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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无期笑道:“好吧,算我引鬼上门。那就让我来把这大胆妄为的恶鬼揪出来,给你踢两脚出出气,怎么样?”侍茗瞪着眼看钟无期,不相信他真有捉鬼的本事,又怕他竟然真的将恶鬼揪出来。只见钟无期慢慢走到侍茗跟前,挽起袖子,拿个架势,像道士一样东走两步,西退两步。忽然戟指向前喝声:“咄!”然后俯身一抄,从韦驮像的脚下拿起一个东西举在手里摇了摇,笑嘻嘻地让大家看。“幸不辱命,恶鬼无处可逃,化作拂子了。”
大家看时,原来是一柄破旧不堪的拂尘,上面稀稀拉拉的还剩下没有几根马鬃,都笑了起来。原来这柄破旧的拂尘被人丢弃在护法韦驮的脚上,正冲着神像的窗户没关好,风从缝隙里吹进来,时不时的扬起拂尘上的鬃丝,正好拨弄着躺在神像脚下的侍茗。因为先前曾经看到钟无期把棺材盖错开,心里有了先入之见,不管有什么动静都往这方面想,于是虚心生暗鬼,便有了刚才这出闹剧。
侍茗见钟无期手里举着那柄拂尘就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不停地来回摇晃,直骚得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卢有朋出来打圆场道:“一场虚惊。侍茗接受个教训,以后遇事不可如此鲁莽。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经过这么两次折腾,侍茗再也睡不着了。但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睡不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钟无期这老家伙又故意捣乱,临睡前将破拂尘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侍茗眼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发呆,任由风吹拂尘拨弄着自己的脸,虽然仍觉痒痒,但不像刚才那样难耐。
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时有时无,天上一定有云。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宵虫也都默不作声。时有轻风吹来,只有荒草簌簌作响。
万籁俱寂中,外面传来喀喀两声轻响,似乎是厚木板挪动的声音,正来自西厢房的那边。侍茗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似乎看到一个黑影推开棺材盖,从里面爬了出来。但随即暗骂自己没长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当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也许是房梁老了发出的声音,也许是树上的枯枝掉落下来。他极力安慰自己,同时又想,就算是鬼又怎么样,大殿里这么多人它会专门找上我?西厢房里还有老尼姑和丑行者哩。虽然如此想,他还是忍不住侧耳去听那边的动静。
过了一会,果然听见那边又传来吱吱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慢慢拉开房门。也许是丑行者出来解手。可是接下来却听不到脚步声。想到这里,侍茗忽然觉得自己小肚子里鼓鼓的,原来他也憋着一泡尿。他慢慢爬起来,还不敢马上出大殿,先到窗户跟前向外望。
这时正好有一朵云彩将月亮遮住,院里虽不是十分黑暗,可是灰濛濛一片,只能辨认出四棵松树的轮廓。外面寂静空廓,树叶摇风的声音轻微细碎,听起来好像又下起雨了。
侍茗使劲憋着那泡尿,抬头看着天空。他要等着月亮再出来时才出去。月亮好不容易从云缝里挣扎着爬出来,院子里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侍茗这才舒了一口气,刚要出去撒尿,恍惚中觉得西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定睛一看,直把他吓了个魂飞天外。
丑行者从梦中惊醒,立刻觉得这次和以前不同。以前醒来时恰好是天刚蒙蒙亮,他动身回东禅寺,在山上砍两捆柴,还能赶上寺里的早饭。这次睁开眼时并没有看到窗户上的晨光,门缝里闪进来的光是银灰色的,那是月光。
他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仿佛大病初愈,虚脱乏力,迥非早晨醒来时那样神清气爽,精力充盈,倒像是仍在梦中备受煎熬,还未清醒时的情形。他伸了伸酸疼的胳膊,打算起来活动一下身体。这时忽听得棺材里咯咯响了两声,他吓了一跳,觉得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接下来却是一阵寂静,没有任何动静。丑行者轻轻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听差了。就听得又是一阵吱吱声,仿佛棺材板错动的声音。这下再也不会听错,而且在熹微的光线里,他似乎看到了棺材盖在移动。他刚要喊哑姑,忽然背心一麻,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同时浑身上下好像被看不见的绳子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棺材盖错开的缝隙里慢慢爬了出来,丑行者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密如连珠,听起来就像远处某个地方在放鞭炮似的,同时有一股无形的凉气漫延过来,一点点浸蚀着他的身体,犹如置身冰窟。那影子越升越高,终于站直了身体。耳中好像听到一声娇笑,影子倏然飘下,站在了丑行者的面前。
丑行者知道自己已经着了僵尸的道儿,反正也跑不了,索性睁着眼看她怎么样。迷濛的光线中,只见那僵尸上下黑糊糊的一片,并不分四肢,也看不见有脸面。
正觉奇怪,却见僵尸将胳膊向上一扬,似乎有一条细绳飞到了梁上。原来她还是有手的,只是刚才没看清楚。只见僵尸将垂下的绳子一头綩成一个圆套,接着竟然将自己的头慢慢伸到套子里,然后身子一坠,吊在绳子上慢慢转圈。
原来她在上吊。丑行者看到这种情形,就想赶紧起来救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不能动了,他想喊哑姑和侍茗他们来帮忙,可是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无奈之下,只能静静地看着僵尸上吊。暗道:“已经成了僵尸了还要上吊,难道要死第二回?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要是不使邪法把我禁住,我还能救你一条命。”转念一想,僵尸有什么死活,她死了,不能动了岂不是更好,我干吗要替她担心啊。
这时那黑影又开始慢慢蠕动,不知怎么她的头又从绳套里出来了,绳套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绕着绳子转了两圈,然后右臂一举,那条绳索像蛇一样徐徐缩入她的袖子里。她悠悠然向丑行者这边飘来,丑行者只觉阴森森一股凉气浸肤,头皮发紧,暗道我命休矣。
岂知那僵尸刚到他身边,刚要举手去摸他的头,突然飞快飘退,似乎被什么刺痛了的样子,然后接连两次,均是一样,快到丑行者跟前时,便飞快退走。僵尸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好像放弃了,她幽幽然转回身,也没见伸手拉门,那两扇门吱呀呀无风自开。她举起手来掠了一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丑行者刚看到她那苍白的脸面,她已经飘然出门了。
侍茗看见一条人影从西厢房那边向院子中央走来,走得很慢很慢,脚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侍茗本来以为是老尼姑或者丑行者也出来解手,但立刻觉得不是。这人的身形纤细修长,似乎是个年轻女子。侍茗忽然想起诵经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圆润清脆,难道念经的人就是她?却不知她方才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钟无期那么大的能耐,听着声音竟然没有找到,明明人就在他的眼前,而声音却从别的地方传来,把一个江湖大行家耍得团团转,真是邪门。
侍茗本来觉得那人走路有些奇怪,这时看出来原来她真的不是在走!只见那人膝盖并不弯曲,下衣轻轻向后飘,并没有迈步的动作,人却慢慢地向前移动,从草叶上轻轻滑过,好像是在水上漂,又像是御风而行。怨不得刚才没有听到脚步声!
侍茗看出这一点,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变得大如麦斗,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里:真的是鬼!这时,那人影飘到了院子里那四棵松树中间停了下来,月光也恰在此时消失了。那人影站在那里,好一会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或者听什么。
月光重新照亮了院子,那人开始绕着那四棵松树慢慢转圈。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衣裙,上面似乎还绣着花样,看不真切,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面,微风吹来,凌乱飞舞。转一会停一会,再转一会,再停一会,如此转转停停,好不容易才绕着松树转了三个圈,重新回到松树中间。侍茗看了出来,仿佛只有在有月光的时候那人才移动,一旦月亮被遮住,她就停住不动。
那人在松树中间面向南站好,仰起脸来看月亮。一阵微风过处,吹开了蒙在她脸上的头发。那是一张极其白净的面庞,看上去颇为秀丽,但整个脸上苍白僵硬,似乎是戴了一个涂色拙劣的面具,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点活力,在朦胧的月光下,更显得鬼气森森。
侍茗见了那张脸,不觉其美艳,只觉其恐怖,不由得浑身机泠泠打个冷战,只觉得毛发根根直竖,脊梁骨嗖嗖直冒寒气。他忍耐不住,回头冲着佛像那边轻声叫道:“钟先生,钟先生,快起来呀。”一连喊了好几遍,钟无期那边没有一点反应,似乎睡死的样子,连公子和那边的磨镜少年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侍茗看见外面那女子侧着脑袋似乎在倾听这边的动静,便不敢再出声。
那女子昂头对月,良久未动,似乎在向天祷告。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举起双手,然后弯腰拜了下去。也许是身体僵硬的缘故,那女子拜得很费力,在她弯腰屈膝的时候,发出一连串的喀喀之声,听起来就像骨节干涩,转动不灵,快要折断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跪倒在地拜了一拜,然后站起身来举首向天,重新下拜。喀喀的声音响个不住,那女子就像个木偶似的机械地拜了又三拜。当月亮被云遮住时,她就停了下来,不管当时动作做到什么程度,身体斜成什么角度,突然间就静止不动了。眼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耳听着喀喀的骨节声,侍茗直吓得毛骨悚然,战栗不住。忽然觉得两腿间热乎乎的,原来一紧张,把憋的那泡尿全撒了出来。
那女子好不容易对月拜了三拜,重新站好身形,仰首向天,忽然一张嘴,哞的一声闷吼,侍茗似乎看到一道淡淡的白光从她口中喷出,直向空中飞去,飞不到一丈高,白光便消散了,空中仍是溶溶的月光,再过一会那女子又张嘴一吸,隐隐又有一道白光投入她的口里。如此吞吐了五六次,方才罢休。
仿佛是从那些白光中汲取了能量,那女子不再像先前那样笨拙缓慢,变得兴奋起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影,说不尽那种顾影自怜的神态。接着她举起双臂,竟然绕着那四棵松树跳起舞来。她的下肢仍不弯曲,整个身体在地上慢慢滑行,只有上肢在缓缓地摇摆。骨节的喀喀声已经轻不可闻,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极细微的嘤嘤声,好像是一直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
侍茗屏息静听,竟然真的是一首歌:
“春花已谢成往事,
皎皎秋月又今宵。
不知魂梦随君逝,
夜夜空将两鬓凋。”
一曲歌罢,紧接着又是一首:
“萧萧秋草满荒庭,
雨洗莓苔半壁青。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残月明。”
词意凄凄,歌声漾漾,说不尽其中的缠绵悱恻之意。看着那凌虚飘行的曼妙舞姿,听着那哀婉凄切的动人歌声,如果不是刚才那可怖的一幕,侍茗真要把这个神秘女子当作是富贵人家不甘闺房寂寞,偷偷出来步月吟诗的千金小姐了。
………【第三回 步虚拜月舞婵娟(5)】………
那女子反复吟唱着那两首诗歌,声音细若蚊蚋,仿佛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但她飘行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绕的圈子越来越大,动作也越来越连贯舒展。即使月光被遮蔽,她也不再停止。只见她长发飘飘,红袖招摇,所过之处荒草纷披,唰唰倒向两边,却始终看不到她抬腿迈步,仿佛脚不点尘,听不到一点声响。她转的圈子越来越大,到了大殿这边,离侍茗所立的那扇窗户也越来越靠近。
侍茗这时看得更清楚,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圈乌黑,脸颊上似乎有两道淡淡的泪痕,鬓角上似乎还插着一朵枯萎的蓝色花朵。每次旋转着经过窗前时,飘舞的长袖都会带起一股微风,这股风并不急,但是一经着体便使人觉得如坠冰窟,凉森森的糁人毛发。
侍茗估计再有几圈,那女子就会转到窗根,如果那时候她忽然心血来潮想跳窗到大殿里瞧瞧,岂不坏了大事?不如早作准备。趁女子转到另一边时,侍茗回头压者嗓音冲佛像那边叫道:“喂,钟先生,快起来,真的有鬼了。”耳听得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
可是连叫了好几声,钟无期和卢有朋都没有回应。只听得干草的簌簌有声,显然他们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话却不吭声,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跟上一次一样无中生有。侍茗心中着急,又轻声叫了几次,只听到了一声轻哼,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外面那女子转的圈子距离窗户已只有四五步远,从窗户缝里飘进来的那股袖风越来越寒冷。侍茗连惊带怕,已经有点抵挡不住了。又不敢再出声叫人,只好两只手抓住那扇窗户,等女子离开这边时,慢慢把它关上。没想到窗户遭风吹雨淋,年久失修,转动不灵,早已腐朽不堪,由于过于紧张,一个用力过猛,喀的一声,窗轴竟然断裂,长大沉重的窗子斜着砸了下来。院子里转圈的女子立刻停住脚步,倏地回过头来朝窗户这边张望。侍茗两手抓着窗户的两边,用头使劲顶着窗棂,也不敢再向院子里看,闭着眼睛直念阿弥托佛。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侍茗简直觉得像过了一年。冷汗从他脸上涔涔而下,侍茗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响得似乎整个世界都能听得见。好在那女子并没有发现,看了一会儿后,又仰首望天祷告起来。
侍茗两臂酸麻,头顶生疼,觉得那扇窗户越来越沉重,自己快坚持不住了。他轻轻移动脚步,想变换一下姿势,再想办法把窗户放好。没想到刚挪动右脚,还没放实,脚下软绵绵的,发出吱的一声,好像踩到一只老鼠身上。
侍茗本来精神高度紧张,就像绷紧了弓弦,稍微一蹭便会弹射出去。当下不由得啊了一声,喊到一半便知不好,赶紧闭嘴时已经晚了。耳听得外面哞儿的一声闷吼,隔着窗棂看时,只见一道红影疾如飘风,从松树间穿过,直扑过来,人还没到窗前,侍茗便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中人欲僵,顾不得别的,本能地大叫一声,把窗扇猛推出去,撞向那道红影,同时一个跟头倒翻出去,一伸手又搂住了护法韦驮的脖子。
僵尸出去后,门并没有关上,月光照进来,屋里亮堂了很多。丑行者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僵尸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而自己苦于不能动弹,只能坐以待毙。他记得听人说过,僵尸会把人身上的血吸得一点不剩,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祷告,但愿这是一个好的僵尸,不会害人,一会儿又想,如果你不害我,我以后一定为你念经,超度你到西方极乐世界。
刚才真是危险到了极点,不知道因为什么,僵尸已经到了他跟前,又突然退开,看样子好像是什么东西挡住了似的。想到这里他的目光自然落到地面上,只见有一本书放在自己身前,一阵风进来,吹翻了几页书纸。
《金刚经》!
他想起了屋里唯一的一本经书。这是一本破旧不堪的经书,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翻看了多少年,书纸全变成了深黄色,又软又脆,稍微一用力就会弄掉一片来。他还想过跟寺里的和尚要一本新书,送给哑姑,但总不得机会。本来书是放在墙龛里白衣观音像下面的,因为听经时钟无期过来捣乱,没能完整听到。一时睡不着,便把书拿下来,放在身前,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