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燕琉璃之言,御紫炎唇角弧度加深。抬手又帮燕琉璃斟上那琥珀色醇香酒液,同时也帮自己满了一杯。
并未急着举杯相邀,御紫炎只是静静看着仍自微眯着双眸似是沉浸在酒酿醇香中。
其实也毋怪燕琉璃偿了这女儿红如此激动。照理燕琉璃不久前还身为堂堂燕昭太子殿下,什么琼浆玉液不曾尝过。虽说这客店内的女儿红确实味道颇佳,但比起燕昭南方、女儿红之乡酿制出来的陈年佳酿,仍是欠缺些许。
但是,他们连日来一直在草原上奔波赶路。即便沿途投宿客栈,店中准备的,也只是一些深具当地特色的青稞米酒、又或者是马奶酒。
那粗犷热烈的滋味固然也是新奇,但,对于身份尊贵、常年居于宫中的燕琉璃而言,到底还是少了几分优雅绵长的细致之感。何况燕琉璃固然性情飒爽,却到底是个女儿家。比起青稞、马奶酒,自然是女儿红更为适合。
想到这里,御紫炎悠悠伸手端起酒杯,却并未饮下杯中酒液,只是摇晃着手中酒杯,任凭那馥郁芳香飘散在空气中。
又过了片刻,燕琉璃终是由陶醉之中回过神来。含笑看着对面仔细端详着杯中琥珀色液体的少年,燕琉璃眼底略过一道光芒。
“我倒是好得很。只是,似乎有人并不是很好。”
隐含深意的话语由燕琉璃口中吐出,美丽的眸子定定凝视着烛光摇曳下照出的那辨不出情绪的容颜。
晃动酒杯的手微微顿了一瞬,而后又重新恢复动作。
“琉璃这话是何意思?”
漫不经心一般的话语,说出的是无辜至极的话语。
然而可惜的是,这句话的唯一听众,却丝毫不打算对御紫炎无辜模样买账。
“少来。”
举起酒杯再次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燕琉璃一把夺过御紫炎手中酒壶,满不客气的自己斟满空空如也的酒杯。一边还挑眉说道,“紫炎你可知道,你看似性情淡泊,但只要稍稍留心观察你几回,便能发现,其实你的情绪起伏很容易被发觉。只是许多人都被你那一脸淡然笑意蒙骗了去,以为那便是你的本性了。”
“呵。”
听闻燕琉璃这一席话,御紫炎微微垂下眼睑,轻笑一声,“那是因为琉璃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呢。”
“你也不必给我灌迷汤。别以为我两杯酒下肚,便会被你两句奉承之言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快些说来听听,自进入这小镇之后,你情绪似乎就有些不对劲。到底是为了何事?”
御紫炎闻言又是微微一笑,却丝毫没有吐露实情的意思,只摇了摇头,“这一回当真是琉璃多想了。我只是一路奔波有些乏了。”
“‘只是’如此?”
燕琉璃显然完全不信御紫炎这一套说辞,挑起的眉梢带动斜在右眼上的闪电形疤痕,颇有些威严与震慑力,“那若只是如此,为何你的父皇爱人不曾将你好好安顿在房中歇息,反而放你一个独自在此对着夜色喝闷酒?”
燕琉璃的话再次使得御紫炎身形一顿。
但是,抿了抿唇,御紫炎再次露出一抹浅淡笑容,“那小乞儿受了惊吓,虽然一直昏睡着,却总是不得安稳。天不愿我受了惊扰,这才放我出来图个清静。”
“御紫炎,你道我是三岁孩童么?如此蹩脚的理由,你当真认为我会接受?”
燕琉璃眯起双眼,语气中带出几分危险之意。
第五七四章乞儿身份(一)
“……”
然而,对于燕琉璃话中危险之意,御紫炎却恍若未闻。仍自将酒杯凑至唇边轻啜一口,半晌,方才悠悠说道,“琉璃,个中缘由,其实你我早已心知肚明。又何苦偏要说明呢?”
“——”
听了御紫炎一席话,燕琉璃眼角上扬,静默片刻,终是摇头叹息一声,“我虽然心中已是有了些猜测。但紫炎,将所有事情沉在心底,你难道不觉得累么?”
御紫炎闻言唇角微扬,一双紫眸清澈无比看向面前真心为他担忧挂心的女子,“不。如今——已不会觉得累了。”
“你——”
没想到御紫炎竟会如此作答,便是燕琉璃也一时语塞。半晌,性情爽利的女子终是悠悠站起身,“罢了。既是你到底不愿说。我也不逼你。女儿红口感虽绵、后劲却大。莫要多喝。”
说罢,俏丽女子便不再多做逗留,竟是留下御紫炎一人继续独酌,她则是拾阶而上,朝二楼客房走去。
……
耳畔听得木阶吱呀声响渐自停歇,御紫炎唇边勾起的弧线,却是缓缓收起。
看向手中酒杯仍自泛着粼粼波光的琥珀色泽,紫眸之中重新蒙上一片茫然。
不是他不肯说。不是他不愿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纠缠在一处的纷繁思绪其实当真已经快要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不过半日时光,他没想到自己竟还会再遭遇这般感触。
如鲠在喉,又似泰山压顶。
闷闷的一口气僵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得太多。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莫要重蹈覆辙。
然而,当反常与巧合一个个堆砌重叠在一起,他的意识早在他能够控制之前便已狂乱起舞,将所有零星的片段连接成一片,逼得他不得不去正视。
是他想得太多么?
是他疑神疑鬼么?
但,为何燕琉璃也觉察出了不对?为何一向行事讲求“稳准狠”的燕琉璃,到了最后却不曾坚持追问到底?
难道,不是因为燕琉璃也从细微点滴之中觉察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么?
深吸一口气,御紫炎微阖了双眸。泛着紫芒的睫羽轻轻颤动着,月色下仿佛自由起舞的精灵。然而,这只精灵,展现的舞姿,却似乎并不能算得上欢快愉悦。
“……”
忽然,原本只是轻轻起舞的睫羽突地跳了一下,而后,却又蓦地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半分动静。
月光疏影。
原本稍显单薄的身影,突然间被一道更加宽阔坚定的身影笼罩。仿佛被融了一般,两道身影根本分不出彼此,连成一片。
然而,依旧只是月光下一道孤影,看上去,却好像少了几分孤寂与迷茫。
“——”
伴随着冷香气息而来的,是落在脸颊上的一记轻吻。
记忆中一向带着丝丝微凉触感的唇,此刻却意外的多了几分温度。
但阖着眼的少年却清楚,不同以往的感触,只因自己在夜凉如水之时,于空旷无人的大厅中静坐了太久。
自己的脸颊变得温暖不复、冰凉非常,于是,爱人微凉的唇,便显得多了几分温热。
唇边扯起一道弧线,御紫炎心中暗笑——没想到这个时候自己竟是如此煞风景的想起“相对论”什么的。
不过,道家所讲,天地万物左不出一个相生相克、此消彼长的道理。如此想来,此等观点倒是与现代科学先驱者、鼻祖一样的人物不谋而合。
然而,御紫炎这厢天马行空想得不亦乐乎,他身后之人却似乎少了几分耐心。
微微有些霸道的扳过御紫炎微凉脸庞,刚刚离开的唇再次覆上前来,将那勾起一道浅淡弧线的唇纳入口中。
带着些微粗暴掠夺意味的吻,却意外的令御紫炎有些沉醉其中。
定是有些醉了——当御紫炎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昏昏沉沉、身子却莫名其妙轻飘飘时,一个想法倏地进入脑中。
罢了,酒李太白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方才已是使得“金樽空对月”了,此刻便是偶尔放纵“尽欢”一次,又有何妨?
打定了主意,接着熏然醉意,御紫炎大胆伸出手臂环住上方人的脖颈,主动回应起对方的深吻。
天,是他的天。不属于任何人,不必他在背后苦苦守望,会一直只注视着他、眼中只有他的天——
……
不知过了多久,唇齿间馥郁酒香已经同样完完全全占据了对方口中每一寸领地。意犹未尽的二人方才微微离开了一些距离,却也只是,比唇齿相缠好上那么一点点。
光洁的额头相互抵在一起,上方微哑的声音传来,却是一声叹息,“傻炎儿。”
然而,回应对方话语的,同样是喑哑嗓音,内容,却格外的煞风景,“那孩子如何了?”
“——”
听到爱人所问,朦胧月光下御天行身形微顿,而后缓缓说道,“燕琉璃将那孩子领了去。”
“原来如此。”
唇角微扬。这个琉璃啊,当真是一心为他着想着呢。
“炎儿,我——”
带着一分犹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到底戛然而止。
白皙的手掌覆上爱人丹田之处。那里,自从离开启仙南海外龙域后便一直沉睡不醒的龙婴,终于重新张开了双眼。而那龙婴张眼的瞬间,便是他们看清小乞儿之时。
感受到爱人动作,御天行俊逸的脸庞上更是添了一抹迷惑与茫然。
“那个孩子,到底是何来历呢?”
飘忽不定的声音悠悠响起,问出的,却是令御天行心底一震的话题。
“……”
沉吟片刻,御天行终是缓缓答道,“不清楚。只是看他洗净之后细致皮肉、白净长相,定非我们最初以为、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儿。”
“天——看不出他的命格,对么?”
又是一针见血的提问,声音,却依旧轻缓得好似能够催人入睡。
“……”
顿了片刻,御天行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不错。”
“本该到了八荒六合境界、漠视一切的天,对于那小乞儿,却独有一份怜惜之心。”
这一回,御紫炎干脆放弃了疑问句,直接陈述着事实。
“……”
又是片刻沉默,而后,又是实话实说,“嗯。”
暗暗舒出一口气,御紫炎终是将压在心头的话,一字一句悉数说出,但,他的天,显然并未认为,话题到此便已足够。
“但是炎儿——”
微凉的指尖轻点那形状完美的唇。
摇了摇头,衬着淡淡月色,紫眸中染上一抹笑意,“但是,为了对月独酌的我,天依然舍下了那孩子。如此,便已足够。”
“——”
任凭爱人指尖轻触自己唇瓣,方才由爱热口中度来的酒香仍未散尽,御天行目光灼灼看着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妩‘媚笑颜的人儿。
而接下来,由那人儿口中说出的话,更是使得御天行心情激荡,险些当场失态,将爱人按倒狠狠疼爱一番。
“我发现,我似乎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狡猾,甚至懂得用孤单脆弱来锁住天的目光与心思了。”
“如此甚好。”
毫不犹豫鼓励的话语伴着温热气息拂过抵在御天行唇边的指尖。
一阵酥麻电流窜过御紫炎四肢百骸。
什么不安、什么疑虑、什么迷惑不解、什么自我厌恶,一切的一切,尽数消失在那灼热目光与再次席卷而来的炽烈亲吻之中。
很多时候,实际行动果然还是比言语来得有效啊——
不过……似乎若没有与天相通的心意,或许还是很难立刻放下所有一切罢——
仍在想些有的没的,某人就在迷迷糊糊之间被爱人打横抱起直接带入卧房。然后,待他由爱人更进一步的“实际行动”中惊觉过来之时,早已无力挣脱爱人为他一人专门编织的温柔情网,忘我的沉沦在情潮翻涌之中。
而共同沉浸在微醉清热之中的两人,也丝毫不曾发现,原本紧闭着的房门,不动声色打开一条细缝,而后又很快重新闭合。
在房门闭合瞬间,一闪而过的,则是一道娇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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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相拥而眠的二人同时悠悠转醒。
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最为珍爱之人最为灿烂的笑颜,世上还有何事比此刻更加令人满足?
默契的微笑、轻吻,而后,方才一起坐起身来,梳洗穿衣。
待二人准备妥当,推开房门之时,对面房间亦刚巧打开。
视线平齐之处空空如也,御紫炎先是愣怔瞬间,随即想起,俯身一瞧,果然见门口站立着一道小小身影。
而目光不经意间扫向身旁爱人,却发现爱人眉眼之间似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神情。
“天?”
心中莫名一动,呼唤已是脱口而出。
恍惚似是被御紫炎这一声呼唤拉回了神智一般,御天行身子倏地一震,而后当他回过头时,已是面色如常,“炎儿唤我何事?”
“——”
仔细端详爱人半晌,御紫炎终是掩下心中重新腾起的困惑,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什么。”
说罢,也不等爱人回应,御紫炎已是重新低下头去对着昨日救回的孩童微笑问道,“小兄弟,昨日之事,你可还记得么?”
“不知你姓甚名谁?又是如何流落此处的?你可有亲友在这附近?”
第五七五章乞儿身份(二)
谁料御紫炎和颜悦色的问话却换来面前孩童胆怯退缩反应。
而那孩子躲藏的遮蔽,便是在御紫炎身旁脸上辨不出情绪的御天行。
见孩子双手紧紧抱在御天行腿上,整张脸都埋在御天行腰间,便连看都不愿看御紫炎一眼。
注意到孩子反应,御紫炎轻笑一声,带着些微揶揄意味抬头对爱人说道,“我以为比起天来,我应该更容易与孩子亲近才是。”
“所以说啊,这小鬼‘看人下菜碟儿’的本事修炼得还不到家。”
不等御天行回应,随着孩子走出房间的燕琉璃笑意盈然说道。
“呵。”
被燕琉璃的话逗笑,御紫炎弯了眉眼。
而燕琉璃则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小小惊呼一声道,“哎呀!看来当真是‘一醉解千愁’。紫炎如今心情转好,这女儿红可是功不可没了呢。”
应着燕琉璃话音,御天行与御紫炎右手隔壁房间的门也缓缓打开,同时出现的正是祈怜铭靖与上官敬甥舅二人。
而令燕琉璃眼中笑意变得愈发意味深长的,则是明显已经听到她之言的上官敬,脸上似是有着两抹可疑红晕。
此时御紫炎自然也已注意到上官敬表情变化,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不禁看向身边爱人。
御天行自是明了爱人心中所想,微微点了点头。
得了爱人回应,御紫炎愈发确认他们昨夜进房之后,确是布下了隔音阵法。那么,上官敬虽然住在隔壁,应当也对昨夜发生之事一无所知才对啊。
似是看出御紫炎心中疑惑,与上官敬比肩而立的祈怜铭靖轻笑一声,别有深意的说道,“昨夜上官大人口渴想要出门寻些热水,谁料刚开了房门却又立刻折身返了回来,却是不知为何……”
一句话已是点破了御紫炎心中狐疑。脸上只觉“腾”的一阵火烧,此刻倒是他更加恨不能躲在御天行身后不去示人!
注意到爱人露出羞赧之色,御天行自然也已明了心爱人儿所为何来。方才复杂难辨颜色终是退去一些,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张开手臂便要将身边人儿揽入怀中。然而,他这一动作,却牵动了仍旧挂在他腿上的孩子。
感到脚下一沉,原本荡开在唇边的笑意倏地僵住。
并未错过爱人一丝一毫表情变化,御紫炎也在同一时间记起了那个孩子的存在。
心底微微一动,便要退后一步离开爱人手臂范围。
但就在下一刻,手臂的主人凝眉逼近一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执着的追逐着他退后的身形。
见到爱人如此反应,御紫炎暗道糟糕,原本退后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然而,饶是如此却仍是为时已晚。被御天行突如其来动作险些掀倒在地,四、五岁稚龄的娃娃哪里禁得住御天行如此大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