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廪牺令是一路打着哈气走进来的。
此时,内史用餐已毕,正手握卷轴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正厅的长案后。
“叔父……”廪牺令见到叔父,摇摇晃晃行上一礼,年轻的面容上疲惫之色尽显。
内史面色冷峻,目光中却隐隐流露出一丝笑意和柔和:“前往长公主邸一行,吾侄……何如?”
想起陈家公子,想起长公主家遇到的各路贵介子弟,廪牺令到此刻才有些醒悟过来,急忙敛容向叔父深深施礼:“愚侄……谢叔父栽培之恩。”
内史大人微微一笑,转着手上的竹简卷,再不言语。
就在廪牺令等得奇怪、有些感觉不耐时,内史突然向侄子提出一个很突兀的建议:“吾侄今夜,当再访馆陶长公主家。”
“呃……叔父?”廪牺令愣在当场——他昨天才去过,怎么今晚又去?就是有心结交,也没有才认识就这么频繁上门叨扰的道理啊?会被主人家反感的!
将书简往案上朝前一推,内史凝声言道:“此……乃吾侄进阶……之梯也。”
廪牺令茫然不解地接过,打开细读。
读到一半,立刻惊跳起来,对叔父惊喜交加地大叫:“叔父?!”
内史很不悦地瞪侄儿一眼。
知道失态了,廪牺令连忙和袖向叔父再行一礼,举起竹简接着看。
廪牺令越看越快乐,到底年轻耐不住,口中念出了声来“周……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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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高级酒肆,都是提供住宿的。
从一间门关着的客房内,不时传出醉醺醺的呼喊声:“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几个经过的客人不堪噪音袭耳,都皱紧眉加快了脚步,同时向那间扰人的客房投去愤怒的一瞥。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年男子的叫嚷,经久不衰。
这时,一群执剑带索的官差冲进酒肆,一溜烟走上楼梯。
为首的小吏抓着掌柜问:“何处?周满何处?”
掌柜吓得脸色青白,哆哆嗦嗦指一指那扇不停传出鼓噪的客房房门:“乃……是!”
似乎唯恐来人辨认不清,尖利的长啸声又起:“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
这下再不用担心搞错人了。
小吏向手下一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捕快一人一脚地踹开门,一拥而入。
舒适的雅房内,衣着华贵的青年人横卧床榻,醉到东倒西歪——不知道反抗,也没有反抗能力。
看着被象拖死狗一样拖出来的青年人,尽职的小吏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点点头,又指着醉鬼向酒肆掌柜确认:“此人……乃周满?”
“然,此人名曰‘周满’!”掌柜十分无奈地点头,又是同情又是遗憾。同情这倒霉青年竟然摊上官司,遗憾自己从此少了一笔可观的固定收入。
“如此,带走!”小吏一声令下,官差们七手八脚把个周满绑得跟只粽子一样,提溜了就往外走。
有围观的客人,纷纷向小吏打听这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众所瞩目,感觉超好,小吏挺挺胸,趾高气扬地解释道:“凶徒周满,案涉诱拐良家子,奸杀人命。”
“哗……”大家惊讶万分,交头接耳之际,不相信的倒占了一大半。
尤其是那些住了段时日的客人,都忍不住说道发言——这个姓周虽说好酒好玩,时不时发发酒疯,但行为还算规矩,人也体面有钱,实在不像能做出这种阴损缺德事的歹人!
被质疑了,小吏心中大大的不快。
用看白痴的眼光扫视众人一眼,小官吏摸摸短须骄傲地说了一句:“人生百态,岂可以‘貌’而取之?”
作者有话要说:吸取上次热伤风的经验,
这次一定注意保暖,休息,多喝水……
所以,周五不更新。
207
207、25…01 广厦与金屋 。。。
手足相聚,是件愉——快——事。
所以,现在的刘彻必然、也是、愉快的!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问胶东王刘彻‘和三个姐姐在一起高兴不高兴?’,小亲王一定会忙不迭地表明:‘非常非常很高兴。’
然后,往宫室室角沙漏的刻度上瞟一眼;不久后,再看一眼……同时在心底暗暗奇怪:时间为什么越过越——慢?
不怪刘彻觉得烦,南宫公主一直在说话,一直在说话,喋喋不休地要弟弟逮住一切机会在父皇面前求情,好让生母王美人提前结束‘禁闭思过期’。
聒聒噪噪的,等椒房殿宫女送上的热饮都冰凉了,二公主才喘气歇歇。拿着早不见一丝热气的杯子,南宫公主饱含感情地注视着弟弟:“阿彻……思念阿母乎?”
“南宫之言可笑……”阳信公主含笑为弟弟说话:“以纯孝之阿弟,焉能不念亲母?阿彻?”
“阿姊,彻思之……”正确的应答,自刘彻舌尖滚珠般流利地滑出。这答案顺理成章,根本不用动脑子去想。但胶东王说到后面时,话音却以外人觉察不到的程度上涩了一分,慢了三分。
林滤公主对着弟弟甜甜一笑。
南宫公主大为振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呀!”二公主惊叫——杯中的液体,冰冰凉!
‘父皇根本不想王美人,’刘彻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和父亲相处的过程,得出结论:‘冒冒失失去求情,万一惹恼了父皇,谁担着?我何必去干这傻事?反正只是思过而已,又不是坐牢。’
嘴上与姐姐们东拉西扯,胶东王的目光在椒房殿各处漫无目的地游移:花格、素帷、绣幔、珠帘、青铜鼎、云屏、书案、金灯……
他知道,荤素点心正在东边小厨房的笼屉上蒸着,再过一会儿就能端上来了。他喜欢的鹅肉馅儿蒸饼,定是其中之一。
以前的中宫只备素点心,自他搬来之后,皇后阿母说小孩要多吃肉才长得好,于是就添了荤性的。椒房殿的庖厨新上手,开始不太会做,薄皇后就亲自去和贾夫人说项,借了金华殿的厨子来传授经验——贾夫人挑剔口味,深谙烹饪之道。
他知道,他的卧房里现在一定比较乱。宁女正领着少府匠人为他安装新的铜火炉。
听宁女官说因父皇崇尚节俭,皇后夫唱妇随,这么多年一直能省就省,能不花销就不花销。而铜制火炉虽然热力大安全性高,但因为体积大用铜多,成本和维护费用都高,兼铜炉烧起来炭耗费量巨大,所以薄皇后一直不舍的。前段时间下雪,皇后怕冷到儿子,就将自己卧房的铜火炉拨给刘彻用。现在要添新铜炉了,皇后母亲把新的给了刘彻,旧的拿回去接着使。
……
刘彻突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椒房殿的一切:习惯了这里的宫室,习惯了这里的布置,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习惯了薄皇后温暖的怀抱,习惯了宁女官精心的照顾,习惯了——站在皇后母亲身旁,被当成椒房殿小主人被人伺奉!
‘思念生母吗?’刘彻摸摸下巴,乍惊乍喜地发现——他不确定。至少,他睡觉从没梦见过王美人,但他梦到过父皇,梦到过皇后阿母,梦到过馆陶姑姑,还梦到过——阿娇!
‘离开中宫,搬回那座漪兰殿?’一想到这个,胶东王胸口就涌起一阵不安和焦躁:‘一旦生母解禁,自己就没有理由留在皇后阿母身边了呀……’
南宫公主还在没完没了。毫无预兆地,她的弟弟刘彻振衣而起,迈步离席。
唠唠叨叨的南宫公主,被弟弟突然的动作吓一跳:“阿……阿彻?”
“阿彻?何……如?”大公主阳信也抬头,吃惊地望着弟弟。
“诸阿姊,”刘彻先向姐姐们行礼道个罪,随后解释:嫡母薄皇后去探望染疾的程夫人了。自己早上与嫡母约好,先接待三位姐姐,然后到长乐宫与皇后汇合,一同向祖母窦太后问安。现在时辰不早,该出发去长乐宫了。
“大母贵重。如此……”百善孝为先,阳信公主立即附和着领两个妹妹起身:“阿彻自便。”
刘彻躬身一礼,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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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促有力的脚步声,在宫室外的走廊上响起……
“阿娇,阿娇……”明亮的童音里,荡漾着无尽的欢悦:“阿娇……”
“啾……啾啾,啾啾啾啾……”
刚才还安安静静吃食的两只翠鸟尖叫着跃起,扑棱着翅膀窜到鸟笼顶层。还好这笼子异常宽敞高大,几乎有一个成人那样高,否则,惊慌失措的小鸟非一头撞上顶部的笼栏不可。
“呀……绿衣?!”
鲁女惊讶地看着绿毛龟撇下吃了一半的水果,划着四脚潜回彩陶瓮深处,只在水面上留下一长串大小不一的泡泡。
宫室内,宫娥们彼此相顾,脸上都是掩不住的苦笑——了不起的胶东王刘彻,驾到了!
宫女侍从自觉排成两列,向门开处行礼:“拜见胶东王……”
刘彻摆摆手:“平身,平身。”
目光在室内一溜,胶东王刘彻看来看去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失望。
鲁女和这小亲王打交道久了,当然能猜出刘彻的用意:“大王觅翁主乎?”
刘彻眨眨眼,严肃地摇摇头。
双手拢入长袖,胶东王一脸郑重地向鲁女问道:“阿鲁,大母安好否?”
鲁女听了,赶紧躬身万福:“禀大王,皇太后安好。”
胶东王欣慰地点点头,又问:“姑母……万安否?”
鲁女再次道福,致谢,回道:“禀大王,长公主万安。”
“幸甚,幸甚。”小刘彻扯开嘴,笑意咄咄:“如此……从女弟君安在?”
“禀……大王,”鲁女抿嘴忍了又忍,好不辛苦憋住,指指一处边门:“大王,馆陶……翁主……”
话没说完,胶东王刘彻就冲了过去,哪里还见得到刚才问候长辈安康时的规仪整肃?
一屋子宫娥皆掩口轻笑——其实,这样毛毛躁躁的,才象个孩子嘛!虽然,小大人的摸样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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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门之外,走道曲折,衔接往复犹如迷宫。
刘彻跑跑跳跳,很快就来到一间素帷低垂的广室。隔着帷幕,可见广室一半露天,一半室内。二十多明宫娥内侍垂手两厢,看顾着几只铜炉和一长列鱼鹤灯。
门口跪侍的宫人见胶东王驾到,立即将帷幕向两边拉开,用组绶系起。
刘彻跨步而入,见室中的莞席上铺着细密的蒲席,蒲席上再有两层熊皮褥子。正中是胡桃木的矮案,两侧一边是窦表姐和阿娇,另一头是胶西王刘端。三个人面朝外,对着外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聊些什么。
胶西王刘端没有戴王者的金冠,只用一顶乌纱小冠束发。冠上横插一只白玉竹节簪,与身上银白色绣飞云纹的织锦相映,更显得这位程夫人的小儿子黑发如漆,眸光如星,如琢如磨,矫矫不群。
寒冬时节,年少的胶西王却手执一把金骨折扇,慢悠悠摇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呀!”
窦表姐微微一愣,疑惑地看看刘端:“大王欲远行乎?呀……胶东大王……”
几个人闻声回头,这才发现刘彻来了:
“大王……”
“阿彻……”
“弟君……”
刘彻逐个儿打招呼,走到女孩子们身边就势坐下来——坐在阿娇和窦绾之间。
见状,胶西王眸光一冷,不动声色地别过头。
窦表姐接着前面的话头,问道:“天寒地冻,大王因何于此时远行?”
胶西王刘端展开扇子,摇摇:“胶……西……国。”
“胶西?”阿娇和窦表姐异口同声,讶然互视:‘为什么要跑去封邑?还在这样的大冷天……留在京城不好吗?’
如墨画的长眉微颦,随即又飞扬张开。
胶西王的折扇轻敲案面,一下,又一下。动静之间,轻盈曼妙有如一只在碧绿湖面翩翩游弋的白天鹅:“愚兄奉皇命,王胶西。岂敢贪恋安逸,久居京师?”
窦贵女如玉的面颊,红了。
低眉偷撇胶西王,窦绾柔声细语地劝道:“大王尽心王事,乃万民之福。然则正月苦寒,大王或可稍事延,至‘如月’,仲春之时……”
“噗嗤!”阿娇隔着小方案,有趣地瞅瞅胶西王表兄,侧头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咯……正月去,桃月归,嘻嘻,妙哉,妙哉……”
扭身扯扯胶东王表兄的袖子,飞快地眨眨眼,回过来面对胶西王刘端,依然“咯咯”不止。
刘彻大乐,捏捏娇娇表妹的小手,装模作样地好心好意揭穿异母兄长的真面目:“正月地冻,车驾易行。彭祖阿兄巡视国都之行,往返之间仅三十日。胶西王兄嘛……双月足矣。”
说得煞有介事,其实不过做做样子。
上个月刘彭祖也说要回自己的王国,可在国都王宫住不到十天,就启程回长安了。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中,除了那个极端不被父皇待见的长沙王刘发,其余已封王的皇子们去封国只是做做远途旅行兼游览风光,充其量是堵朝臣们的嘴罢了——按制度,封王们应久居封国,无天子诏书不得入京。
挑挑眉不搭异母弟弟的茬,胶西王向陈表妹伸出一只手,柔声唤道:“来,阿……娇……”
少年亲王的身躯,还略显纤细单薄。长眉如鬓,星眸迷蒙,娟秀的面庞恍如夏夜的银月,皎洁而明媚。举手投足间身姿婉约,风度柔和,是一种介乎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魅力……
窦贵女怔然。兀然垂首,不敢多看;终究舍不得,从密密的睫毛后偷偷窥。而阿娇,早一把甩开刘彻的手,绕过矮案投奔温柔漂亮的胶西王表哥去了。
“从兄,”阿娇紧挨着胶西王坐下,搂住刘端表兄的胳膊欢欢乐乐地问:“从兄唤娇娇……何如?”
“阿娇细君……”胶西王拉过表妹的小手拍拍,轻轻问小表妹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凡从女弟所述,愚兄尽取之。”
“哦……”话毕,突然想起在场的还有窦家表妹,胶西王转头又补充了一句:“阿绾细君,若有所需,亦尽可言之。”
窦表姐含羞,低头不语。
阿娇小嘴张成圆形:“从兄,可……当真?”
胶西王意气风发,拍着胸脯保证:“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糟了,端从兄把话说得太满了。’窦绾有意提醒,可不知道从何着手,干着急。
“从兄美意,阿娇感怀于心。”那边,馆陶小翁主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开口:“娇娇别无所求,所思者仅二……”
刘端做了个‘请’的手势:“细君……”
娇娇翁主伸出一只手指:“‘曲江之涛’,此其一也!”
刘端立刻——傻眼!
不等刘端表兄反应过来,娇娇表妹翘起第二根白玉似的手指头,笑眯眯道:“‘钱塘之潮’,此其二也!”
“唔……”胶西王不可思议地看着可爱透顶的娇妹妹,满脸为难:“阿,阿……娇?”
不给表兄说话的机会,小贵女马上垂眸,明澈的大眼中立时水雾氤氲,委委屈屈的,泫然欲涕:“言犹在耳,‘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呢……”
“阿……娇……”胶西王这下全垮了,灰头土脑地向娇娇表妹求饶:“阿娇,阿娇呀……”
“哈哈,哈……”目的达到,小翁主绷不住,几乎乐倒——俊秀貌、花一样的刘端表兄又羞又窘的样子,好好玩。
眉眼弯弯,明眸灿灿,右颊的一点笑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