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在林修那里吃到闭门羹的恼火之情又重新涌上:“眼睛红了又什么稀奇?你没见过得沙眼的人眼睛也很红么?”
周轩明在她身后一个人碎碎念:“可是沙眼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上课还是迟到了。
不过这节是班会课,最近教育局下达通知,要实行素质教育,要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不能只抓考试分数。
这班会课是临时通知的,没有经过精心准备。
班主任想出的主题还停留在小学时代,要求学生互赠格言,以求勉励。
可是大家毕竟不是小学生了,对于这样的班会,表情都是恹恹的,趴在桌上不动,场面无比冷场。
班主任觉得尴尬,便要强行点人起来说。
这时候周轩明站起身来,字正腔圆地大声说:“这句话,是我想对叶念说的。”
班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变难看了,班里死水一样的气氛活跃起来,叶念则觉得眼皮直跳,心烦意乱。
不会是好事,绝对不是……
她立刻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好防御的准备。
周轩明丝毫没有被周围的群情耸动而影响,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对叶念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有泪不轻洒。掉眼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一切都要靠自己。”
真是糟糕透顶。叶念觉得头痛无比。
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清了几下嗓子警告,笑声立刻小了下去,却还是稀稀拉拉的有那么几声突然蹦出来。
叶念抓住课桌的边沿,如果掀翻了桌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走出去,是不是会比较有震撼效果?
她已经无路可走,亦是无路可退,如果说古时候的英雄项羽还可以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那么她却连破釜沉舟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已经完全束手无策。
可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指,平静地向那个太过热情的周同学微笑:“谢谢。”
旧学期结束,寒假开始。
叶念抱着一叠作业本走进病房,把这些都放在病床边上的椅子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装着馄饨的外卖盒:“外婆,这是刚买的,还很热呢。你前两天说想吃馄饨的……”
确切点说,是一中附近的那家早餐店里卖的馄饨。
那家店很受学生和周围的上班族的欢迎。
叶念在椅子上坐下,把作业本都放在膝上,翻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今年的精英奖学金拿到了,所以不用担心下学期的学费。我很厉害的,能考到年级第一。”
外婆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苍老的皮肤干涩而松弛,却对着她微笑。
叶念也微笑。
能骗一时是一时吧,等到再也瞒不下的时候再说。
她认真地写完了寒假作业,尽管写了也没有用处,她已经没有新的学期了。
外婆住院的期间,教会的义工来过一拨又一拨,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像陡然充满了阳光一样。存折上的数字还是不断减少下去,终于有一天变成了个位数,但是医院并未就此停止提供药品和治疗。
这个世界还是值得感激。
这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人在死去,而与此同时,也有新生儿降临,睁开眼看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世上,有很多不曾幸福过的人,他们或许在饥饿中死去,又或许在拥有很多很多财富的背景下郁郁不乐地离开。
叶念很固执,她想让外婆活下来,因为她的亲人,也唯有外婆而矣。
尽管她也知道,外婆很痛苦。
可她还是对上帝祈祷外婆的平安。
可至始至终,上帝都没有听见。她也不必再苦思冥想,等到开学时该如何自圆其说。说谎或许不难,但是要圆这个谎言,却是极其困难。
因为在家家户户欢度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的日子里,外婆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走不出的迷宫
之后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教会里的、同是上帝子民的教友们帮了叶念很多,包括外婆的后事,包括医院里欠下的医药费,也是他们募集了捐款垫付的。
叶念仔细记下了那些捐款人的名字、住址,还有其他的联系方式。
教会中有很多人家庭条件并不宽裕,甚至比起她和外婆一起度过的日子还要不如。外婆这样思想老旧而善良的老人,定不希望欠下这样多的人情。
叶念去一中办了休学手续,隔了一阵子,又把学籍档案都转了出来。在这期间,联系了几所普通高中,景阳高中能够提供的条件最好,学费和书费全免,还提供住宿。唯一的条件,就是叶念必须考上大学本科,最近五六年来,景阳高中的升学率已经落到了最低谷。
叶念休学了一个学期,要她去做的事情太多,也完全不可能静下心来读书。课本上那些符号数字,只要看见,就觉得无法忍耐。对于这些,景阳高中的校长也容忍了。
此时,正值房产价格被一再炒高,新开盘的楼市价格一升再升。叶念找到房产证和户口本,去不动产中介公司挂牌出售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
因为卖得很急,根本不可能找到最高的价格抛售。
经纪人打量着叶念的脸庞,开玩笑道:“你现在成年了没有?可别偷偷把家里的房子拿出来卖啊。”
叶念只是微笑,她现在大约已经不会再掉眼泪了,哭泣总是弱者的所作所为,只有被人嘲笑的下场:“我已经到了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刑事责任的年纪了,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
房产证是在外婆最喜欢的一件大衣口袋里找到的,那口袋还被仔细地缝了起来。
衣柜里,有一股浓郁的、有些古怪的气味,这大概是属于外婆的那个旧时代的味道。叶念是属于这个崭新世界的,她还没有对象征着“家”的房子产生眷恋,也不会觉得哪一方的土地会让她舍不得离开。
外婆的遗物很少,能够一直保存在身边的只有那本黑色封皮的、可以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圣经。
房子卖掉后,买主按期打进首付款,然后每隔一段时间,由银行做担保,陆续打进剩余的款项。
叶念按着当初记下来的联系方式,一家一家上门把捐款归还。
原来的住处没有了,就在景阳高中附近租了房子,面积很小,简装修,带基本的家具,按照合约是租到八月底开学为止。
叶念安排好这一切,把原来用过的高一课本找出来,重新自学一遍。大约是很久没有静下来读书的缘故,好像脑子已经生了锈,不再像从前那么灵活,背书的能力也有所退化。
六月考场上硝烟未散,过不了太久,报纸上立刻登出了关于今年高考的报道。h市所在的省份,每年高考分数之高让人咋舌。
关于高考消息的第一版刊登了今年两位文理科状元的详细状况和照片,再翻过去一页,赫然是十分不幸运的、离状元仅有一步之遥的学生,只不过报纸上那张照片上的男子实在太过抢眼。
有人说,男人的长相往往是和才能成反比的。
林修已经不在这个“往往”之中,而其他方面,也是好得教人都懒得提起兴致来妒忌。
叶念想,人大概是妒忌和自己才干相当、背景相当的人,对于太过优越的,只能羡慕了。自然,羡慕也是徒然的。
八月底一晃眼就到,景阳高中正式注册报道。
叶念一走进新校园,才发觉自己估计错误,超出预计。满校园的黄黄红红的染发,稀奇古怪的装扮,男生头上堆满定型水,女生留着长长的指甲。
幸亏她没有中途转学进去,这样更是等于向众人宣告,她是从一中转学来的,是个很会读书的书呆子。
开学一周,叶念就已经显得不合群而孤僻。
上课时候,周围此起彼伏的手机短信铃声,说话的声音,吃东西的响声,她若是正襟危坐地认真听课,是不是太过可笑?
景阳高中有晚自习,学生可住校也可不住校。叶念发觉住校的人不多,不知道是不是校方特别照顾,她住的那间寝室只住了两个人,另外一个染了发有纹身的女生时常夜不归宿,好像整间宿舍就她一个住似的。当然她也没有这么多参考书,需要这么大的地方来堆放。
而晚自习,虽然有老师定时来检查,不过最常见的情况,就是她专用了一个教室。
叶念没有期望在景阳高中里有什么朋友,一中或许有一些,比如那个比她年纪小、喜欢在上课偷看漫画小说的、叼着棒棒糖的同桌,她们或许交换过些心事和秘密,可是那些根本经不起大风大浪的冲击。
叶念这才发觉,她根本没有朋友。
那么,以后应该也不需要“朋友”这种东西吧。
会和陆晴有交集,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大的意外。
开学之后,陆晴就坐在她后桌,上课时把脚架在前面的椅子上,随着耳机里轰炸般的曲调抖着腿。叶念开始不堪受其干扰,后来居然对此习惯,她把这一切归功于她从小就不晕船的特质上。
晃得越厉害,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当,相反就着这个摇晃的节奏写题目很有效率。
某天傍晚,叶念正要去教室里自习,正好被陆晴为首的一帮女生给拦住了。不锈钢的美工刀在眼前比划的时候,叶念觉得一阵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站起来,然后并不太害怕。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不得不重新走回迷宫,并且困在其中无法脱身。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什么好怕,反正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输掉的了。
陆晴撩起她束起的头发,割了好半天才割得满意,挥挥手带着一批女生走了。
叶念摸了摸被折腾得半长不短的头发,看着她们的背影想,这回真的是要去剪头发了。本来她就打算什么时候把长头发剪了,这样既可以节省洗头发的时间,也可以节省洗发水,好处多多。
只不过她走进理发店里的样子太惊人。那理发师一边替她修剪发梢,一边为她抱不平:“你是被景阳高中那群女流氓弄成这样的对不对?这群学生真是太不像话了,打架生事,抽烟喝酒,哪里还像个高中生的样子!”
景阳高中的名声的确不好,在这样昭著的名声下,没有哪个家长愿意把自己的子女送过来。到现在,入学的多半是中考成绩达不到最低录取线、而家长只想让孩子继续读大学的那些学生了。
剪完头发,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影像,微微失神。镜中的女孩子曾经乖巧讨喜的神色被冲淡了,眉目间隐约透出些凌厉来。她的眼角,本来就是微微有些上挑的。
前方已经无路可走,只剩悬崖峭壁,或许有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她却没能抓住那个人。于是她回过头,走进一个迷宫,面对通往四方的岔路无所适从,更逞论轻易走出去?
她已经,被困死在一个走不出的迷宫里了么?
第二日在校园里的林荫小路相逢,陆晴那一拨女生坐在草地上聊天,边上还摆着一袋子的啤酒。
叶念蓦然撞见,避开已经来不及,便径自走过去。
陆晴看见她,招了招手:“喂,头发剪短了啊?”叶念看着她,她笑嘻嘻得毫无愧疚之色:“还满好看的,不比原来差。要不要一起来坐坐,聊聊天哪?”
叶念走过去:“就是坐着聊天?”
陆晴从边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抛过去给她:“喝掉它,你敢不敢?”
叶念拉开易拉罐的拉环,想也不想灌了下去,啤酒是冰箱里取出来的,透着丝丝凉气,她从来没有喝过酒,也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只觉得一股怪异的苦涩滋味。她一口气喝完,把易拉罐用力一拧,捏着手里变了形的空罐头:“喝完了。”
陆晴她们瞧着她,目瞪口呆。
叶念走出小路,觉得有些昏昏沉沉,脸颊发烫,酒力开始上脸。她冲进教学楼里的洗手间,把手指伸进咽喉,将刚喝进去的全部催吐出来。
这件事后,陆晴先接纳了她。她的日子一下子变好过很多,至少不再是如此格格不入。
陆晴原本并不会喝酒抽烟,在进了景阳之后飞快地学会了。
叶念有自己的底线,可以跟着她们聚会疯玩,但是绝对不碰烟酒,不惹事生非。上次的那一罐啤酒硬灌下去,已经让她胃里不舒服了好几天。她原本的体质就是普普通通,不特别强壮也绝不病弱,偶尔感冒发烧,她绝对不能把身体先糟蹋了。
很快到了九月初。陆晴要去做纹身,硬拉着叶念作陪,最后还自说自话地帮她挑了一个蝴蝶的纹身样式。
事后总结,要用一句话说来,就是痛得要死,狼狈万分。
陆晴居然让人把那只蝴蝶纹身纹在她腰上,叶念在一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硬是中断了,然后跑了出去。这简直是谋财害命,而且她根本不能欣赏陆晴所说的“美丽和性感”。
陆晴笑话她胆小怕痛,等到她自己进去尝试了一番才明白各中滋味,最后只买了几张贴纸就草草了事。
叶念根本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林修,而且还在那样一个情况下。
从最后一次交锋中,她还是能够觉察到林修对于自己的印象到底如何:娇纵、自以为是那还是说得委婉了,或许用“不可理喻”来形容更加恰如其分。
生平第一次的暗恋到此为止。
如果林修能够有幸成为丹麦童话里的王子殿下,那么她就只能够充当白雪公主的恶毒后母和灰姑娘的贪婪姐姐,她可以成功拿着有毒的红苹果去引诱善良单纯的白雪公主,可以把美丽的莴苣姑娘囚禁在无人的高塔然后施法变出大片有毒的荆棘,但是最后一定会被打败。
然后,公主和王子从此就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其中并没有她什么事。
这是她走不出的迷宫。
现实与过去交错
一中各处教学楼并未有太大变化,像这样有着如此悠长历史的地方,往往越能保持原来的风貌。
叶念走到教学楼下的自动售货机前,从钱夹里抽出十块钱的纸币,从纸币口送进去。自动售货机升级了,从前只接受硬币,当然那时候一罐饮料的价格也比现在便宜。
唯一没变的,就是自动售货机里的东西,那种罐装的红茶居然连包装都没有变过,方便她辨认。
叶念握着两罐温热的红茶,回过头原路返回。
林修终于摆脱了被追问近况的境地,朝她走过来。
叶念把其中一罐红茶递过去,笑着问:“口渴不渴?”
当年这个男子也曾递过来一罐红茶,然后笑问出同样的一句话来。只是她那时候早已焦躁万分,根本欣赏不来这样致命的幽默感。
林修接了过去,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相互触碰,他很快收回手:“要把同样的话重复说上很多遍,当然很渴。”
路过宣传板,林修突然说:“有一回,在这里看过你出板报,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叶念看了他一眼,心道那是自然的,她从小只识得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而林修似乎更为欣赏踏实单纯的女生,比如易云初。她的字再是不差,却还是不能以卖字画为生,最后只得转战景阳。
叶念笑了笑:“现在已经无需手写,打印出来的更加好看。”
林修没接话,他的确是个不多说话的人,想得比说得多,做得又比想得多。
叶念没让气氛完全冷场:“我原来还以为你会读医科,没想到会是计算机。”
林修微微挑眉:“嗯?”
“有一回看见你们做解剖实验,你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立刻让我联想到手术台和医生。”看到林修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实验课到底是解剖了什么东西,直到中午食堂里出现了红烧兔肉这道菜,且兔肉里偶尔还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