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扁扁嘴,竭尽全力加快脚步——人小腿短,好不辛苦。
好容易好容易,梁王舅舅走上一处隆起的土坡顶端,停下了。随侍的梁宫内侍打开携带的大包裹,将一大块毡子铺在地上,再加上一层厚厚的熊皮。
梁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侄女也坐下。
撅撅小嘴,娇娇翁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颇有些费劲地坐好——刚才高高低低的急吼吼走一大段,小腿有点抽筋,怪疼的。
梁王没注意到。
见侄女坐下了,刘武兀自凑过张大脸,咪咪带笑地问:“阿娇,王叔待阿娇……何如?”
“好……”按按还抽着疼的小腿肚,阿娇很用力地点头,点头:
送给她很多瓦片,虽然她至今也没搞明白那堆瓦当有什么用;
送给她很多珠宝,虽然她家阿母借机敲诈的成分居多;
教她喝酒,虽然阿母说女孩子不许喝酒;
塞给她一个大嫂,一个又是表姐又是嫂子的长嫂;
花好多钱造个大池子,让她以后可以有地方划船玩,当然名义上是造给皇太后祖母消夏用的
……但不管怎么说,梁王小舅舅对她还是很好很好的呦!
‘脚都痛了啦……’从长长密密的眼睫毛后偷着瞄瞄梁王舅舅,将两个舅舅比较比较,娇娇翁主半垂下头,悄悄地嘟嘴:‘还是阿大好!阿大每次都会放缓步速,或者干脆抱娇娇走……才不会让娇娇这么累!’
‘乖孩子!姐姐教女有方啊……’阿娇的回答令梁大王非常非常的哈皮;正想往下说,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声,让舅甥俩都是一怔,适时打乱了刘武的盘算。
舅舅和甥女现在呆的土包几个月前是没有的。这是长乐宫因造新池而产生的新景点之一。
挖池子挖出的土方在湖畔错落有致地堆起土丘,栽花种树的,几个联在一起就形成了连绵起伏的新景致。
这个大土包位置高,正可以俯瞰湖池和水边的廊桥。
现在‘新池’还是干的,只等春夏的雨水充满。廊桥已成了大半,除了连接长信宫的最高段还在建筑外,其它环池部分都已修造完毕,进入精装修的最后阶段了。
刚才的响动,正来自于离长信宫不远的那块最后的赶工地区。
“阿娇……”遥望着因自己一个念头而大变样的大汉皇太后宫城,梁王刘武不无自豪地问:“汝可知王叔因何起意,修造‘新池’?”
阿娇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王叔至孝。”
“至孝……”梁王莞尔,拍拍阿娇的后脑勺摇着头道:“寡人岂敢称‘至孝’乎?”
正视着女孩那双明澈流光、会说话也似的大眼睛,大汉国最有权势的亲王感慨万千地叹道:“母慈之恩,虽肝胆涂地,何足报之于万一?”
‘肝、胆、涂、地?!’所有华夏族的孩子都是按孝道要求教育的,但这四个字过于形象,让馆陶翁主听了无法不产生某些血腥的联想,不自禁的就是一个哆嗦:“……”
梁王当然还是没察觉到。审视着前方干干的池子和池边半圈的廊桥,刘武渐渐地陷入到自己的回忆和思绪之中……
“阿娇……知否,知否?吾家……嗯,汝母、汝大母、寡人与天子原居代国。”拿过小侄女的小手,梁王叙述起往事,悠悠地轻轻地,那些尘封已久被许多人刻意忽略或者遗忘的——往事:
当年吕太后驾崩后,功勋大臣以‘诸吕之乱’的名义发动政变,废黜了汉孝惠帝的儿子少帝,将少帝和少帝皇后吕氏一并偷偷处死,把吕氏一族不管男女老少都灭了。
然后,放着汉高祖刘邦的长房齐王一家子不理不睬,汉室公卿们从代国迎来了代王刘恒入京称帝。长公主和现在的天子梁王姐弟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母,从千里之外的代国王宫迁居长安皇城的。不多久,母亲窦氏被封为‘皇后’,长兄刘启被封为‘皇太子’,而刘武和姐姐刘嫖也成了大汉的亲王和公主——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人人都羡慕窦皇后母子幸运之极!
“然则阿娇,须知……”刘武的唇边逸出几分嘲笑:“世……事……无常!”:
可惜,人无三年好,花无百日红!
好日子没过上两年,朝廷和后宫的问题就开始层出不穷。外面的朝局,继匈奴入侵之后,大汉内部好几个宗室封王起兵造反。内宫之中,庶皇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父皇的宠妾爱姬一串连着一串,到后来甚至连男宠都冒出来了,折腾得天下共知。
顾忌着侄女还小,梁王尽量选简单的辞藻和方式解说,没落下要点,倒也说得有声有色:“民间曰,老父怜少子,男儿爱后妇!”
偏偏这时候,窦皇后染上眼疾,双目失明——彻底失宠!勋贵们大臣们之中,骑墙观望者有之,计较待机者有之。有了异心不肯等的,纷纷在各个小皇子名下做势力集结……
色衰爱弛的窦皇后,没有强力外戚支援的窦皇后,委曲求全,忍辱伏低,守在椒房殿内运筹帷幄,带着儿子女儿里里外外周旋了——近十、五、年!
孩子都是爱听故事的,娇娇翁主被梁王舅舅的回忆录迷住了,听得目不转睛!
“阿娇,阿娇……”话到一半,梁王几乎忘记了叙述对象还是个孩子,发出无限的感慨:“储君之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无阿母,绝无吾姊弟三人之今日。”
‘呀?!大母好伟大哦,一路走来实在是太难了……’阿娇明眸闪着星星,对窦太后的敬爱更上一层楼:“王叔阿大得母如是,何其幸也!”
‘水到……渠成!’顺着侄女的话头,刘武笑吟吟往下问:“阿娇得母如是,幸否?”
“幸!幸!!”听到提及长公主阿母,阿娇顿时更带劲了,抓着梁王叔的臂膀叽叽喳喳夸个不停:她家阿母可好了,对她对两个兄长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要什么给什么,有问题全兜着。除了每天逼她喝药膳鸡汤,完美程度百分之一百——当然她也知道喝鸡汤是为她好,只是一天不落喝几年,太腻了……
板着手指头将母亲的优点数啊数列啊列,陈娇用尽所有知道的溢美之词来表达对阿母的感情。
阿娇正说得高兴,
听众梁王叔突然轻轻地来了一句:“阿娇,汝从姊姱……幼龄……失母!”
作者有话要说:虎虎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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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_…_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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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_…_年快乐^_^
221
221、兔年 之 耳朵 。。。
“自幼……失、失母?”陈娇小贵一双明亮的大眼眨巴眨巴,不无困惑地指出:“然,然梁王后……李氏?”
刘武早就猜到长公主姐姐和太后母亲不会和孩子们提这个,于是认真地解释说:“王后李氏者,阿买阿婉之生母也。从姊姱乃元后所出,元后……早薨。”
‘怪不得,怪不得!以前就老觉得姱表姐和李王后之间冷冷淡淡的,全无平常母女间惯有的亲密劲儿,原来不是亲生的啊!’馆陶小翁主向梁王舅舅点点头,表示——新讯息已经收到。
见侄女的反应只是寻常,梁王不满地暗暗蹙眉:‘不够,还不够深入。看样子,还得加把力!’
“阿娇……”轻轻地拍拍侄女的小手,梁王舅舅语气恳切地让阿娇——设身处地设想一下,如果没了阿母馆陶长公主,她的生活将会如何?’
“呃……咦?!”听到这番话,娇娇翁主整个人都是一凝,两道漂亮的眉毛拧起,睁圆了双眼望着她家小舅舅匪夷所思:没有阿母的日子?没有……
亲着她哄她起床的阿母,
唱着歌谣哄她睡觉的阿母,
给她讲故事的阿母,
陪她游戏的阿母,
不遗余力鼓励她的阿母,
千方百计阻挠她花太多时间看书的阿母,
精益求精给她张罗美丽衣裳珍贵首饰的阿母,
毫无怨言为她收拾烂摊子的阿母,
……无时无刻、无所不在地照顾她庇护她的亲亲阿母!
“无……无…阿母?”这念头别说是细想,才冒个头就让娇娇翁主心慌慌意惶惶,一股子冰寒冰寒之气顺着后脊梁窜上来,没一会儿手脚指尖都凉了——阿母怎么能没有?母亲是不可或缺,也是不可替代的!
“王叔,阿……母……定……将……长……寿!”这句话馆陶翁主不是用‘说’的,而是在低吼,恼火地低吼。
小贵女极力压抑住胸口的恼怒,如果,如果面前之人不是如假包换的嫡亲舅舅,馆陶翁主一准就扑上去拳脚相加了——竟敢诅咒她?诅咒她亲爱的阿母?!
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刘武急忙收敛,换个话题说起刘姱小时候的事来。梁王的故事娓娓动听,重点就是强调一个没母亲照顾的小女孩过得有多么多么的——可怜。
孩子的心总是软的,尤其是听到另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时,极度容易引发‘共鸣’!
“炙……伤?”当知道看上去‘刚强有礼’的姱表姐曾因下人的疏漏被严重烫伤,连续发好几天高烧,昏迷中还不停地哭喊要找阿母时;娇娇翁主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话说除了当年在未央宫被某个疯子袭击的那趟,馆陶翁主陈娇在长公主天子和窦太后的精心照顾下从没有受伤的经历,就见别人流血了。
“从姊,唔,从姊……”瞅瞅犹自唏嘘感伤的梁王小舅舅,馆陶翁主在袖中交握双手,开始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羞愧。
‘对比自己的幸福时光逍遥日子,阿姱表姐委实太太不幸了!哎呀……哎呀呀……好有罪恶感哦!’自责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很难压制,陈小贵女托着腮帮忧心忡忡地寻思:‘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对姱表姐心存芥蒂,不肯和她亲近,娇娇不是显得……很没良心?算不算是个……坏孩子?’
梁王刘武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观察;见小侄女神情纠结,心中暗喜:‘已成了大半。曙光就在……前头!’
“阿娇呀……”板过小肩膀,梁王面对面直直地望进小侄女的眼底,语带哀求地说道:“阿娇,王叔有一事……相托……”
“呀?”馆陶翁主迷茫地抬头:“王……叔?”
带着一脸的郑重和深情,大汉梁亲王娓娓道来:“昏礼之后,王叔将携妻子归梁。由是,京中独汝从姊一人矣!”
“嗯……”娇娇翁主继续困惑:‘这是谁都知道的情况啊!皇太后祖母可没少抱怨,总说要是梁王叔不走就好了。’
刘武:“阿姱不幸,上无生母照拂,下无手足扶持。阿娇,视从姊为亲姊……何如?”
阿娇吃惊不小:“甚?”
不给小侄女思考的时间,梁王立即推出‘既忧虑又惭愧还很怕遭到拒绝’的复杂表情,脉脉深意地望着小侄女:“不知……阿娇可愿为王叔分忧?”
“王……叔?”愣愣地看着梁王舅舅,阿娇活到今天第一次见识:一个成人,一个成年贵族,一个身份地位绝高的皇家亲王如此摆低了姿态,来恳求一个——孩子?!
阿娇有些惊更多的喜,胸腔里涌动的都是自豪,一种被真正看重的自豪——不是作为‘宠儿’被看重,而是被当成可托付要事的成年世界的那种‘看重’。
这种感觉无与伦比,阿娇的小脑袋马上热了!
哪里还会有什么犹豫,馆陶小翁主忙不迭地点头打包票:以后无论是未央宫还是长乐宫,她一定会罩着姱表姐的。谁都别想欺负她!哼哼!!
梁王当时就摆出来老怀大慰的架势,对小侄女的懂事和能干是夸了又夸,直把小贵女乐得合不拢小嘴。
“阿娇,来……”正说着,梁王自胸口掏出只烫了金的五色锦囊打开,从中拎出串双排的粉红色珍珠。
珍珠中天然的粉红色的极为罕见,尤其是这种如三月桃花般白里透出的浅红。珠子浑圆,颗颗一般大小,就是如陈娇这样从小在顶级珠宝堆里长大的都几乎看不出瑕疵。珠串非但质量好,款式也特别,没有用通常方式中心打孔,而是在两端用金丝并排穿起,出奇的别致。
这颜色这样式太合小贵女的心意了。阿娇惊喜交加地望着她的梁王舅舅:“王叔?”
笑嘻嘻地,刘武明知故问:“阿娇,喜乎?”
阿娇是个诚实的好宝宝,坦率地点头。
微微一笑,梁王刘武拿起珠串,本来套向脖颈,凑近了才从交领空隙中发现侄女脖子上已经有颈饰了——比目红玉佩。临时改了主意,做舅舅的给系上手腕;因长了,绕了几圈。
谢了长辈的赏赐,娇娇翁主对着阳光看啊看。
边上,梁王刘武貌似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武之女,岂容不敬?虽千里之遥,不辞深责矣!”
阿娇被新礼物迷住了,耳朵里刮到——从耳过,没入心。
舅甥俩正融洽,土包下来了个穿高级内官服饰的,‘噔噔’地上来走到离地毡三步远的地方,弯腰行礼:“大王,翁主……”
梁王一见此人,不由一愣。这是他身边最信任的内官,一直放在宫外,随意不进皇宫的,怎么现在来了?
“大王……”内官眼珠往小贵女那儿一转,没说下去。
梁王眯眯眼,起身走到一边,召内官过去细问。后者在国君耳边蚊子似的说一通,直听得刘武眉头一锁。
挥手让内侍靠边站,梁王踱回毡子旁,伸手扶起阿娇:“阿娇,王叔忙……”
馆陶翁主陈娇在宣室殿混久了,对这一套熟到极点,自然是极有眼色地以礼告辞。
回想刚才和刘嬿说要汇合的话,梁王刘武却有些迟疑。
思虑片刻,叫过跟他入长乐宫全部六名梁宫内侍,命所有人护送小翁主去神仙殿那儿找城阳王主几个;自己则和才来的内官从便道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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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的宫道上,阿娇和六个梁国宦官一起走着……
‘一月底’还是隆冬,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阿娇的头热顿时减下去几分;再往前走,馆陶翁主的心热,也降下去了。
停步,回头——看看来路。
这条宫道没什么弯曲,刚才和梁王舅舅同座聊天的山包从这里望去已小了很多。
“翁主?”六人中最年长一位也回过头,狐疑地张张——小翁主难道落下什么要紧物件?
阿娇甩甩袖,不答,径自往前走。
皇帝舅舅那天在宣室殿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又在脑海中响起。
“刘姱一事,梁王必说阿娇……”那天皇帝陛下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微笑着,提点小小的侄女:“阿娇,说客之道,‘动之以情’为上,‘诱之以利’为中,‘恫疑虚猲’为下。不知汝之梁王叔……计将安出?”
脚步,越来越快;心,越跳越厉害。
到后来,已不是快走,而是接近于‘跑’了。梁国内侍莫名其妙,只得加快步子跟上。
步履匆匆,心则……茫茫……
前后联系,触类旁通,阿娇能感觉到——面颊又烧烫起来了:‘如果不是皇帝舅舅事先提醒,岂不是着了道,还浑然不觉?!’
摸摸手腕上的珍珠,触感微凉;而娇娇翁主胸腹,却燥热难当!
一眼瞥见前面的假山和冬青,阿娇眸光一闪,自宫道上跃下,一个矮身就从两排冬青树的间隙钻了过去。六个内侍大惊,急忙喊着追:“翁主……翁主……”
梁国宦官随梁王入京这些时月,对长乐宫的内外也不算陌生了,可如何比得上馆陶翁主打会走路就跑进跑出的熟透?
阿娇穿林子,过山洞,走小径……没多会儿就将小舅舅家的六个内侍全都撇开。
‘烦透了,才不要理他们!’遥遥听到几个人的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