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麻烦你把包拿开。”
她有些茫然寻着声音望去,一个带着眼镜看似斯文的年轻人正很不耐烦地朝她翻着白眼,其实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她还是没好气地道:“你自己拿到行李架上不就得了,麻烦您了…”现在的年轻男生不都自诩为绅士吗?怎么这样没礼貌,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替女孩子做这点小事,竟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脸拉地好象长白山。
那青年一见是个年轻的小女孩,也不好再计较,就把放在她一旁座位上的黑色电脑包放到了行李架上,自己方才坐了下来,拿出一本书来看。
过道另一旁座位上的一个中年男人向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小女孩道:“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修正主义了,看看你们,去上学都已经坐上软席了,想想我和你妈那会儿,要坐将近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坐的还都是硬座呀,可我们都觉得高兴地要命。这会儿不巧家里的车坏了进了大修厂,不得已才坐的火车,为了怕你嫌人多太挤特意买的软席,你还是不高兴…”那个女孩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依旧玩着自己好象“步步高”学习机般的超薄笔记本电脑,那男人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她侧身看了一会儿过道那边父女之间的隔膜,心中不禁有些酸楚,长到现在,感受来自父亲般的关怀也就那么寥寥无几的几次,何况那个人还不是她的父亲,更多的不过是金钱上的牵连,似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她一直没有问过,那沉重的责任背后,倒底隐藏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却皱着眉头从书本上侧脸瞥了她一眼,她正微微有些发愣,眼里突然冒进那有些嫌恶的表情,便道:“你看什么?怎么这么没礼貌。”那青年“哼”了一声,道:“没礼貌?你竟然说我没礼貌!你的家长是怎么教育你的?他们教育你没事盯着陌生人看吗?这难道就是他们教育你的礼貌?”
她心里正不痛快,本想回应一句:“我本来就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可是仔细想想,何必和一个陌生人一般见识,便忍了下来,戴上了耳机,侧身去看窗外的景色。
火车行进的速度很快,一排排一行行的树木旋即就成了消逝的背景,有一只老黄牛在遥远的山坡上站着,冷漠地看着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在田埂上焚烧着稻草,烟熏火燎的刺激,也捍动不了那沉稳的旁观者。苍茫的田野,碧而无云的天际,一切都是寂静无波的生活平常,可是她的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的慌乱,不知道这一次的不告自来,会不会依旧遭遇赵国辉那淡然疏远的相待。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快便到了终点。
她小睡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旁边那个讨厌的家伙不知去了哪里,也懒得理会,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背包和电脑包,早早地到车门那里等着,看着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一晃而过,兴奋地想着这就是老赵同志战斗着的城市,不免有些亲切之感。又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漂亮的列车员小姐才开启了车门,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仿佛真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出租车司机是个很热情的中年人,一听她到市公安部局,便热情洋溢地道:“小姑娘,咱们市里新换了公安局长,下狠手整治了许多老百姓深恶痛绝的事情,现在这社会治安还有这交通秩序是一天比一天好,要是早些时候你来,出租车你都不敢坐,黑车多地很,都是有人罩着的。”最后故意加重了腔调,她大约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微笑了,老赵同志的工作的确是没的说,要不然也不会升地这么快。
公安局位于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两旁种满了茂密的梧桐树,宽阔的叶子连绵成海,搭成弯弯的桥梁,放眼望去,地上斑驳陆离的都是阳光的影子。“叮玲玲”,自行车沿路驶过,风中飘浮着西饼屋里新出炉的蛋糕香味,诱惑着人最后的一点抵抗力,忍不住就想去买一个,不管是爱吃还是不爱吃。
她站在那长长的栏杆外踌躇了好一会儿了,里面传达室里一个带着老花镜的老头儿伸出头来,叫道:“小姑娘,我看你半天了,在这儿走来走去,这里可是公安局,你有什么事吗?”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扒着栏杆,笑道:“大叔,我是来找人的。”
那老头儿放下手里的报纸,从花镜底下向上望着她,道:“你找谁?”
她迟疑了半晌,道:“我找…赵国辉…”
那老头皱了皱眉,道:“今天不是局长接待日,你回去吧。”
她听得一头雾水,忙道:“我是赵国辉的侄女,大老远从省城过来看他的。”
那老头儿笑道:“侄女?侄女还会到单位来找他?真是侄女的话,应当到家里去才对,我们局长最是公私分明的人,最讨厌因为私人关系来托他办事的,我看你还是找个说地过去一点的理由吧。把证件拿出来,我瞧瞧。”
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看来老赵同志的官威还真不小,弄地连看门的老大爷也是一派风声鹤戾的样子,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早知道这么困难,就应该带着省厅的工作证一起上路,也不会被人当作“刁民”般地盘问了。
于是,她以最耐心最善良最无辜的态度和那老头磨起嘴皮子来。,也许那老头儿很无聊,也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礼尚往来,她并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突然,有人在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她已经心灰力竭,便停下了与那老头的争执,回头看去,一辆三菱越野车气势汹汹地在围栏外叫嚣着,那老头“哎哟”了一声,白了她一眼,嗔道:“都怪你在这儿罗唆个没完…”接着满脸堆笑地启动了开门按钮,高声叫道:“靳队,对不住了…”
那车一点都不留情面地横冲直撞地飞了进去,突然又风驰电掣般地倒了回来,吓了她一跳,黑漆漆的车窗慢慢地滑落下来,露出了一张也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孔,黝黑的皮肤,坚毅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干净利落的短发,只是眼睛却被黑漆漆的墨镜挡住了,似乎隐藏着些深不可测的凶悍之气。
那青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半晌才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被看地有些汗毛乍起,嗫嚅道:“我找…赵国辉…”
那青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来雪白整齐的牙齿,道:“你个小豆芽菜,赵国辉也是你叫的?你是谁?”
她的心仿佛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有些不知究竟的慌乱,傻傻地笑了起来,道:“我是…赵国辉的…侄女…”
那青年又上下打量着她一番,道:“上车吧,我拉你进去。”
她愣了一会儿,立刻开了车门跳了上去,车子飞了出去,也拦不住她在车窗上猛然做出的一个鬼脸。传达室那老头儿顿了顿脚,叫道:“赵局长今天真的不在…”可惜,并没有人理会,无奈叹了一会儿气,又回归本位了。
那青年在驾驶座上“哈哈”地大笑起来,道:“你别理他,老李人不错,就是有些较真,也有些罗唆。”
她收回了目光,方才想起来问道:“那么,你是谁?”他向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一派的严肃正经,便笑道:“我是赵国辉手下的一个兵,一个他最不待见的兵。”
局长室是在那高楼大厦的第十二层,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长长的走廊,落地的玻璃窗,视野很是开阔。那青年带着她径直来到一扇门前,用力敲了敲,却没有回音,便小声嘟哝道:“把人家提溜过来,自己却跑路了。”说着转身指了指走廊上的长椅,对她道:“你先在这儿坐坐,我还要去别的科室办点事…”
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道:“那你…一会儿…还回来吗?”
他也是一怔,笑道:“你不是来找赵国辉的吗?这儿就是他的办公室,现在他不在,你可以在这儿耐心地等到他回来…”
她嗫嚅道:“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我这趟从省城来,本该给他打个电话的,可是我想还是给他个意外比较好,可是我看你们看门老大爷的意思,这里不是随便的人都可以进来的,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不是很合适,我…”
这样的语无伦次,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天真冒昧而懊恼,还是为了眼前那象高墙一样夺人的气势所迫,也许…她这一趟真的不该来。
他掏出电话来,拨通了电话:“赵局…是我…靳启华,今天过来听您训话,不想遇到了您的侄女…从省城来的,她就在办公室这儿…要不要…说两句…”说着便把手机递给了她,她并没有意识到也许那是在等待着她露出马脚,还是犹豫着接了过来,低声道:“叔叔,是我…嘉嘉…我提前回来了…有很长的假期,所以就过来看看您…”
电话那一端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噢,你回来了…旅途还顺利吧?那个…我现在正有个会议要开,你先到家里去吧…吴奶奶在家里,让启华带你去…你把电话给他…就是刚刚那个愣了八几的家伙…”
和想象中的情况差不多,老赵同志还是不冷不热的,大约是守着外人又是下属的面,才不得已作出了邀她去家里的决定。她很听话地将电话给了靳启华,看着他哼哼哎哎了一番,隐藏在墨镜之后的目光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好一会儿终于扣上了电话,又打量了她一翻,才道:“走吧,小豆芽菜,还真让你蒙着上了,赵局安排我先送你回家去。”
为什么老是叫她小豆芽菜,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这样叫过她了,除了那个人…可是,她已经长大了,已经都二十二岁了,难道看起来还是很幼稚可笑吗?
还是等着他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她才和那个酷酷的家伙才一块走出了公安局大楼。老李头很热情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他摇下了车窗,高声道:“强子今天出差了,他让我跟您说一声,您和大妈今天甭等他了。”老李头“嘿嘿”地笑道:“他年轻不懂事,凡事你得多照应了。”他点了点头,摇上了车窗,车子飞快地驶了出去。她有些抗不住,好一会儿才道:“你也是警察?”他没有回答,自然是默认,她看着路旁的指示牌,一本正经地道:“警察同志,这里限速是八十,可是你已经跑到一百了。”
他“哼”了一声,还是将车速降了下来,半晌才道:“所以我才是赵国辉最不待见的兵,就是因为不肯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所以才不招领导喜欢。”停了一会儿,又道:“我跟你个小豆芽菜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说着,抬腕看了看手表,道:“时候也不早了,该吃中午饭了,不如我们先吃饭吧。”
她刚想说“不饿”,他却自说自画地道:“小孩子一般都喜欢吃西式快餐,肯德基麦当劳必然胜客什么的,不如,我请你吃麦当劳吧?前面路口就有一家。”其实根本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她在这种小事上一般都是不愿意太计较的,心里不禁也有些好奇,他这样的“自以为是”,他的同事们可能忍受的了?老赵同志不会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他的吧?
才进了麦当劳,人很多,大家都在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他们在队伍的最后面张望的时候,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仿佛是很严重的事,他的眉头蹙地越来越紧,很快便扣上了电话,道:“你自己吃吧,有案子,我得立刻去现场。”掏出本子来写了一行字,“临江路12号”,撕下来又连同着一张百元大钞塞到她手里,她还愣着,人已经到了门口,只听得他道:“吃完饭,你自己打车回家吧,临江路12号,往南走,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那里的。”
他大概是个刑警,所以才会这样的风风火火。她攥着纸条和百元大钞,麦当劳里到处都是喜孜孜的笑脸,红黄相间的霓虹招牌里硕大无比的宣传广告,最极端的颜色,诱人的香味,她突然感到一点温暖。在这炎热夏天的海滨城市里,她从一个悄然而至的陌生人身上,竟然获取了久违的温暖,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恰如其分,那么的亲切,就好象他们已经是认识了好长时间。
她其实并不爱吃这洋玩意,过去的两年里,天天都是在吃这些东西,早就腻歪了,可是她还是耐心排着队买了一个套餐,找了一个角落,慢慢地吃起来。她怀着快乐而跃跃欲试的心情,看着玻璃窗外熙攘缤纷,感受着那扰攘背后的的温情脉脉,开始了在这城市里的生活。
直到许多年后,她回想起来,那点点滴滴,不过是生活里的常景,怎么就让她受了牵引,失了分寸,一步步地跌落到那甜蜜而苦涩的陷阱里去。若说是天意,那却是命中注定,但愿不只是推搪之词。
吴奶奶是赵国辉老家的一个孤寡老人,她在两年前出国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候刚刚被赵国辉从老家接出来,惶惶然惊恐万分,一切都还很不适应。这一次再见却很不一样了,胖了许多,一派悠闲舒适的城里老太太的晚年风范。
她坐在临江路十二号的客厅里,看着吴奶奶里外忙碌着,突然想着:老赵同志能把一个农村老太太接到家里来住,为什么非要花那么多钱把她送到“贵族”式的寄宿学校里去呢?幸而她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学习的路程也在努力缩短,要不,非把老赵这个工薪阶层给吃穷了不可。真闹不懂,这个老头是怎么想的。
吴奶奶收拾了楼上的一间房出来,把她的两个包给提了上去,她急忙抢了过来,吴奶奶不依,争执了一番才作罢了,笑道:“这下咱们家里可热闹了,有你给我伴,我也不愁寂寞了。平日里,那爷俩就知道忙工作,总也不着家…忘了告诉你,你旁边的这间房住的是和国辉一个局里工作的靳启华,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刑警队的队长,你们准能谈地来…”
想不到,赵国辉的家里还住着旁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数量没有改变,只是结构改变了,应该也不算寂寞…
这是一幢带着一个小院的二三十年代的小楼,朱红色的木质地板,油光可鉴,应当是重新粉刷过的,可还是隐隐流露着那个战火弥漫的浮华乱世里一点淡淡的气息,旧时的波光丽影,渐渐回转,不知道在这古老的楼房里曾经上演过怎样的城南遗梦。
她住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流畅的弧线,黑色的陋空花艺造型,栏外种着一株玉兰,已经过了花期,却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肥嘟嘟的花苞坠在绿茵茵的叶子上,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靠近院门的墙角那里开辟着一个小小菜圃,种着些绿叶蔬菜,正是繁荣昌盛的时候。
远远地眺望过去,在天的尽头,有条浅浅的海岸线忽隐忽现。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并没有海,直到了英国,一次假期旅行和同学一起去了海滩,也不觉得怎样,全是白哗哗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有一种离岸观火的隔膜,生疏冷漠,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安稳。
可是这里不一样。
她跟吴奶奶打了招呼,沿着小径慢慢地寻了过去,鹅卵石铺成的长堤,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的围栏,却是别出心裁的设计,伸手推去,岿然不动,结实地如同铜墙铁壁。海在另一边慵懒地舒展着身姿,一层层一浪浪,前赴后继地涌来,堆积成沫,又归入了平静。有一个白发老人手持鱼杆坐在另一边的礁石上,静静的,微风之中,竟不见身体有半点移动,仿佛入定了一般。真的有鱼钓吗?几只海鸥在老人身边盘旋着,“嘎嘎”地叫着,一会儿又飞远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海里的潮湿与咸腥之气扑在脸上,从未有过的舒怀悦神之意,由心而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