人人格,即放弃自己人格”的“暴举”。可见他之提出要与对他非礼施压的学生决斗,正是为了维护自己人格的独立与尊严。在他看来,他与学生,不仅存在着校长与学生的不同身份,更是独立的个体的人之间的关系,彼此是平等的,学生绝没有权力因为自己是学生,或者凭借人多势众来围攻自己,他也绝不能屈服于来自任何方面的压力,即使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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