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华幔和壁衣,尚带有新年欢腾的余韵,而未央宫前殿的东厢内,气氛渐渐趋于紧张。
天子心不在焉地移动深藏袖中的五指,微微凉意自掌心传入——那是一种柔入肺腑的微沁,如夏日灿烂阳光照耀下欢快流淌的清泉般令人心生愉悦。
掌中,三块宝石由一根极细的金链系住。六柱形的那块最大,另两枚小些。和平常只简单打磨抛光不同,这三枚用不知什么方法搞出很多个切面,折射出浓艳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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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设置的御座和长条案,成功阻止了臣子对君王的偷窥;反之,帝王居高临下,对殿内诸人则是一目而了然。
大臣们次第有序地出列,彬彬有礼地陈词,文雅的谈吐中锋芒暗藏。
“陛下,先帝……”
“主君,先皇……”
“陛下,文皇帝……”类似的开头和强调反复出现,在东厢殿宇里萦绕不绝。
十二道旒珠在微微颤动,天子坦然倾听——这都是预料中应有的反应。文皇帝于十二年三月取消出入关用‘传’,一直被视为先帝的重大德政。如今要改变,阻力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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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目光透过珠帘,从大臣身上一一扫过,至曲周侯郦寄停驻,良久不去。
‘伟岸,俊硕,好男儿。’天子在感叹:只可惜,表里不如一!
这位正值盛年的郦大将军,平日在长安庙堂上总一派思维敏捷、挥斥方遒、必胜在握的模样。没想到真派去战场,竟比那赵括好不了多少——真枉费了当初对他的信赖和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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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位文官发言后,窦婴终于出面了:“陛下,先帝于十二年废过关用传,此举恩泽天下,迄今已愈二十载。”
魏其侯侃侃而言:“陛下身为人子,若复行先帝已废之法。于公于私,臣恐有污天子圣德!”
大臣们交头接耳,殿宇内应和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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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武臣行列中的郦寄似乎感应到皇帝的注视,于不引人注意处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企图泯然于众武官中。
‘啧,心虚了!’刘启陛下嘴角上勾,浮上一丝淡淡的嘲意:手里的珠宝就是郦寄呈献的,说是赵王宫缴获中的一部分——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清绿透彻!似带黄、又似带蓝。色如嫩枝之绿芽、又如孔雀之翎羽,晶莹中满是柔和而浓艳的光华。
不是碧玉,是汉国不出产的深绿色宝石;附以巧夺天工的切割工艺,应是来自极西国度的奇珍——罕见,宝贵,美得让人无法抗拒。
这,才配被称为‘大汉王族之宝’。而之前,那些由前线将领派人十几车十几车送来的所谓吴国、胶西国、淄川国之‘王宫宝物’,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只能敷衍敷衍那些见不多识不广的庶族黎民吧!!
‘不知比不比得上小弟献给母后的珍宝?’皇帝捏了捏宝石,有些不是滋味——梁王今年不入朝,窦太后整个年节都没精打采。不过刘武人未到,送给母亲的贺年礼却到了!
天子记得手下禀报过,此次梁王所奉宝物之丰厚珍贵,连长乐宫积年的老内官们都啧啧称奇!
‘立皇太子一事,不能再耽搁了!’天子的眉心隐隐叠起:还好,阿姊一直站在自己这边力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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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窦婴,条侯周亚夫也出列,声如洪钟:“陛下,初先帝废过关用传,自此货值通顺,边用充足,军民获益良多。主君实不宜违先帝之圣训。”
自吴楚平定,大汉朝堂上为首的就是窦婴和周亚夫两人。如今,两大重臣都表示反对,这项建言的讨论结论……基本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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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殿宇里一片沉默……
天子似泰山崖峰般巍然不动。
帝王,诸臣,侍者,武士……数十人充斥的东厢一时凝住,鸦雀无声。只有沙漏里缓缓流过的细沙,才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副壁画。
层层的广袖褶皱遮掩,金链拖着宝石缠上帝王修长的食指,一圈又一圈。天子巡视着殿内诸人,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怕被追究‘用兵无能’之罪,曲周侯会老老实实将战利品送来未央宫吗?!
赵国苦寒偏远,论富庶远不及中部和南方诸国。赵王族更不是汉帝国立国最长久的王族。可就这么个以前毫不起眼的赵国,竟一下子收缴到几十车的奇珍异宝。以此类推,吴国、济南国、胶东国等的王宫府库,还有那些附逆罪官的家产,实际该有多少??!
那些庞大的财富,如今去了哪里??
周亚夫?
刘武?
窦婴?
某些副将,部将?
……
还不知足吗……还要反对恢复用‘传’?
不用‘传’,的确省事而方便——省了向官府缴纳商税;方便了地方官和守将勾结,利用军需品来谋利!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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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粟内史,治粟内史何在?”天子忽然转换了话题,高声叫出国库主官:“治粟内史,府库尚存几何?”
深深吸了口气,治粟内史拖沓着走到前面,停了好一会才回话:“臣恐不足用。”
条侯周亚夫拿眼睛瞪他:府库里有多少库存,一五一十实说就好。他这法非所问的,算哪门子回答?
“不足?”魏其侯窦婴代表大臣们追问。大家都知道打仗要花钱;不过文皇帝留下满仓漫谷的钱粮,这场战争持续时间不到一年,就能让国库不够用了?
“耗用糜多,府库不足!”治粟内史淡淡地加以一一陈述。
“平七国之乱,重将士论功行赏,晋位加爵,理所当然……”自古军功为重,对得胜将士的犒赏是一笔巨大支出。
“王师斩首十万余级。”这位大臣前半句平铺直叙,似乎不带任何感□彩:“然,十万余丁口尽去,赋税安出??”
殿里群臣一时无语……大汉的赋税,是以人口为基数征收的;少一个人,就意味着少一份皇粮财税的收入。
“况,太尉奇谋,之前因军粮被焚而饿毙者……”国库主官望望条侯,神色悲悯,欲言……又止。
大臣们不由都皱起了眉头:那十万余以外,周亚夫主导的吴楚战场还饿死几万呢!!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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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侧斜跨小半步,治粟内史不露痕迹地避开条侯汹汹的目光。周勃的这个儿子带兵久了,动不动就一副‘你是贼寇我是官军,灭你很应当’的可怕表情,实在是让人……无福消受。
“条侯击吴楚。曲周侯为大将军,击赵。窦婴为大将军,屯荥阳。栾布为将军,击齐。”越往后,财政大臣的声音越发悲苦:“多国战乱,兵锋所指,百姓……苦甚啊!!”
魏其侯窦婴动了动嘴唇,想辩解,但终于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太尉周亚夫耷拉下眼脸,绷紧了下颚。
中尉卫绾垂首,无语。
栾布扭扭脖子,有些窘地低下头。
只有曲周侯郦寄毫不动容——当没听见。
过兵,如过火;而水火……最无情!战火波及之处,劫财劫色算是轻的,‘杀良冒功’才是从战国时代延续几百年的军中顽疾!!
汉承秦制,军功按‘人头数量’计算。人活着,能分辨一下此人是敌是友;一旦身首异处,谁知道这死人头是从对方战士脖子上割下来的,还是摘自某个倒霉路过的农民或行商?!
仗一旦打起来,再自律刚正的将领也很难完全控制住场面——杀红了眼的官军或叛兵,有时还真不知道谁更扰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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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诸公!人死万事休,身后孤寡老弱,焉能任其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治粟内史身体前倾,对天子和公卿们投以饱含深情的申诉。
跟着各反王作乱的那群人,死了的身后留下近二十万‘户’孤儿寡妇和老父老母。天子已宣布‘大赦’,那些人仍旧是汉国子民。朝廷官府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活活冻饿而死?而接济,又是一份大大的开销。
汉室众臣相顾失色,直觉这段时间经常引为炫耀的‘斩首十万余级’战果,是越琢磨越没意思。
这就是内战的尴尬!!
一大堆人头有什么用?首级留在肩膀上,种地、做工、行商养小家,税收年年不断地进国库。脑袋搬了家,非但税赋没着落,还要出钱照顾其老幼——这一正一负间,收益成了损耗——亏大了!
更要命的是,人口损失和自然灾害不同,周期长太多了。一年收成不好,还能指望下一年风调雨顺;而人从出生到能纳税服役,得十七年——哦不,现在是二十年!!刘启陛下前年更改了《汉律》,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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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诸臣从经济盈亏的联想中清醒,国库主官又开口了:“此外,……”
‘啊!还有?’大臣们一阵骚动。现在这位只要一开口,朝堂上无论文武都有点胆战心惊。
“和亲妆奁……”治粟内史大人看看大伙儿,一脸苦笑,很委屈好无奈。真是的,这些开支又不是他搞出来的。
“哗——”这下,人声沸腾,东厢快开锅了!
几个重臣俱忧形于色。再次与匈奴和亲,这大家都知道。不过之前,众人只关注哪个倒霉女会摊上此祸,多少都忽略了嫁妆问题。
匈奴是北方强国,单于帐中美女无数,和汉朝结亲说白了就是贪图汉家新娘的陪嫁。所以每逢和亲,嫁一位假公主的花费要比皇家出降真公主多上好几倍!
这次匈奴撕毁和叛王们的盟约,反水出卖赵王,算是帮了汉国一个大忙;相应的,他们肯定也会据此提出更贪婪更苛刻的嫁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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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拟诸王……娶妇!”治粟内史的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支出啊支出,全是支出!亲王们办婚事,大定、小定、聘礼、仪式、酒席、赏赐……
重臣们哑然。皇帝儿子们的婚礼,也是不能省略的大事啊!各高门闺秀自去年春入长乐宫待选诸皇子正室,到如今快一年了,也该有个说法了!
“皇子昏仪,暂缓……”久久无声的天子重重说了句。
公卿们向皇帝躬身行礼,齐声赞颂:“陛下仁慈!”虽然,其实也推迟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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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逼、人。
反对派们再没了立场——今春,即行恢复过关用传制!
11…02 梅花弄
散朝了。
出东厢,天子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空和高照的艳阳,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上午闷在殿里和一大群臣子周旋,太压抑了。
向备好的房屋式龙舆摇了摇头。宦官们见状,急忙抬过步辇,扶着皇帝坐上去。
人很多,但几乎没有声音。每个人都沉默着,天子不喜欢杂音——侍者随从们发出的任何声音;所以,众人静静从前殿返回宣室殿。
十一月的汉宫花木凋残,除了松柏、忍冬等寥寥几种常青木,入眼尽是枯槁和肃穆。天子合上双目,索性不看,只安然享受寒冬里难得的灿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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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咻咻……咻……”
“喀嚓……”
“啪……”离宣室殿越近,诸如此类的怪声就越多,不由分说钻入耳膜。
疑惑地睁眼望去,穿过洞开的大门——宣室殿的庭院内,小小的阿娇手拿一柄小小型的软鞭,绕着圈抽打一株梅树。
乌黑的鞭身上,一溜铜环铜件在阳光下反射出黄橙橙的幽光。长鞭挥舞处,枝桠折毁,树干留痕,层层梅花哭泣着颤抖着,剥离扯断,不甘不愿地散落,铺成一地。
宣室殿留守的侍从和武士们各就各位,全都垂首而立,似乎爹妈既没给长眼睛,也没给生耳朵。
五尺之远,堂邑少君陈硕斜靠在一颗白玉兰树上,优哉游哉地旁观,不时指导一下妹妹用鞭的手势和技巧。
一步之遥,怀抱胖胖兔的临江王刘阏于闲适地逗弄宠物,得空还给对头表弟的发言挑挑刺、补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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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挑挑眉,示意步辇落地。
“阿大,阿大……”一发现亲亲大舅爹,馆陶翁主立刻把鞭子甩给二哥,张开双臂连蹦带跳冲过来,直直往天子身上扑——天子坐在辇上没下来,实乃先见之明^_^
带着满头满脸的细汗,陈娇不管不顾地拿额头往冕服上蹭过来蹭过去,快快乐乐地拿皇袍当面巾使了(*^__^*) 。
半好笑半无奈,刘启陛下揽住侄女,莞尔:这孩子!
那红梅,上朝前还是一树繁花,如风华正茂的丽人;如今却成了破衣烂衫的贫妇,还是被拔光了头发的那种。
两个表兄弟上来向父皇和舅父施礼,两张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同样的气定神闲——无半丝愧色。
皇帝瞧着新鲜:这一对难得,今天倒没掐架?还是……终于和解了?
“阿大,同往长乐宫嘛!大母,阿母皆想念阿大哦!”陈娇挂在天子舅父的龙脖上,软语脆声,一通摇晃。
“哦?”皇帝薄唇上弯:“阿娇想念我否?”
“阿大何须问邪?娇,自、挂、念!!”阿娇撅起红通通的小嘴,小食指在天子颊上点、点、点、点……一副‘明明知道还问干嘛,多余啦’的不愉表情,将在场三位一并逗笑。
天子大乐,随手把绿宝石金链套在侄女粉颈上,向宦官们下令:“摆驾长信宫!”立皇太子之事,皇帝是打算加快进度了。
抬辇的侍从前来就位。调整角度的间隙,皇帝瞥见次子抓个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后者领命疾奔而去。
“阏于,何事?”步辇上肩,刘启陛下搂着小阿娇高高坐着,往下问。
“父皇,儿命人告知长兄,一同往长乐宫向祖母请安。”临江王抱着胖胖兔,笑意怡然:
天子捻须点头,眸中满是嘉许和欣慰。
步辇起,载着天子和陈娇,跟着天子的子侄,向东奔太后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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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的孤梅,唯冠上梢头勉强余了几朵红花;在风中,飘曳不定,摇摇……欲坠。
树下,地上,败枝散落,残花横陈,可怜一地……哀红。
…… …… …… …… …… …… …… …… …… …… …… …… …… …… …… …… …… ……
曲周侯翻身下马,跨入府门。接着,就是很吃惊地发现:迎候自己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自幼随侍的亲信家老。
家老,一脸的古怪。
郦大将军:“何事?”
家老凑前,低低耳语。
郦寄神色一凛,瞪家老半晌,冷冷抛一句“引来”就绕过正房,直入西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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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园林,枝枯叶败,全是寥落。唯有两株盛开的冬梅,带给人一缕生气。
容色骄人的少女被引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伫立于白梅树下的曲周侯——郦大将军朝服俨然,冠带翩翩;绶和蔽膝纹章华彩;腰下悬的一组玉佩,与剑鞘外壳不时地轻碰,琳琅悦耳。
家老把人带到,就跟个树桩似的隐立于旁。曲周侯转过身,瞟了一眼……粉腮晕红、眉目含春的佳人,正是绮年玉貌。
对上大汉列侯气势凌人的目光,美人儿深深吸口气,俯身行礼。
曲周侯掉转视线:“汝自称有妊?”
“然。”少女抬头,靓丽的面庞上满是幸福和希望:“婢子腹中乃世子之骨肉,君侯之孙。”
郦寄长目微合,眼底寒如冰窟。美人一个激灵,但随后立刻挺直腰背,直直回视侯爵。倔强的姿态,宛如冬日里迎寒风而怒放的……梅花。
赞赏和讥讽同时闪过,似有似无,快得让人想抓也抓不住。曲周侯扯扯嘴角:“汝父母何人?”
丽人顿时黯然,咬牙低语:“母,东阳侯妾。”两个问题,只答了一个。
一丝冷酷在曲周侯脸上绽现:“东阳侯之妾?东阳侯府侯妾?”
少女一颤,垂头,声轻如蚊蚋:“……侯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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