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考就考了个六百五,同学们都说她是顶尖高手。
首战告捷;接下来还有场凶险的恶战:GRE。GRE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海,纵身跳下去后便找不到回头的岸。 先说GRE词汇吧,那是运动员举不完的沙袋, 原始森林里数不完的落叶满地。酡馥每天都强迫自己,必须记住一百个单词, 第二天醒来,脑子像发了一场洪水,单词全都冲跑了,影子都没有。怎么办?捧起书重新又背吧。 做全真题也是一种折磨,做着做着,分数一天天涨起来,有个小人在心头跳舞,跳得摔了筋头,一不留神,分数狂跌,跌得自己都莫名其妙,唉,慢慢熬吧!GRE一共有三部份:英语、数学和逻辑,对中国人而言,数学部份最简单,一般都能拿满分,最难的是英文,其次是逻辑。酡馥寝室里,个个女孩都在啃GRE,常在一起交流心得体会。酡馥说:“既然数学部份简单,考试的时候,我们可以先搞定数学,剩下的时间去抢做英文。”一个外号叫“妹妹头”的女孩说:“你这是跨区做题,是犯规的。”酡馥哼道:“什么犯规不犯规,我知道好多人都这么做,只不过需要技巧。”
酡馥可能心太急,匆忙忙去考GRE,跨区做题时被监考老师发现,受了警告,情绪一落千丈,结果只考了1800。心灰死了,再加上长期备战的疲惫,人像得了神经衰弱,夜夜失眠,早晨走路人是飘的,还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不仅是她,“妹妹头”也是这种状况,有天还神秘兮兮对酡馥耳语:“骆驼看我GRE学得好,心里嫉妒想不通,晚上放出一群蚊子来,故意嗡得我睡不着觉。” 骆驼也是寝室的一个女孩,也在准备GRE,因为家在上海,自有一帮圈子的人,侬侬伊伊的,爱操上海鸟语,跟寝室的人合不拢。酡馥听了妹妹头的告状,又是叹气又是笑,这GRE真是把人逼疯了,她还不是最疯的一个!
酡馥打算休战半年,再考GRE,身体状况是首要条件。妹妹头总是说:“文科要想骗奖学金,GRE最好考过2200。”酡馥潜心修练,总算在第二年的秋天逼近了这个目标。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她的专业是媒体,竞争惨烈,很难骗到美国的奖学金。没有奖学金的签证就跟抽奖一样悬,与她志同道合的几个战友都覆没了,签出去的不是物理化学,就是生物科学,看来美国还是喜欢科学家。漫漫无涯的签证路上,汇聚了各路神仙,正所谓八仙过海,各显各的灵通。骆驼首场签证就败北了,没多久,酡馥听说她换了方向,申请教育专业,居然把家教的经验也编在报告里,天花乱坠吹了一通,最后骗到了奖学金,一转身就拿了签证,漂洋过海见美国了。妹妹头被拒了两次,干脆狠下心,退学嫁给一个拿全奖的校友,以陪读的身份签出去了。酡馥知道妹妹头并不爱他,如果妹妹头自己能拿到签证,肯定不会嫁给他。可是妹妹头必须走,因为她闹腾了这么久的出国,六亲不认,旧友不见,一心就是托福GRE,亲朋好友都在看她的戏。临行前酡馥听见有人问妹妹头:“你爱美国还是爱丈夫?” 妹妹头潇洒一笑,甩了甩满头的秀发:“我两个都爱!”
酡馥只是心头佩服,她目前还没有这个胆子,敢和不爱的人结婚。她总觉得婚姻是神圣的,履历可以做假,GRE可以做假,婚姻怎能做假?两个人面对面的,关了灯还要上床,在床上肌肤相亲,如果那个人她不喜欢?她一想就起了鸡皮疙瘩:不行,绝对不行!在GRE夜校班上,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生,交大毕业的,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眼睛很精神,闪着光。他就坐在她的身边,成绩不如她,经常向她讨教,特别是逻辑部份。酡馥心头流过细细的欢悦,喜欢慢慢地讲给他听。她想自己是学文科的,还能辅导理科生的逻辑题,不免骄傲和快乐。看他谦虚静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就那么一瞬间,爱如流光消逝了。因为他总是对漂亮女孩放电,和她们说话的时候更像一个男人,自信、威武、激情四射。 酡馥知道自己的脸生得太平凡,个子又瘦又小,没有一点诱人的特色,她也知道男人天性喜爱漂亮女人,基因密码决定的,所以女人骂也好,叹也好,讲千古的道理也好,男人还是不愿变!
酡馥只有靠自己,她也从没想过靠男人。只是在大学折腾了四年,既没有折腾到美国,又没有折腾出爱情。转眼就是毕业分配了,怎么办?只好回老家吧,心头再怎么岔怨,总得面对现实,对不对? 再怎么说,老家有她的父母和朋友,对,她的三个好朋友,她这才想起好久没同她们联系了,她们的声音和面容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闪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她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不情愿。一场高考把她送上了新的台阶,她看见了更广的天地,她还想继续高飞,但是托福和GRE并没能让她扬帆过海,她最后居然落到了起点 …… C城的山水,C城的人。
那是一种缠绵的,郁结的,化不开的伤感, 像春风里飘落的花,多少不甘,正当年华,其实应该在枝头上开放。那么多月亮太阳的日子,她满心满眼都是美国大叔,两个暑假都留在上海熬GRE,早把毕业分配当作布娃娃。没想到布娃娃也对她冷眼冰冰。她总以为自己有名牌大学的牌子,这牌子插在C城哪儿都该闪闪发光吧?所以也没让家人去努力,没想到大错特错了,分配会这么窝火,档案下放到区政府,区政府说,复旦又怎么了?我们人满了。于是继续朝下派,派到XX街道,还不知搞什么玩意儿。
“酡馥分在街道搞计划生育,你知道吗? ”安萍给孟穗挂电话,孟穗听了只是笑,笑过后又说:“搞计划生育是个过渡,她迟早要去美国的。” 这些年酡馥轰隆隆忙出国,孟穗和安萍也没瞎混,一个个响响当当。孟穗干得好,运气也好,公司去年改组,实行部门承包制,又成立了出口加工部,马科长当了部门经理,看孟穗能干又听话,便带着她一起搞业务,孟穗终于当上了业务员,从外销谈判,签合同,到最后的发货和结汇,一杆子插到底,孟穗干得老练沉着,每年正大光明的奖金都是十多万,更别提那些桌子底下的回扣和交易。
安萍在岛上熬了两年,总算脱离了苦海。她毕业离校那天,孟穗还给她找了一部车搬家。飞燕因为在排练节目,临时来不了。孟穗问安萍:“分配的事都搞定了吧?”安萍含笑点头:“一切水到渠成。”安萍的父母早就就行动了,两年前就开始为女儿的分配奔跑了。安萍读的师范,按照国家政策,必须去中学任教。多谢父母的关系,她没当教书匠,进了区委办公室,给办公室主任当秘书,不是起草工作报告,便是总结会议纪要,天天都有写不完的稿子,若有重大会议还得加班加点。累是累,但前途光明,她又争取进步入了党,仕途算是走定了。
那天由孟穗做东,四个人在“海龙王”粤菜馆团聚了。酡馥想起四年前孟穗给她饯行,四年后又给她洗尘,不觉间天地忽翻,心头起了纷繁的感触,一串失落,一串伤感,在不经意的瞬间从肌肤流到五脏六肺。她算什么啊?她平庸,她郁闷,她还没钱。她们每个人都快乐,那么漂亮青春。孟穗还开了双眼皮,美丽上了一层楼,笑得更自信了。
只有酡馥皮黄脸青,像个难民,不过刚满二十二岁,笑起来眼角飞出细皱纹 …… 都是GRE害的,还有专业课,她常常煮咖啡熬夜。孟穗说,女人的脸只能小心呵护,哪能没日没夜的折腾。酡馥想起她们寝室的女生,为了备战洋考试,都煮咖啡都熬夜,都以外能熬到太平洋的那一岸。熬过去的当然欢喜赞叹,感谢菩萨,感谢上帝。熬不过去的,也就自认倒霉吧,骂天骂地骂鬼神,没有用,弄不好,鬼神也会捉弄你。酡馥当然不信邪,她没有死心,她还年轻,她还要奋斗!她告诫自己,不要被眼前的窘境打倒,我的未来比她们好!
“多喝点蹄子汤,这个最养颜了。”飞燕给酡馥盛了一碗汤:“你比高中时还瘦。” 酡馥接过汤对她笑道:“你比高中时还迷人。”她们都说的实话。飞燕本来就生得美,现在又是娱乐公司的舞蹈演员,一嗔一笑,一静一动,既有水灵灵的清纯,又有风情万千的*。相较之下,孟穗就逊色了,尽管她保养得很好,皮肤柔嫩柔嫩的,每周都去美容院做脸,她自己还说,化妆品和内衣都用欧洲的牌子,穿的衣服也相当精致,但毕竟人底子不如飞燕,飞燕在她旁边一站,她再浓丽的妆也压不了飞燕的天姿。安萍还是从前的本色,规规矩矩的妆扮,只不过头发留长了,添了些女人的柔丽,酡馥问安萍:“你怎么不像孟穗一样化妆,抹点口红和胭脂。” 安萍说:“我怎么能同孟穗比,人家天天和外商谈洋生意。” 孟穗笑道:“人家安萍是机关干部,以后要当大官,才不屑资产阶级的破玩意。”
大家正笑着,飞燕的BB机响了,她边看留言边尖叫:“我都忘到朝天门了,快,快,快, 我要去‘大世界’迪厅伴舞。”话一完,身子一转,像个蝴蝶飞远了。酡馥吃惊地问两人:“飞燕去伴什么舞?”孟穗笑道:“你大上海回来的人还不知道迪厅伴舞?” 安萍说:“迪厅的领舞女郎在台上一跳,大伙儿便跟着她一起疯狂。”酡馥好奇了:“真是有意思,你们见过飞燕的舞吗?”孟穗笑道:“我见过她两次,碰巧都在一天。我白天陪机床厂的客户在小天鹅吃火锅,她在上面跳傣族舞。到了晚上,去扬子江宾馆会台商,吃了饭去歌舞厅消费,哈,又见飞燕。” 那晚她换了身行头,全身的金属亮片闪人的眼睛,孟穗形容她像条刚成仙的鲤鱼精,鲤鱼精在台上又扭又摆,摆得河水倒流,日月无光。酡馥听得入了神,不禁脱口喊道:“那她肯定挣了不少。”安萍说:“就算每个月挣得了一万,但毕竟是青春饭。” 孟穗也说:“以后跳不动怎么办?老了怎么办?” 酡馥摇头道:“我想象不出飞燕老的样子,她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也会老?”孟穗笑道:“我们迟早都会老的,老胳膊老腿没牙的那天。” 安萍马上接口道:“真到了那天,我们还能聚在一起吗?”酡馥说:“若是有缘份,天涯海角也会相聚。”
(5) 走自己的路
酡馥很佩服飞燕的心理素质。千万个人都在为飞燕担心,什么未来,什么衰老,什么今后怎么办,人老了还能在台上跳吗? 飞燕才不管那么多,年轻多好啊,尽情享受吧,空气清朗,阳光明媚,鲜花和掌声,男人的恭维,女人的羡慕,这金灿灿的时光,滋心润眼的日子,她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地思前虑后。思前虑后的人都是旁人。可孟穗和安萍还是同情她:“飞燕是命苦,如果妈是亲妈,无论如何也要逼她读书的。” 酡馥有些感触地说:“亲人之间的爱有时候很沉重。不是太亲反而好些。”
飞燕的母亲是后妈,但飞燕并不觉得低人一等。亲生母亲过于严厉,甚至有些变态,那时飞燕还小,也就四五岁的光景,算术算错了,唐诗背不出来,哪怕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母亲便像狮子一样咆哮,她变形的五官和声音,把飞燕吓成一头惊老鼠,见她就躲。母亲车祸去世了,那是一个阴凉的黄昏,飞燕听见远处有轰雷声,从山那边传来,她心头“登”了一下,也不觉得特别的怕。追悼会上飞燕一滴泪都没落,她其实想哭,只是眼睛里没有水。四周哀嚎声响彻大堂,连绵不绝,外婆哭着说:“没见过你这么冷心的孩子,看后妈怎么虐待你!”
整个冬天都是黯然的,静悄悄的,父亲又当妈又当爹,时不时会唉声叹一下气。后妈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进的门,手上还牵着个比飞燕还矮的小男孩。两个残缺的家组建了一个四口之家,儿女双全,似乎圆满了,美好了。但飞燕外婆家并不看好这个家:半路结的夫妻,儿女也没有完整的爸妈,以后看他们怎么打吧。可怜的小飞燕,以后要受多少气。
飞燕的结局并不是外婆家想象的恐怖。后妈虽然没读什么书,却是个明理的女人,只要飞燕的大方向没有错,她都由着她的性子去,飞燕喜欢漂亮衣裳,她就给她买,飞燕不爱钢琴爱舞蹈,她就送她去少年宫学舞蹈。亲戚见了,免不了有闲话:“那少年宫的舞蹈是集体活动,花得了多少钱?钢琴课好贵,她当然舍不得!” 后妈听了还是有压力,飞燕反倒安慰后妈。节假日和母亲打扮得漂漂亮亮,手挽手去亲戚家亮相,亮出亲密无间的样子,自然堵了不少闲话。飞燕初中毕业要去艺校学舞蹈,父亲坚决不答应:“女孩子还是正经点,读书才是一辈子的事。” 飞燕“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她以为后妈会为她求情,但是后妈却站在父亲的身边:“如果你是我生的,我可以和你爸争,但是。。。。。。” 不要但是了,飞燕只好认了,那年她才十四岁,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读了高中,读得心慌意乱,后来高考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父亲要她读单位委陪的大专,飞燕又是摇头又是咬牙。全靠后妈倾力相助,飞燕才踏上自己想走的路。
飞燕一边在舞校学艺,一边在外面演出,运气好时还接了个电视广告,中外合资的洗发香波,天蓝色的湖边,有牵牛花藤的秋千,秋千上的女孩回眸巧笑,幽黑的长发像森林的瀑布。后妈看了广告对飞燕笑道:“真美啊,要是张艺谋能看上你该有多好。” 飞燕很喜欢后妈的话,她无比信心地说:“我要是当了明星,妈妈你就当我的经理人,以后弟弟出国留学我全包了。” 飞燕和弟弟根本没有血缘,因为后妈会做人,姐弟俩从小就亲密融洽,飞燕有心,用第一次的演出费给弟弟买了双漂亮波鞋。但父亲的脸总是阴黑暗沉,他希望女儿少些幻想,走平凡人的路:“别做梦了,这世上想当明星的人多得像田里的韭菜。” 后妈不同意:“飞燕不是韭菜,她是韭菜里的玫瑰,迟早会被人发现。”她曾带着飞燕去华岩山算命,山上的瞎子告诉母女俩:飞燕要吃很多苦,头上才会星光灿烂。回家路上飞燕问后妈:“你真信那死瞎子,他自己的命都算不准,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 后妈的笑很坚定:“我相信他。” 她有段故事没有告诉飞燕,她第一次失败的婚姻,瞎子预言过的 劫难,她没有听。但第二次她听了,有了幸福的日子,于是便信了。
后妈做人是做到了极值。一个没有血亲的家庭平安融洽了十几年,谁都佩服她的天才。她一心为着飞燕,似乎崇高无私,其实也有私心,都是尘世的凡人啊,是不是。她深信人心都是相互的,你爱我,我也会爱你,你打我,我也要打回去。飞燕生得动人,又有艺术天赋,如果得了运气,有幸成了星星,整个家庭的命运都会跟着她上抬。她相信自己还有帮夫运,她嫁给飞燕爸爸的第二年,丈夫就提了财务科长,大小总是一个官,家里多少也得了些好处。比如可以用用公家的车,节假日也多了些送礼的人。看来老祖宗留下来的生辰八字,调和旺相,不是没有道理的。
飞燕虽然不信封建迷信,只要后妈的行为合她的心意,她就高兴,高高兴兴喊了她十多年的“妈妈”,没觉得诧异做作。从高中起,她常听见酡馥几个抱怨她们的母亲。其实也不奇怪,那时她们刚进入青春期,叛逆,激动,一股子热血和愤怒,而母亲们进入了更年期,焦虑,烦闷,说不出的失望和紧张。当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