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那么多,倒是最后一个问题有点价值,不禁让她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项振灏与靳启华并不是仅仅认识而已,难道早有默契吗?这帮人都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旧事重提?
好一会儿,她渐渐地摸着了一点端倪,有“相互勾结的儿子们”,就难保不会有“相互依靠的父亲们”…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也许因为父亲们的势力都太过强大了,所以才要在羽翼尚嫩的儿子们身上寻找突破口…
她突然微微地笑了笑,道:“项振灏…我记得三年前的通报…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那人本来以为她要说什么很有价值的线索,不免有些泄气,但还是很温和地道:“那时是在其中的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刻有他名字的打火机,况且也是当时的特殊需要,但之后经过鉴定,那尸体并不是项振灏…”
另一个稍微年轻一些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道:“连楚嘉,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状况,不论你以前给国家做过多少贡献,那都是以前…不要仗着你和靳启华的关系在这儿…回避重点…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能顾地上你?现在你可得端正态度,积极地配合我们的工作,这样才可以尽快地查清你的问题…”
那个在关键时候救了她性命的人,也许还活着,她应当很欣慰的吧?可是看着那个年轻警察义正词严的表情,她回想起过往人生里的际遇,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沉吟了半晌,才道:“我记得从前有一个警察曾经对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要放弃自己的幸福与安稳,而这种放弃不过是为了换取另外一些人的幸福和安稳,那些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存在的人。这个放弃的过程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因为很辛苦也很困难…然而却没有埋怨也没有委屈,这样的心甘情愿,并不是为了金钱与权力,而是为了‘职责所在’这四个字,那是他们的光荣使命。他在跟我说这话时,非常平静非常自然,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砌词狡饰,虽然我那个时候也并不完全了解这种情感的纯粹…可这些日子我待在这里,在失去了自由的时候,我时时想起当时那个人对我说起的话,我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也许我会永远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以不名誉的方式对自己的人生做个了结…但是我真的有些遗憾…这样的怀疑…却是来自于自己的同志…原本应该是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的战友,不是吗?”
这一番话说地平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然而那冰封尘聚之下,却是波涛汹涌,仿如满腔的愤慨与怨怼一古脑地的倾泻出来,但是看她那渺茫淡薄的表情,又好象一切不过是自然,倒让其他的人深受震撼,几乎是下意识地停顿了最后的一点轻视与敌意,因为“原本应该是相互依靠相互信任的战友”。
会谈草草地结束了,当然不可能因为她的一番话而改变什么,因为她的不合作态度,所以没有任何结果。两个从省里来的同志还是有些失望,倒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见室的宋副队长突然回身看了看,依旧是有些粗犷的表情,但是目光之中却隐隐含有一丝温情,半晌才道:“杨苗、李进强正一起复查你的案子…连楚嘉同志,委屈你了…靳局…他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让自己的…战友…出事…”说完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也没有等她的回答,就离开了,可是这样已经足够了,她的眼眶里酸痛,忍不住还是流下泪来。
夜里,她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因为在那寂静的黑暗里,是他在唤着她:“嘉嘉,不要怕…有我在…你不要怕…”
有他在,他一直在那里,不会丢下她一人…她翻了一下身,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三十
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打扰她,连“臭嘴花”也收敛了不少,大概是被谁私底下教育过了。郭萍对她倒是淡淡的,仿佛是无意中说起来的:“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去了,我只怕要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又下雨了,从那高高的铁窗望出去,烟雾弥漫,迷迷濛濛,倒好象是进了蒸汽房里,黄梅天来了,以后也许都难得开晴的,那潮湿附着在皮肤上,几乎将每个毛孔都给堵塞了。轻轻地呼吸一下,也是湿润郁闷,额头里好象藏了一把改锥,正任由着自己的性子四下游走着,走到太阳穴那里,大概想突围出去,可惜不成功,就上下左右地翻腾搅和着,痛地几欲裂开一般。
突然牢门被打开了,依旧是那管教,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叫道:“石新竹…”
不知谁又来提审了,大概案子已经移送检察院了,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不过那条通往审讯室的长长阶梯,还是走地异常艰难。在候审区等了一会儿,来提审的等待提审的人都很多,大家都得按顺序一个一个地来,直到最后剩下了她一个人,提审她的人竟然不知去了哪里。一个男管教高声叫道:“谁提77428石新竹的…”过了半晌才猛一拍脑袋,道:“这忙地把把脑子都忙乱了…石新竹,你今天出去,接你的人正在楼下办手续呢…”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如堕梦中。
李进强急匆匆地顺着长长的台阶跑上来,叫道:“连楚嘉,手续都办好了,今天就可以出去了。”
她可以离开这里了,可是她却还对绝处逢生的原因,一无所知。
手续真的都办好了,只是发还了一些她进来时的个人物品,让她签了字,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那扇一直以来都是高不可攀直通云霄的大铁门。她神思恍惚,脚下虚伏,走过那倒门槛时差一点儿跌倒,幸而有杨苗在一旁扶住了她,笑道:“是不是高兴地有点晕了。”
再走几步,便是一个巨型的花坛,淋在那微濛的雨中,翠绿繁茂的枝叶上沾满了水珠,滴而又滴,永不落空。惟有那绿意盎然之中的蔷薇花,玫瑰红的热烈,一片片地缭绕下去,仿佛雨中燃烧的圣火,灼灼生辉。
她缓缓地走下去,抚过那晶莹通透的绿色,低声道:“李进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进强看着花坛下面大墙外的天色,淡淡地道:“还不是你那‘老公’,派了不少人,在向阳路上挨家挨户地去打听,不想有住在二楼的一个家伙竟然在家里偷拍住在街对面楼上的女孩子,正巧那天把你去佛具店的过程拍摄了下来,原来真的有个女人在那里…我们顺藤摸下去,结果那个女人才是杨苗他们要抓的‘霞姐’,那佛具店是一个毒品分销点,店老板…就那老头…已经抓起来了…阿龙也落网了…靳局说了,谁也跑不了…”
杨苗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李进强,有许多人付出了努力,为什么只提她的“老公”,却对“靳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呢? 不过倒也不好多说什么的。
通向自由的最后一道阻碍缓缓地打开了,她向外跨出了一大步,再回身望去,已经是两重天地两样心情了。李进强倒是很老练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快走吧,你可真能磨蹭,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瞧,来接你的人早等地不耐烦了。”
她转回身来,正好有一把伞罩在了头顶,那高大的身体近在眼前,仰起头望去,温暖的笑容里充满了殷切的期待,原来是张兆扬。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竟然单手向前将她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耽搁了太久了,让你在这里吃了那么长时间的苦。”
依靠在宽大的怀抱里,仿佛寂静安全的港湾。有万千的水珠“蓬蓬”地打在伞上,犹如急星流雨一般,缤纷错杂,沿着伞边滑落,宛如水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而她的目光却穿雨越帘直奔一旁拐弯处花圃而去,仿佛有人影一晃,然而细雨纷飞,只有那繁茂的冬青,淋着水雾,空自寂寞。
想念的人,却没有来。
她缓缓地推开了,勉强笑道:“顺顺…她还好吧?”
然而张兆扬却再不肯松开,一手撑伞,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向另外两个人高声道别,仿佛已经很熟的样子了。她看着李进强百味陈杂的目光,有些犹豫,那话辗转在嘴边,只想问一句:“靳启华,他还好吗?”不想,张兆扬很自然在一旁道:“石新竹,我们回家吧,顺顺在家里该等急了。”
噢,还有顺顺…她无法拒绝,因为时至今日,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牵着她的手,仿佛不愿再松开,车子开地很慢,也许不过是她的感觉。雨仿佛渐渐地停歇了,街上的车并不多,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迈开大步向前走着,她夹杂在那前进的洪流中,是否还能遵循自己的一点意志?半晌,才将目光从玻璃窗外收回来,正遇上他碰巧也望过来的目光,心慌气短地,停滞了半晌,方道:“谢谢你…”
他饶有兴味地反问道:“为什么谢我?”
她微微笑起来,道:“我听李进强说了,是你不遗余力地找线索,才使我的案子有了一线生机。”
不想,那灼热的目光突然冷却下来,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失落。半晌,他才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况且,你这一次出事也是为了顺顺…”
她缓缓地从那温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依旧看着玻璃窗外的烟雨凄迷,半晌才低声道:“其实并不是因为顺顺…因为从前的案子,他们不肯放过我,所以我才要隐姓埋名…我只怕并没有结束,所以我才说我是个不祥人,难免会有危险缠身的…”
不想他却淡淡地道:“哪有那么便宜…这个世界还没有王法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给这边的公安方面提供了资金支持,不管怎样,一定要将这次陷害你的人一网打尽,让你再无后顾之忧,以后可以安稳自在地生活…况且,我们就要去美国了,父亲的身体有些问题,我要调回美国总公司工作了…当然,最重要的是,顺顺因为你的离开,这一个月来,身体变地很虚弱,前不久又进了医院治疗,所以我想尽快送她去美国的医院做彻底地康复治疗…”
这个男人总有那么一种强大的气势,大概是因为凡事都精心计算,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总是例无落空。所以这一次,他料着她也不会反对。
顺顺真的在家里已经等地不耐烦了,站在门口急牢牢地,一待门铃响起,开了门见到是她,径直扑了上来,哭道:“妈妈,你去哪儿了?妈妈你是不是不要顺顺了?妈妈,我再也不淘气了,不再反对你和总经理叔叔结婚了,只是妈妈不准再离开顺顺…”
吃过了晚饭,好不容易才哄着顺顺睡了觉,她走到楼下客厅来,发现他还没有走,在落地窗前站着,昏暗的灯光里,一个落寞的背影。
她走过去,也站在那里,窗外华灯璀灿,整个城市仿如金堆玉砌的世外仙宫一般,如梦如幻。
他笑道:“我煮了咖啡,要不要喝一杯?”
她点了点头,便跟着他回到沙发那里坐下,只见他从咖啡壶里倒了两杯,正在加着糖,便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对顺顺实话实说呢?说你才是她的亲生爸爸?我突然地不见了,她孤零零一个人该有多害怕呀!倘若知道亲生父亲还陪在身边,总归能好一些的…”
他将调好的一杯咖啡递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方道:“顺顺她跟我说,你是在这世界上对她最重要的人,只要有妈妈在就什么也都不用害怕了…我从小也是没有母亲的,一年里见父亲的时间还比不上见他的助理或秘书多,姐姐远在英国读书,偌大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清楚一个小孩子被他的家人遗忘的感觉,孤单仅仅是表面上的,最可怕是那种被永远抛弃的恐惧感,所以许久以来我都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我和石新竹的婚姻,除了我要履行对她哥哥的遗愿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想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一个人的万般努力,不过就是这么点希望,然而就是这样,也是非常困难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她捧着温暖的咖啡杯子,浓烈馥郁的香气,氤氲飘舞,往事沿着那淳香渐渐地清晰起来,深藏心灵深处永远都不能磨灭的惊恐与伤痛,到现在依然如故。半晌,她才战战兢兢地道:“我自己也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沉默了许久,他似乎也有些震动,但终究还是狠下心来,道:“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个两难的境地…此前我没有出现的话,也许你会和顺顺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因为我的存在,致使这一切都改变了…妈妈不是亲生的,理想中的爸爸也不是亲生的,突然蹦出来的总经理叔叔,反而变成了亲生父亲…对于一个还不到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如此复杂的关系,究竟有没有相应的承受能力?我一直是有些担心的…而且一旦说破,那样你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于我的自私而言,我只想保持着这个含混的局面…你走不得,只能跟我一起去美国…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大势早已注定。
他当天夜里并没有离开,就住在二楼的客房里,大概在她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的,因为早上起来的时候,顺顺很自然地与他打着招呼,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亲近而顺畅了,况且还有一个金嫂,把顺顺照顾地妥妥贴贴的,反而她缩手缩脚地好象变成了外人。
吃过了早饭,他的衣着很是休闲,并没有去上班的意思,而顺顺也很快地穿戴整齐,似乎是早就约好了。他笑道:“走吧,顺顺要去买美术用的水彩还有什么的,我也搞不清,一起去吧。”
这样相携出门逛街,真的好象一家人的样子了。
去了很多地方,总算按照清单买齐了所有的东西,顺顺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一边一只手牵住了两个人,偶尔在中间荡着秋千,“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只是溺爱地微笑不语,而她却隐隐地有些不安,不时地下意识回身望去,商场里的客人并不太多,只有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旁的巨幅宣传广告里的耀眼明星,在华灯映照之下,尊贵异常。
他去付款了,她悄悄地问顺顺:“你和总经理叔叔的关系好象越来越好了哟…”
顺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好几天没看见你,总经理叔叔说你回乡下了,我就偷偷地跑下楼去找你。没想到,总经理叔叔也追了出来,我就使劲地跑,有一辆摩托车的速度好快,冲了过来,我吓坏了,可是总经理叔叔跑上来救了我,我们滚出了好远好远,总经理叔叔的手臂都流血了,可他还是紧紧地抱着我…妈妈,我真的吓坏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总经理叔叔的怀抱好温暖呀,他跟我说,‘顺顺,不要怕’…好奇怪呀,妈妈,我就真的不再害怕了…”
原来如此,骨肉相连的亲密,纵然有一点隔膜,很快也会被冲破的,这也许就是血浓于水的最最浅显的道理。
他去付了款回来,将装满衣服的手提袋递给她,有带着顺顺去了玩具部那里。顺顺看中了放在展柜最上端的一爿摆好造型的几木,他索性将顺顺抗在肩头,凑近了观看,有销售小姐走近了,热心地讲解着。她站在不远的地方,无精打彩地看着那里的三个人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突然手机震动起了起来,是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党红梅,你想要那个人安全地解除此次的危机,不要声张,到地下停车场来,我手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尽管没有落款,她也很清楚,是林韦辰发来的,除了林韦辰,不会再有人叫她“党红梅”…而“那个人”,应该指的就是靳启华。
她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