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茗和丑行者两个人连大气也不敢喘,瞪着四只眼直直地看着钟无期,不知道他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真怕里面的死人会猛的坐起来,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诵经的声音。钟无期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去,到了院里将宝剑舞成一团光影,一会儿跳上房顶,一会儿冲进草丛,一会儿在围墙上疾走,一会儿绕着大树转圈,最后站在院子中央不动了。
侍茗看见钟无期胸口快速起伏,握着宝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只跑了这么一小会儿显然不会影响钟无期的内力,可见他此时内心已经起了波动。
等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动静。钟无期倒提宝剑冲着天空一抱拳,朗声道:“何方高人光降,请恕在下未迎之罪。此时雨过天晴,明月在天,如此良夜,何不下来清谈一番?”
他说了这番话,犹如石沉大海,并无回音。只有一阵风吹来,摇落了树上残留的雨滴。
过了一会,钟无期又对着空中高声说道:“阁下既然有兴前来讲经,在下自然求之不得,洗耳恭听。只是如此藏头露尾,实非英雄所为。还请阁下现出宝相真容,让咱们几个瞻仰一下如何?”
侍茗也随着钟无期的目光向天空看,只见浮云朵朵,不时遮蔽月亮和星星,别无所见。正想钟无期的话又白问了,没想到这次竟然有了回音。那诵经的声音再次响起:“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否?否也,世尊。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听她所念经文的意思,似乎只是自念自诵而已,又似乎就是对钟无期的回答。
钟无期道:“阁下执意不肯出来相见,定要故弄玄虚,以为老夫真的就揪不出你吗?”
诵经的声音又响起来:“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一下可以肯定,那人真的在用经文回答钟无期。
钟无期也听出诵经的人是有意跟他开玩笑,可是他实在找不到那人的形踪,生气也没用。好在那人到现在为止只是断断续续地诵经,并没有别的行为,除了搅得自己心烦睡不好觉,也没有什么直接冲突,是敌是友还很难说,心想不如见怪不怪,由他去吧。可是自己在两个小孩面前说满了话,这个台阶还是要找的。
钟无期收起长剑,走回西厢房,对着站在门口的丑行者道:“小师父,你听过这个念经的声音吗?”丑行者点点头道:“我……经常来这里听经,隔三四天就来一次。她不是……她是菩萨,你……老先生不要这样对她。”钟无期笑道:“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刚才只是跟她开个玩笑,要不然再就把她揪出来了。”丑行者摇摇头道:“你找不到她。”钟无期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她?”丑行者道:“因为……因为她是观音菩萨。”
钟无期听了这话差点笑出来,看丑行者那副认真严肃的劲头又不像在撒谎,想了想问道:“你来这里听经多长时间了?”丑行者道:“我也不清楚,大概有四五个月吧。开始我也以为是哑姑在念经,后来才知道不是她。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一尊白衣观音像,我才明白,原来是观音显灵。”
钟无期当然不会相信什么观音显灵的鬼话,但看丑行者愣头愣脑的信以为真,也就不说破,接着问道:“你听到诵经的时候,这里还有别人吗?”丑行者道:“你是说庙里?没有谁啊,只有我和哑姑两个人。”钟无期扭头看了那老尼姑一会儿,笑着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心眼好,被观音菩萨看到,亲自来为你念经。”丑行者立刻一脸严肃表情,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钟无期笑了笑道:“实在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是邪魔歪道来害人,这一下把你的好事也给搅黄了。”丑行者赶紧道:“不要紧不要紧,你是……不知道嘛。反正过两天……我还能听到。”钟无期道:“如果你见到观音菩萨,一定要替我求求情,别让她怪罪我啊。”说着话,眼睛有意无意地向老尼姑那边瞟了一下。丑行者道:“没关系,菩萨……大慈大悲,最宽容人,一定不会……怪罪你的,放心吧。”他话还没说完,钟无期已经转身走开了,心里还在犯嘀咕:“这丑行者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在掩饰什么。这座破庙危机四伏,绝非善地,还是尽快离开为是。可是公子那个模样……”
侍茗一直在旁边看着钟无期和丑行者说话,他也不相信丑行者所说的话。钟无期一离开,他就走过来,先伸头往屋里瞧了一眼,见先前被钟无期推开的棺材盖还没盖上,心里有些发虚,但当着丑行者的面又不好意思说害怕。他问丑行者道:“刚才那念经的声音……你真的以为是……观音菩萨吗?”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后磨蹭,丑行者只好离开门口,跟着他走过来道:“当然是啦,那还有假?”侍茗道:“那你跟我说说最开始是怎么听到……菩萨念经的。”
丑行者道:“那还是四五个月前,我刚到东禅寺没多久,在香积橱里帮忙,舂米砍柴挑水扫地,什么活都干,有时候也到山下的双峰镇去给寺里买些米面蔬菜之类的东西。”面对侍茗,丑行者觉得自在多了,说话也变得流畅起来。“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这位师太托着破钵盂化斋,一群坏孩子跟在后面笑话她,还用石头土块投她。我看她样子很可怜,也没多少人肯施舍给他,便把孩子赶跑,要送她回来,问了几遍她也不说不理,旁人告诉我她是个哑巴,并给我指点了道路。我把她送回庙里,见她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钵盂,一个快坐穿的蒲团,再有就是那个白衣观音像。便帮她收拾了一下屋子,用剩下的钱帮她置办了些刀勺案板之类的东西。后来我经常来看她,给她送柴,有时候也用柴给她换些米面蔬菜。一天我来送柴给她,正碰上天气不好,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不能回寺里,只好留在这里,半夜里就听到念经的声音。”
侍茗轻声道:“你怎么肯定不是那位师太……”丑行者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不是。哑姑是个哑巴,双峰镇的人都知道,在我没见她之前,她已经在念慈庵里住了好几十年了,从来没人听她说过一句话。”
侍茗觉得这事越来越显得神秘了,说不定另外还有一个人,就在这庵的附近住着,每天晚上起来念经,正好被丑行者听到了,误以为是观音菩萨显灵哩。想到这里便问丑行者道:“这附近还有什么人家吗?”丑行者摇摇头道:“没有。这里非常荒凉偏僻,周围四五里地没有人烟。”侍茗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人经常来这里?”丑行者还是摇摇头道:“离这里不远是一座乱葬岗,方圆几十里的人家死了人都埋在那里,平时这里糁的很,大白天也少有人来,到了晚上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
侍茗听了这几句话,又想起了西厢房里的那具棺材,只觉得脊梁骨上嗖嗖直冒冷气,强自镇定,问丑行者道:“屋里那……棺木……是……”丑行者道:“是别人暂时放在这儿的。”侍茗吸了一口气道:“我是说,那里面……有没有……有没有……”丑行者道:“这我也不清楚。以前也断不了遇到这样的事,有的人家死了人没地方存放,就暂时放在念慈庵里,让哑姑给念经超度,等到了排七那天再抬出去埋了。”侍茗道:“那你们俩晚上就守着那……那东西睡?”侍茗极力控制自己,但还是在声音里露出了恐慌的神情。
丑行者道:“是啊,哪有什么?其实我们也不是睡,只是坐一晚上。哑姑从来不睡,她总是盘腿坐着。每次听经的时候我都觉得精神很好。听完经后睡不着,我就学哑姑盘腿坐着,不一会儿脑子里就变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香积橱的师傅告诉我这不是坐禅,是在睡觉,他说坐禅既不能睡着,也不能醒着。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反正头脑里一片空明,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东禅寺,忘了念慈庵,忘了两头蛇,忘了哑姑还有我自己。睡梦中好像有人抓着我的身体翻来覆去,使劲抓捏揉搓。只觉得身子里一会热一会冷,一会疼一会酸,好像被牛头马面抓进地狱,受尽了各种折磨。可是到了第二天醒来时,我仍然坐在地上,和头天晚上一样。只是浑身上下一点伤也没有,反而非常舒坦,好像到处都充满了力量。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寺里的僧人所说的坐禅时走火入魔了,就极力克服,可是我从没练过坐禅,也没人指点过,只是照着哑姑的模样盘腿坐着,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走火入魔。”
侍茗对他所说的离奇感觉没有兴趣,管他呢,也许这家伙患有幻想症或者夜游症,谁知道。侍茗心里还在惦记着屋里的那具开了口的棺材,止不住去想黑糊糊的棺材里面的那张脸,越想越丑恶,越想越害怕。后来丑行者都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完全听到。
这时那消失了很久的诵经声又悄然响起来。他听那声音用抑扬的语调缓缓念道:“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故名如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丑行者向侍茗道:“对不起,我要去屋里听经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侍茗一想那个小黑屋头就大,赶紧把手猛摇,道:“不不,我不去。”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生硬,怕丑行者不高兴,便又加了一句道:“佛经太深奥,我听不明白。在那里反而会影响你们。”丑行者道:“那你去大殿早点歇息吧。”说完,转身进小屋去了。
侍茗赶紧离开西厢房那边,回到大殿里。大殿里没点蜡烛,侍茗摸黑在磨镜少年身旁重新躺下来,耳朵里听着那虚无飘渺的诵经之声,脑子里想着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想着想着总是走神儿,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时远时近时断时续的“彼非众生,非不众生”“非法,非非法”之类绕口的梵呗之声,似乎也慢慢变成了轻柔亲切的催眠曲,摇着他渐渐的又进入了无何有之乡。
………【第三回 步虚拜月舞婵娟(4)】………
一阵凉森森的阴风拂体而过,侍茗倏然一下便完全清醒了。残月升到中天,月光从韦驮的脸上落到了他的脚下。四下里静悄悄的,再听不到诵经的声音。
也许现在丑行者正在被人使劲抓捏揉搓哩,想到这儿侍茗不由得笑了。这家伙憨态可掬,脑子肯定有问题,说不定他所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他没有骗人,因为他真的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些事情。话又说回来了,真的和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听见看见,一样的担惊受怕。不过,说实在的,侍茗真希望今天遇到的事情全是幻觉啊。
侍茗轻轻翻了个身,听见自己的骨节咯咯作响,脸上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痒痒的。他以为是殿里的蜘蛛网落在了他的身上,伸手在脸上头上挫了个遍,又逐个把手指弹了几下。可是没多大一会,脖子上又痒痒起来,这回他觉得不像蜘蛛网,好像是微风吹起人的头发在轻轻地撩拨他。他懒得转身看,抬手在脖子后面痒痒的地方猛地一抓,往空中一扔,心中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去”,想象着那根头发飘飘悠悠地飞走了。
他一扭头,眼前似乎人影闪了一下,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轻轻嘘了一口气,心想大概是小飞虫吧。随即心里嘲笑自己,怎么现在变得如此胆小。他刚转回头没多久,耳朵上又骚痒起来。这下他觉得是有人再跟他捣乱,说不定是钟无期那老家伙来吓唬他。那老家伙一定是见我害怕西厢房的棺材,所以就装鬼来捉弄我。
想到西厢房的棺材,侍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会真的是恶鬼爬出来了吧。钟无期那老家伙把棺材盖儿推开,忘了给盖好,那么大的缝隙肯定能钻出来。他还伸手到里面摸了几下。一定是把恶鬼给惹急了,出来找人报复来了。耳朵上越来越痒,不一会儿串得浑身都刺痒起来。侍茗认定是恶鬼作怪,便再也不敢回头去看,感觉那蓝面长舌的家伙就站在他身后,正弯腰咧着血盆大口在冲他脖梗上吹阴气哩。这一下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鬼来啦”,跳将起来,在空中碰到一物,便顺手抱住,死死不放。
大殿里的人都惊醒了,只听钟无期沉声喝道:“怎么啦,侍茗?瞎叫什么?”接着亮光一闪,有人晃亮了火折。侍茗不敢睁眼看,浑身直打哆嗦,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君子脚,小人屁。君子脚,小人屁……”耳听得钟无期道:“侍茗,搞什么鬼?还不快下来?”侍茗闭着眼睛道:“有鬼,有鬼。”只听钟无期笑着喝道:“你胡说什么?佛殿之上怎么会有鬼?你睁开眼看看是谁背着你,鬼还敢来吗?”侍茗听钟无期说得奇怪,睁开眼看时,自己果然在身在护法韦驮的背上,双手搂住了神像的脖子不放,不由得骚得满脸通红。他松开手从韦驮背上跳下来,手上粘乎乎的,沾了一身的鸟粪。
钟无期黑着脸瞪着侍茗问道:“深更半夜你小子瞎诈唬什么,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侍茗一面神色慌张地四下张望,一面道:“刚才真的有鬼,它……它……还一直在我脖子后面吹气……”卢有朋和磨镜少年也坐起来看着侍茗。
钟无期问道:“这么说你真的看见鬼啦,给我们说说,让我也长点见识。”侍茗嗫嚅道:“我没看见。”钟无期道:“哈哈,原来你也没看到。那你怎么喊起‘鬼来啦’?”看见大家都用嘲弄的眼光看着自己,侍茗面红耳赤,但他不愿意承认胆小如鼠,硬着嘴道:“反正……就是有鬼嘛。”
卢有朋站起身走过来,顺手又在磨镜少年身上补了两指,只是他出指极快,外表上好无迟滞,所以别人并没有看出来。卢有朋冲着侍茗道:“侍茗,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侍茗犹豫了一下,只得道:“我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后来我转过身子,脖子上又开始痒痒,就像……就像是有人拿着几根头发在我脖子上来回的摇晃。我伸手抓了几次也没抓住,我就……我就觉得……”钟无期道:“你就觉得是恶鬼在捉弄你,是不是?”侍茗白了钟无期一眼,嘟囔着道:“还说哩,都怨你,要不是你,那恶鬼怎么会出来。”钟无期愕然道:“照你这么说,那恶鬼是我招来的啦。”侍茗道:“除了你还有谁?那恶鬼在棺材里面睡得好好的,没招你也没惹你,你无缘无故把人家的盖子打开,还伸手去里面摸……都说刚死的尸体沾上了人的阳气就会……就会……”钟无期道:“就会怎么样?”侍茗胆怯地向外面瞟了一眼,轻声道:“走尸!”
钟无期和卢有朋愣了一下,看着侍茗那副认真的神情,不觉笑起来了。卢有朋哂道:“你是从哪儿听到的这种鬼话?”侍茗嗫嚅道:“人家……都是这么说的。说是人死了,魂就离开了身体,可是魄还留着不走,如果不小心受了阳气的感召,就会走尸。刚才一定是那尸体来啦,他本来是来找钟先生的,可是黑灯瞎火的走错了地方,误以为我是钟先生。”卢有朋听侍茗说的荒诞不经,但也头头是道,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钟无期见公子表情轻松,已经恢复常态,便打趣道:“这么说来,还真有可能是我惹鬼上身哩。”侍茗认真纠正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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