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灯火,乍明乍暗,如干万只流萤舞空。
马君武却无心欣赏暮色湖景,抱膝坐在船头,心潮汹涌,起伏不定。忽然,一只双桅巨船杨帆而来,不大工夫,已追近君武和李青鸾所乘小舟,同时右侧又急驰来四只梭形快艇。李青鸾伸手从舱中取出两把宝剑,一把递给马君武道:“武哥哥,你看他们又来了,这一次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认为我们好欺侮呢?”
就在李青鸾说话工夫,四只梭形快艇,已经一字排开,拦在小船前面。每只快艇头上站着一个短装大汉。马君武也有点冒火了,接过李青鸾手上长剑,冷笑一声问道:“马某人和各位素不相识,我们又不是腰缠万贯的商旅行资,各位苦苦相迫,却是为何?”
左首第二艘快艇上,一个四旬左右的大汉笑应道:“两位如果是富商行旅,我们也犯不着这样劳师动众,请问朋友你一声,和三清观主玄清道人是怎么个称呼?”
马君武面色一变,厉声答道:“三清现主是我恩师,你们要怎样?”
那大汉又笑道:“玄清道人老前辈威震江湖,对他老人家弟子怎么样,我们还不敢,不过我们久闻昆仑派分光剑法天下无敌,我们帮主想借机和两位交个朋友。”
马君武看人家说话很客气,一时间倒也没法子发作,皱下剑眉答道:“马某人初离师门,不懂江湖规矩,贵帮主既愿折节下交,马君武当得拜见。”
那大汉点点头道:“大侠高足,的确不凡,马兄看起来倒不像初涉江湖,我们主人不敢有劳大驾,他已亲自赶来。”
那大汉说着话,伸手向右边一指。马君武转头看去,只见那只双桅大帆船上,舱门大开,里而烛光,照耀如白昼,舱门外站着四个彪形大汉,青一色密扣对襟短装,白裹腿倒赶千层浪,怀抱厚背薄刃鬼头刀,舱中间虎皮金交椅上,坐着一个身躯修伟,五旬上下苍白长髯老者,大船慢慢靠近小舟。那老者缓步出舱,对着马君武拱手一笑道:“无故拦舟,惊扰清兴,请到舱中用林水酒,聊谢失礼之罪。”
处此情景,马君武自是推辞不得,回头低声对李青鸾道:“佩上宝剑,我们一起过去。”说毕,首先跃登上大船,李青鸾紧跟着马君武身后登上船头。
长髯老者望着四只快艇上大汉,说道:“你们看好客人船只。”四个大汉同时左掌当胸一立,对老者一躬身,快艇立时散开。长髯老者才回首对马君武笑道:“属下无知,言语开罪之处,望勿见怪,舱中已备水酒,请入内小饮几杯如何?”
马君武长缉答道:“晚辈初涉江湖,不懂规矩,承蒙邀宴,何幸如之,敢请教老前辈上姓尊称,以便就教。”
那老者打长髯哈哈大笑道:“老朽二十年前和令师玄清道人有过一面之缘,承他仗义,才多活这几十年,咱们先入舱中喝几杯,我还有事请教。”说完,抱拳肃客。
马君武步入舱中,四个抱刀大汉躬身致敬,看舱中布置金碧辉煌,华丽已极,紫檀雕花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香茶细点,两个青衣童子垂手侍立一侧。长髯老者让马君武和李青鸾落了座,望着马君武笑道:“这位姑娘也是昆仑门下弟子吗?”
李青鸾眼睛一转答道:“怎么不是,我和武哥哥都不会喝酒,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完,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马君武听得皱眉,长髯老者却捻髯大笑道:“好啊!姑娘,快人快语,不失巾帼侠风,两位行踪何处,我顺便送上一程,这样既不耽误两位行期,又可长夜清谈。”
马君武接口答道:“晚辈们准备在岳阳登陆,只是不敢有劳大驾相送。”
长髯老者摇摇头笑道:“一夜风帆,何劳之有。”说完,吩咐舱外四个抱刀大汉,张挂双帆,船放岳阳,又令两个青衣童子,收了茶点,换上酒菜,和马君武、李青鸾对酌起来。
马君武和李青鸾都不会喝酒,停杯不喝。长髯老者也不强劝,只管自己酒到杯干,一连喝了有十杯以上,才放下酒杯,与君武谈些江湖奇闻,绝口不提一句正事。马君武忍了又忍,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邀晚辈登舟时,曾说过有要事赐教,现已酒醉饭饱,愿洗耳恭聆教言。”
长髯老者叹口气道:“令师对我有救命之思,二十年愧无一报。日前传言令师获得武林奇宝藏真图,致引起各派高手云集湘北,风声初传,来人已是不少,大概这几天中,三湘水面就要掀起一场争夺藏真图的风波。为这一幅宝图,百年来不知葬送了多少武林高人性命,江湖上的恩怨杀劫,常要株连数代,你既是昆仑门下弟子,难免不被波及,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敢断言。实不相瞒,老朽也是为藏真图而来,两位早离此是非地,不失为上策,令师一代剑侠,必有法自保,不过两位今后行藏,应求隐秘,倘炫技自露,无疑是自寻烦恼,江湖机诈,一言难尽,我能奉告两位的也只是这些,咱们再见面时,敌友难料,我送两位这一程,说不上报答令师之恩德,只能算聊表寸心,今天如不是机会巧合,被我下属先察觉两位行藏,要是落在别人眼中,不但要给会师增加无穷麻烦,两位恐怕也要吃些苦头了。”
长髯老者一席话,听得马君武又惊又急,忆恩师最近半月神态,确实有异,想必和死去师兄沈昌身上搜出的玉盒白绢有关……再想师父要青鸾和自己离开三清观的神色,似很急迫,前后连想,这件事八成是实。马君武想了一阵,剑眉微挑,一脸坚毅神情,笑道:“承蒙老前辈如此爱护,马君武铭感肺腑,家师是否得到藏真图一事,晚辈实无所知,恕难奉告,各派高手云集湘北,准备对付家师和晚辈,那是别人的事,晚辈幼承恩师慈训,素不存犯人之心,但是昆仑门下弟子,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事情如迫到头上,纵是刀山剑林,晚辈也无所惧,老前辈既是奉命来求谋宝图,留晚辈同舟夜谈,恐有不便,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起身一揖,和青鸾向舱外走去。
猛听那长髯老者纵声大笑道:“玄清道人豪气干云,马老弟尽承师风,昆仑门下人才,果是不凡,老朽佩服得很,难得一夜清谈,何以竟决绝求去,顺风扬帆,天亮前可达岳阳,今宵欢聚一别,我们再有碰面机会,说不定要讨教马老弟分光剑法,无论如何,请两位让老朽相送一程.也让我聊尽一点心意……”说至此,修而住口,长髯颤动,面色凄惶,似有无限伤感。
马君武知他此刻心中,既感图报师父昔年救命之恩,又不能逆命行事,看他满脸痛苦神情,倒不便执意而去,于是微笑
“武哥哥,你在想什么?”
马君武低头看她匀红嫩脸上,满是关怀神情,心里又是一跳,淡淡道:“我在想师父……”
李青鸾点点头,又是一笑,跟在马君武身后,向那堵红墙走去。
两人越渡了小溪,又穿过一段草坪,翠竹佳木环绕中现出一座庄院,大门上横题着“水月山庄”四个大字。这时,一个五旬左右老仆正在扫庭院,回头看见马君武,高兴得丢了手中扫帚迎上来,笑道:“少爷回来了!老爷昨天还提起少爷,明天就是凌小娟姑娘的周年忌辰,你们从小在一块长大……”
那老仆阿禄话还未说完,马君武已听得全身冷了半截,转头问:“阿禄,你说什么,我的表姊死了?”
阿禄摇头叹道:“皇天无眼,小娟姑娘倒比老奴先走了。”
马君武抓住阿禄右臂问道:“她怎么死的?”
李青鸾站在一边,看得又担心,又难过,她本是娇痴无邪的大孩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对,瞪着眼站在一边发楞。
这当儿,大厅里走出了一个长衫布履、气度高华的老者,留着苍白短须,出了厅门,历声喝道:“武儿快些放手,你疯了吗?”
这一喝,马君武由神智昏乱中醒了过来,转头看父亲背着手站立厅外,这才松了阿禄,拜伏地上道:“武儿给爹爹请安。”
老者却先问阿禄道:“你受了伤吗?”
阿禄用袖子擦下脸,强笑道:“不要紧,老奴还撑得住,老奴还撑得住。”
老者点下头道:“你去休息一下吧。阿禄答应着退去。”
那老者看着跪在地上的马君武叱道:“你二十岁啦,怎么还是这样莽撞,我要再迟出来一步,阿禄一条右臂还要不要?”
君武又叩头道:“孩儿骤闻小娟表姊死讯,一时情急失态,实非有意。”
老者叹息道:“娟儿的死态的确可惜,我和你忍受已尽到最大心力,天不假年,人力岂能挽回,你起来。”说完话,一眼看到李青鸾,又低声问道:“这红衣女是谁?”
君武起身答道:“是武儿师妹,她叫李青鸾,奉师父命送她到昆仑山去。”
说着话,青鸾已走过来,马君武低声对李青鸾道:“这是家父。”
青鸾娇喊一声:“伯父。”便盈盈跪拜下去了,老者含笑还了半礼,李青鸾叩个头站起后,也不知说什么话,望着老者一笑,退到马君武身后站着。
马君武父亲,叫马龙,本是明武宗年间御史,因阉宦刘瑾弄权,乞休归田,隐居岳州东茂岭,建水月山在闭门读书,栽花自娱。马君武四岁时和小娟由阿禄带着在溪边草地玩耍,被玄清道人路过看见,认为是天生异质,难得遇上,惟恐被别派发现带走,随借募化之名求见。
马龙看玄清道人仙风道骨,知非常人,随延客入厅待茶,两个人愈谈愈投机,订作方外交。此后玄清道人每年总来水月山庄和马龙盘桓几天,渐渐的便知道了古清道人是位博通六艺、胸罗万有的奇人。玄清道人四顾水月山庄时,马君武已八岁,玄清道人直告马龙,说马君武骨奇神清,秀逸不群,但非宦海中人物。
马龙笑道:“我厌倦宦海生涯,才隐居于此,根本就没有望子仕途成名之心,你如果其喜欢他,就收他做徒弟如何?”
这句话正合玄清道人心意,也不虚伪客套,立时一口答应下来,两天后就带马君武回到三清观去,十二年来尽授所学,为武林中造就了一株奇葩,也替武林中缔就一段缠绵感人的情史,此是后文,暂且按下。
单说马龙与马君武、李青鸾进了大厅,落座后问道:“你师父这一次没有同来吗?你准备哪天再回三清现去?”
马君武答道:“师父命孩儿侍奉爹娘,一月后送李师妹西行到昆仑山拜师,不再回三清现。”
马龙笑道:“你既是昆仑派门下弟子,一切自应遵从师父吩咐。我和你娘都到了垂暮之年,什么事都看淡了,自你小娟表姊死后,你娘更是万念俱灰,每天守在养心堂礼佛念经,连我也不准进去打扰她。受她影响,我也动了斩绝尘缘、面壁潜修的念头,你到后面养心堂去见见你娘,明天备点祭品,去祭拜一下你表姊灵墓,至于你今后行动,我也不愿过问,你师父胸罗玄机,他说的大概不会有错,说不定我碰上缘机,就遁迹世外了。”说毕,起身对李青鸾点下头,缓步出厅而去。
马君武看父亲背影消逝厅外,不禁落下两行泪珠,李青鸾递给他一方绢帕,柔声慰道:
“武哥哥,你不要伤心好吗?”
君武按过绢帕,擦去眼中泪痕,笑道:“去见见我娘。”
水月山庄并不大,马龙所以取这个名字,无非感叹人生犹如镜花水月,一切功名富贵,都是空幻的意思。养心堂建筑在一片翠竹丛中,漪漪绿篁里传出来声声佛号。
马君武带着青鸾,绕着竹林曲径,走近养心堂。那只是三间茅舍,竹几木椅,打扫得纤尘不染,正中一张白松木八仙桌边,坐着一位青衣素裙的美貌中年妇人,双目微闭,口诵《大悲经》。马君武紧走两步,拜伏地上道:“娘,武儿回来啦。”马夫人慢慢睁开眼睛,庄严的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摸着君武头顶道:“你回来得正好。你小娟表姊死了,明天是她周年忌辰,她行前还惦念着你,明天叫阿禄带你去她坟上祭奠祭奠,她就葬在西山脚下,那是你们小时候常玩的地方。”
马君武流泪答道:“可怜小娟表姊死时,儿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马夫人扶起马君武,肃穆慈爱的脸上也泛露出悲伤神色,叹惜一声,道:“小娟聪慧,只是生具薄命,她死了倒免去日后受罪,人世间因缘果报,勉强它不得,你也不要太过伤心,同来的这位姑娘是谁?”
马君武还未及回答,李青鸾早已拜倒地上答道:“伯母,我叫李青鸾,和马师兄同属昆仑派门下。”
马夫人探身扶起她,拉到身边,看她娇憨无邪,一派纯真,心里甚是喜爱,问道:“你是君武师妹吗?今年几岁呢?”
李青鸾答道:“我十七岁。”
马夫人把她轻揽怀中,又问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你娘好吗?”
这一问,问得李青鸾一阵伤心,依偎在马夫人怀里,潸然泪下。她幼失母爱,十几年来在悟空抚养下长大,老和尚虽对她百般爱护,但是无法和女人天赋潜藏的母爱比拟。马夫人问及其娘,正触到她伤心之处,小姑娘天性率直,想到伤心就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答道:“青鸾命苦,从小就没有了母爱,师父告诉我叫李青鸾,可怜鸾儿连爹娘什么样子都不知晓。”
她哭得凄婉,说得句句断肠,字字血泪,马夫人听得感伤万千,抚着她一头秀发劝道:
“好孩子,不要哭啦,你母亲就是活着,也不能跟你一辈子。”
说罢,闭上眼睛,又恢复庄严神色。马君武不敢再打扰,轻轻扯下青鸾衣角,退出了养心堂,老仆阿禄早已替少爷打扫好了卧室,李青鸾自有过去侍候凌小娟的小婢银瓶,招呼安置。
第二天一早,阿禄备了三色祭品,引马君武去凭吊凌小娟灵墓。这时旭日初升,山色如画,浅山崖下,小溪岸旁,绿草地上,兀立着一座孤家,老仆阿禄摆好祭品,回过头,满蕴老泪说道:“少爷,回想过去老奴常陪少爷和小娟姑娘来这里玩耍,你们在溪里捉鱼,玩得高兴时,连饭也不肯回家去吃,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如今景物依旧,小娟姑娘却死了一年了。”
马君武抑制着无限感伤,对阿禄道:“你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阿禄走了后,马君武再没法克制满腹悲切。星目中汩汩泪下,伤心过度,他反而哭不出声,跪对小娟芳冢,无声低泣,这种哭法,最是伤神,不大工夫,泪尽血流。阿禄跑来见马君武如昏如痴,唤了两声少爷,君武浑然不觉,看他星目圆睁,眼角里洞旧出血,只吓得丢瑰失魄,一路狂奔回水月山庄。马龙一大早就出去,行踪无定,马夫人正在养心常闭目参禅,他不敢惊动,找到了李青鸾姑娘,李青鸾没有听完话,已如飞奔去,坟墓距水月山庄也就不过一里多,李姑娘心急如焚,片刻到达,见君武跪地孤家,一动不动,如不是两眼角有血汩出,真似石雕木刻一般。
李青鸾一阵心痛,扑到马君武面前,哭喊道:“武哥哥……武哥哥……”一连哭喊数声。李青鸾惊痛之余,伸手抓住马君武一只左腕,立时如焦雷击项,吓得她“啊呀”一声,松开手仰栽地上。这一瞬间,她脑中空空洞洞,宛如一张白纸,足有一杯茶的时间,她才清醒过来,抬头望天,日已近午,山风拂面,水声淙淙,李青鸾缓缓站起身子,自言自语说道:“武哥哥死了,我还要活吗?”忽然转过身子,两臂一张,猛向马君武抱去。
蓦地里,一阵劲风直向李青鸾撞去,同时一个宏亮而又熟悉的声音响道:“住手!你真的想不要活了吗?”变生仓促,李青鸾本能地问旁一闪,定神看去,正是洞庭湖遇到的长髯老者。
老者不待青鸾开口,先叹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