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了碗筷,静默了片刻,仿佛有些自嘲式地笑了一起,半晌,才道:“连楚嘉,你也觉得我有些不正常吗?”
她的目光炯炯,生怕漏掉每一个细节,然而他却笑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你…我的生活变地一团遭…本来我要去香港出差,可想着要去一个星期,就忍不住…跑到省城来见你一面…连楚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怪异的举动…思念一个人,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相当陌生的情感了…”
一切都乱了,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可是即使不是她想的那般不堪的局面,如今的情势,也足够她手忙脚乱的了。最初的表现便是将桌上的水杯扫到了地上,幸而地上铺着一块波斯方毯,锦绣堆砌的阿拉伯神话,闹哄哄地,仿佛有些乌烟瘴气。
有侍应过来收拾着,她站起身,道:“你吃饱了吧?那么我们结帐走吧…今天我请客…”兵败如山倒,一路蹒跚地去柜台那里结了帐,隐约觉得他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并没有象往常一样上来阻止,只是那么站着,孤单寂寞地象一个影子,一个随时一抹,就能抹掉的影子。
粥店外的世界已经亮起灯来,缠缠绵绵,点点滴滴,汇成了潋滟的海洋。她一头冲了进去,浸在那铺天盖地的星火里,满身染上了七彩霓虹,不胜协调的诧异,意外的格格不入。她真恨自己的多余,就是俯身倒地藏在那台阶旁边的花圃里,仿佛也有暴露的危险。
他一把拽住了她,将她带到身前,在碰触的那一瞬间,似乎都有些震动的意思。好一会儿,她怔怔地道:“你…你…怎么了?”漫天的星光渐渐地引退,只有她眼里的惊诧,不,准确的说是惊怯,愈来愈放射出灼人的光芒,他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道:“连楚嘉,是你怎么了才对”
她的额,刚好抵在那厚实的肩头,隐约可以看见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车在疾驰而过,带着一巢巢的流星,驶向海的尽头,那海已经是睡去了的,如今仿佛被什么惊动了,伸展着长长的曲线,半梦半醒间的彷徨与不安。
他缓缓地叹道:“连楚嘉,我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无助地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我这一次…是抱着很大的诚意,我是很认真的,你不要以为我又在开玩笑…”
她轻轻地推开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方道:“我…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王子灰姑娘式的童话,从来都是小说或者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我…怎么可能…”在经历了感情的挫败之后,她已经被打击地体无完肤,突然有人跟她表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分明是被狠揍了一顿,再给一个甜枣来吃,命运就是这般地眷顾于她?
然而,他的目光里渐渐地跳动起熊熊的火焰,仿佛岩浆蒸腾那一刻的势不可挡,绝对不是意思意思而已…她亦有些震撼,这样一个偏偏风仪的男子,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对象,惟独选中了她,也许…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吧?那刚刚失去的自信心,又慢慢地回来了,被虚荣的自夸渐渐地填满,仿佛已经补好的帆,重新升了起来,迎着早上的阳光,一切都是充满欣喜的新开始。可怕的是,她在意乱情迷的时刻,竟然理智地意识到,那后果是义无反顾,是引火烧身。
他轻轻地拖起她的手,柔声道:“连楚嘉,你奶奶住院的时候,我在房门看着你那么耐心细致地帮她梳着头发,不知为什么,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那种相依为命的彼此依靠,是我早已经失去了的…你沐浴在那阳光里,温柔地微笑着,格外地贤良淑德,一点不象你平日里张开了满身的刺时时刻刻想要扎人的样子。其实,由于从小的经历,我一直对人保持着戒备的心理,可也没象你表现地那样的强烈…偏偏给我看到了你柔软温和的一面…连楚嘉…我想以后好好地生活,认认真真地生活…连楚嘉…”然而,他只是唤着她的名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没有经验,一切都是陌生,是拒绝是接受,都是茫然。渐渐地,有些惆怅,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
他没有再步步紧逼,依旧很绅士地送她回酒店去,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那巨大的沉默,使她感觉到是自己犯了罪,更加惴惴难安,仿佛有些对不起他。
一夜无眠,酒店对面的一间KTV整夜都是眨着兴奋的眼睛,她不敢拉上窗帘,因为害怕那种与世隔绝的局促,局促地只有想到他的殷殷情意来。仿佛有人在吹着口琴,断断续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连带着那悬挂在天空里的月亮也晃晃悠悠地,象牙白,慢慢转成了惨白,仿佛是人生将暮时的身不由己,与青灰的天混在了一起,渐渐分不清彼此。
早上的时候,孙娅打来了电话,原来是一个开发项目的审批已经下来了,需要她去把相关文件顺便带回来,鸿远集团要在省城城南的一处旧址上兴建大型的高档住宅。
她赶去了,不想他也在,彼此似乎都有些尴尬,偏偏掌管文件的人临时下乡去了。他在走出旋转门的那一刻拽住她的手腕,道:“一起去喝杯咖啡吧…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我要坐十二点的飞机去香港…”
咖啡上地很快,墨绿的陶瓷杯子,高高矗立着,象是销踪匿迹多年的信筒,湿答答的颜色,新上的油漆,却有咖啡的香气,悠远醇厚。
起初,她真的是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也来了?就那么信不过我吗?还有几个小时就上飞机了人,何必巴巴地跑来…”话一出口,还是后悔了,倒好象是在质问他的意思,经过了一夜,也许昨天晚间的一切,不过是冲动罢了,未见得有多少生命力的,她不禁有些自作多情的羞赧。
他大约想要嘲笑她一番的,可还是忍住了,道:“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本来对于高档住宅的批复很早就已经定了,可是那里的一块地方…就在向阳路上,曾经有一间孤儿院,我小的时候在那里呆过一阵子…尽管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孤儿院几经倒手早已面目全非…可是,当我知道…有机会重新改造那里的时候,我想把那座向阳孤儿院保留下来…这似乎与最初的规划有些相悖,所以才费了一番周折…我…不过是想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小朋友…创造一个温暖的地方…”
她很自然地接了下去,道:“向阳孤儿院?林韦辰,难不成…我们…还是‘校友’吗?我也在那里呆过…记得那时候认识了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长地高高的个子,却胆小如鼠,还是我仗着我自己是地头蛇才给他解决了不少麻烦。没想到那是个很不讲意气的家伙,竟然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不打…害我伤心了好长时间…小的时候的事,现在想想,还是很有意思的…”
得住口了,她被那雷霆万钧式地逼视吓噤住了,嗫嚅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口干舌燥,隐隐觉得是她犯了致命的错误。
他脸上僵硬的线条渐渐软化了,眼中跳跃着喜不自禁的光芒,阳光婆娑,影影绰绰,连窗外那高大的梧桐在那一瞬间倾泻出油油的绿意,闪着粼粼的光,仿佛透明地一般。吧台那里又换了一张新的CD,是那首著名的《喜洋洋》,天地之间立刻变地热闹丰富起来,
她也被感染了,不禁也变地和颜悦色起来,笑道:“你又是哪根神经不对了?”
他慢慢地说出那石破天惊的答案来,却是夹杂在问题里的:“我当时的名字叫作党红军,你呢?是不是叫…党红梅…”
咖啡的上面飘浮着一层厚厚的泡沫,她慢慢地搅动了一番,结果越来越厚,仿佛要溢出来似的,急忙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想到烫地要死,可也比不上“党红军党红梅”来地震撼,直接将那炽热吞进了肚里,火烧火燎地。握住咖啡杯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党红梅…”
他突然起身走过来,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强烈的气息深深地笼罩着她,她在那混乱当中依稀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急促而不规则的,她也被那惊世骇俗的重逢刺激着,心中激流暗涌,再难平静。
半晌,他才道:“小豆芽菜,我曾经回去找过你…我央求我的养父…是不是可以把你也领养了,可是…你已经离开了…小豆芽菜,是我呀,难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其实,她的记忆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只是被那出奇不意的放逐纠缠着,耿耿于怀,现在知道他曾经回去找过她,就已经足以了…想一想,如果她也被一同收养,与他一同长大…那么她的人生,会不会是两样的呢?也许,会有很大的不同吧…因为,那样炫耀的门庭,那样耀眼的财富,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情感得以延续…相依为命…
她也会有名正言顺的父母,不会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走到哪里,都是探询又包涵同情的目光…
几乎是有些恍惚地,半晌她才低声道:“真的是你吗?”仍然是无法相信的,相信这奇迹,她与他竟然重逢在人海,为什么他们之前都没有认出对方?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象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再也不肯松手了。她渐渐地恢复了清醒,轻轻地拍了他的背心,低声道:“人家都在看着呢…”他竟然向她的发间吻了一吻,喃喃道:“看就看吧…”可还是松开了,却与她在同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紧紧地拉住她的手,两个人就那么傻傻地望着,傻傻地笑着。
好一会儿,他有些踌躇地问道:“那个…连楚嘉,这些年来,你有没有一点想我…”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男子,如今却忐忑地象是个做了错事的小顽童,等待着那一顿暴风骤雨式的发落。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一滞,她却幸灾乐祸地笑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连个招呼不打就一个人享福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水深火热之中…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找不着本尊发泄,只好发泄在那可怜的项琏上,狠狠地跺了几脚,又狠狠地把它丢到孤儿院后园的那片乱林里去…后来后悔了,想去再找回来,不想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记得当时那种再也找不回来的绝望心情,仿佛生命中的那一跟无形的纽带,就那么无情地被扯断了,她再也找不到从小的朋友了。
他微微地叹了一声,道:“没关系,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那样恋恋不舍的目光流连在身上,久久不肯离开,仿佛是怀着害怕再度失去的惊恐,战战兢兢的。她不由得有些羞怯,嗔道:“你干嘛总是盯着人家看,好没意思…”
他握住了她的手,半晌才道:“连楚嘉,其实养父那天来地很匆忙,我们直接坐飞机去了香港…几个月以后我才有机会跟养父提起你的事情来,没想到父亲真的答应了…可是你却已经不在了,而且…孤儿院里也没有留下相关的信息…只说你是被家人接走了…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呢?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呢?”
她本来是开玩笑的意思,不想他认上了真,忙道:“没有…我是在逗你呢…没有那么严重…我是被一个…远房叔叔…给收养了…这些年的生活…就是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无惊又无险…而且,现在承蒙你的关照,又找到了收入很高的工作,应当是没有不满意的,我很满足了…”
他想了想,道:“上次住院的奶奶便是收养的那一家的奶奶吗?”
这倒是突发的状况,她突然意识到在她做这件事情之前,竟然忽略了他曾经帮助吴奶奶办理过住院手续的…情急之下,她只得道:“其实我很小就自己一个人在寄宿学校里生活了,叔叔的妻子不太喜欢我,所以当我可以出来工作的时候我便离开了那个家,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家,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听人说这个城市的工作机会能相对多一些,而工资收入也不错,于是我便冒冒失失地就来了。没想到并不简单,于是我便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你见到的吴奶奶其实是主人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
他点了点头,手上握紧了,还是有些感伤的样子,柔声道:“这些年你真的是受苦了…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会好好地照顾你,好好地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现在想想…真的是有天意…那天我们相互拿错了电脑…是命中注定,注定我们要重逢…起初我还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被你…深深吸引…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这样的情真意切,不由得她也是感动,两小无猜的情愫未必能天长地久,但是能在茫茫人海里偶然相逢的概率,却是非比寻常,就仿佛是冥冥之中已有的安排,叫人不得不顺从。命运真的是非常可怕,却又是异常地奇妙。她隐隐感觉,在这样的时刻,发生这样的事情,无非是逼着她作出决定,不得反抗。
林韦辰飞去了香港,她一个人留在省城继续等候那份文件,那份对于她来说,也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文件。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其实也不过是隔了一个双休日,她却异常的烦恼,烦恼于他在临行前又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声向她说着回去见的约定…难道,真的就这样定下来吗?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只是之前她是那么执着地爱着那个特定的人,所以根本无从考虑其他的人。至于…林韦辰…倒是个意外,这意外增添了她额外的烦恼,尤其是他曾经说的“我想以后好好地生活,认认真真地生活”的郑重其事,真的成了她沉重的负担。
她一个人在顺风街上的一间陕西面馆吃着晚饭,很地道的炸酱刀削面,放上红红的辣子,仿佛是血流成河,还是忍不住很很地吸了一口,真是辣地痛快,几乎每个毛细血孔都绽了开来。偏偏有人打来了电话,竟是靳启华。她的手有些哆唆,好一会儿,才觉出舌上的味蕾火烧火燎地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的态度出人意料地温和,温和地令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与这个人发生过任何不快,不由得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有什么事情吗?”仿佛有些心虚的意思。
倒底是担任了好长时间领导职务的人了,他缓缓地道:“前些时候,我的态度还有方式…都太粗暴了…你别介意…”
就算她很介意,也只能装做已经烟消云散了。她拿起凉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气,仿佛在是拼命地碾压着什么,她努力使自己的气势提升地更嚣张一些。因为发生了意外的变故,她不再是一无是处的小女生,另有出众的男子对她表示了特殊的好感,他不要她,该是他的损失。
然而,当她在体育馆门前见到他的时候,这所有的装腔作势都不顶用了。在人潮汹涌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姹紫嫣红的花圃,在温婉的夜色里依然爆发着勃勃生机,明媚鲜艳地愈加夸张起来。天空失掉了宏伟的气势,颤颤巍巍,象晕船的海,一波又一浪。惟有那盏路灯是坚定的,然而也仿佛有些怯生生的意思,幽幽地放着青光,淋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昧。
她渐渐地走近,他伸出手来,好象是习惯性地抚摸她的头发,但似乎有些时过境迁的尴尬,停在半空中,又无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之中却是温暖而亲切的,半晌才道:“嘉嘉,你真的生气了?”
就凭那温柔地注视,她已经很无所谓了…她这样义无反顾地…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或者说他不能爱她…这一个星期里,已经慢慢地度过了关于他要结婚的惊恐历程,她很认真地思索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她其实是没有多少机会可言的,他已经有了美丽出众的女朋友,从恋爱到结婚,是大势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