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金屋赋--天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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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金屋赋--天娇-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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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被抛入巨石的湖面,悠远的往事随着波浪一一泛起;冒出水面,暴露暗淡狰狞的面目。天子记得,都记得:当初那对美貌如花的表姐妹,是何等的宠冠后宫,占尽父皇的关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庶母’,让自己赔上了多少的小心和烦心。每当尹姬怀孕时,父皇又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隆重其事!
  不知什么时候,天子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窦太后似乎对手上的受力毫无感觉,依然故我地发出结论:“美则美矣,无生男之福!”
  ‘美则美矣,无生男之福!?很好。对此,深为庆幸。’天子默然许久,慢慢放松了手劲,抬头:“凡母所思,儿遵命。”
  “阿启,吾儿。”窦太后摩搓着长子,笑得开怀。
  ·
  天子回宣室殿了。
  负责书记的女官代笔,盖过太后玺,一切……已然就绪。
  窦太后将缎帛交给将行,命令:“送至宣室殿今上。”
  将行接下,行礼离去。
  不一会儿,大内官微躬着身子,踩着小小步过来向国母请安:“皇太后。”他是来要皇太后玉玺的。
  ‘掌玺内官’是长乐宫中位阶最高的宦官之一,具体职责就是:保护和守卫大汉皇太后的那颗官方印玺——这方玉玺是国之重宝,只在需要用玺的时候才捧出来一下下。
  窦太后凝思,挥挥手远远地吩咐:“晚间,来,取。”
  大内官一惊,举目,只来得及见到皇太后长长的裙裾,消失在云母屏风之后。
  ·
  窦太后的寝宫内室,悄然无声。
  阿娇躺在皇太后的榻上,从下巴往下紧紧裹着条红绫被——朱红底色上,绣满深红的石榴花和玄色的凤鸟,喜福吉祥。
  老祖母慢慢抚过孩子浓密柔软的乌发,柔嫩的面庞,细腻的脖颈……再试试自己额头的温度,笑容绽现:热度,全退了。
  被惊动,陈娇微睁双眼,慵慵软软地叫:“唔……大母?”
  “大母在此。阿娇,”窦太后温柔无限:“感觉如何?”
  “尚可。”娇娇翁主半梦半醒,小嘴张开,打个好可爱的哈气:“大母,暑热。”一觉睡来,都出汗了。
  “暑热啊?勿忧。呶,阿娇持之,自然清凉。”窦太后从胸口取出太后玉玺,放到孙女怀里,笑盈盈地保证:“大母在,大母在!吾孙勿忧!””
  “哦!”陈娇很听话地抱紧玺印,翻个身继续睡。
  美玉微凉,很快带走了烦人的热感——阿娇渐渐入了甜甜的梦想^_^
  ·
  时近黄昏,天子的宣室殿里,灯火通明。
  长乐宫的将行才刚刚走。承载着大汉皇太后意志的织锦缎全副展开,呈现天子驾前——素缎上的墨字,笔体优美,排列有序;结尾处,皇太后玉玺的印痕,赫然在目。
  天子挑着眉,看着眼前这方几不盈尺的锦缎,满脸的古怪。
  横一遍,竖一遍,倒过来再读一遍……天子嘴角勾起,默默浅笑。
  上翘的弧度在一点点地加大,加大,再加大。最后,刘启皇帝陛下终于撑不住,离开长案靠倒在软垫上,闷声‘呵呵’乐起来……很久很久……不息……

  13…05 长乐、长恨

  翌日,皇室宣布:
  以条侯周亚夫之女,周朵翁主,为皇太子良娣,居右;
  以栗夫人兄栗卿之女,栗氏,为皇太子良娣,居左。
  以条侯周亚夫之庶女,周氏,为皇太子孺人;
  以曲周侯郦寄之庶女,郦氏,为皇太子孺人;
  以武陵侯萧系之庶女,萧氏,为皇太子孺人。
  另,天子为‘帝室后嗣繁茂’计,命自未央宫掖庭选三十室女良家子,以充太子宫。
  消息传来,长安城瞬时……哑然……
  一场隆而重之的‘选妃’,热闹沸腾了整个大汉上层如许多日;谁也没料到,最后竟选出这么个结果——空着?从缺?
  侧室、姬人、甚至连‘侍妾后备队’都预备下了,就是没有‘皇太子妃’这太子宫的正式女主人。这样,理论上来说,皇太子刘荣依旧是单身皇族一枚——敢情,前面都是忙活了!
  沉寂很短暂。不多时,京畿的高阁密室之内,帷幕屏风之后,各家主、主母及族长们窃窃私语议论不休,甚至连后面诸位皇子娶王后的消息都给忽略了。
  …… …… ……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低回的吟诵,在婉转中慢慢、慢慢地沉淀:“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二楼的长窗边,案上搁了张琴。两枝古拙的梅花雕在琴头,迎风冒雪,怒放!
  琴……空置!
  淡扫蛾眉的贵妇独依西窗,低吟着拔下鬓边的碧玉长簪,击打窗棂。
  窗下,是不大的院落;墙边,几株新梅,一方翠竹。梅树是春天里新栽的,看上去矮小而稀疏;竹丛却是院中旧有,长得繁茂盎然。
  吟唱声沉到几近不闻;折转,上扬:“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辗转回环,辗转回环,反而再复;到最后,如泣如诉:“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寬兮……綽兮,倚重……較兮……”
  诗终了,簪却不停:“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刻有梅花的碧绿簪首叩在素窗上,这回,节奏明快清越,透出一股欢愉:“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忽快忽慢的背景,女声含悲带喜:“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一阶又一阶,婀娜多姿的少女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脚步轻盈,毫无声响。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洗净铅华的贵妇人神出天外,于虚幻和现实之间飘荡:“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倚立门旁,周朵听着母亲的歌诵,望着母亲的侧影,温柔而哀伤。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哀哀戚戚,不胜之悲凉:“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如星般的双眸,迷茫地望向远方:“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
  “啪!”一声脆响,素手中的碧玉簪,从中而断。
  尹长公主怔怔看着断下的半截簪子顺窗户滑下……栏杆……瓦当……屋檐……台阶……直到滚、落、尘、埃。
  合上眼,泪珠从眼角一颗颗滑落,凝噎:“……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阿母……”女孩终于忍不住冲出来:“阿母!”周翁主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半截玉簪,向窗外远远地扔出去——绿色的抛物线,转瞬消失在梅树丛中。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回身,周朵揽住尹长公主的肩膀摇晃:“往事不可追,俱往矣,俱往矣……阿母!!”她知道,最后一句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但她不想听,也不忍听!每当听到母亲吟诵这句古诗,都让她感到——心如刀绞。
  贵妇推开女儿,别过脸不看她。周朵不管;尹长公主的头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母,阿母!阿母……”
  尹长公主:“汝自专不孝,莫呼母!”
  “阿母……”女儿可怜巴巴地哀着求着。
  尹长公主扭头:“婚姻,父母之命。此等大事,汝岂敢擅专?”她万没料到,女儿竟然越过她,直接同意了天家的询问——这可是关系到女儿终身的啊。
  女孩子呐呐:“阿母,……”
  到底是自己骨肉,面对女儿的软语哀求,尹长公主撑不了多久:“阿朵,‘良娣’美称,实乃妾侍。吾女列侯之子,天家贵胄,岂可屈居下陈?”
  拉住女儿,做母亲的不知第几次重提:“走,随为母同往条侯邸,请于太尉,上呈天子。凡有责罚,为母一力承担!”她让女儿去备选的是‘皇太子妃’,可不是让女儿去当人姬妾的——做妾的苦楚,她看到太多太多。
  周朵人在原地,拖也不动,口中期期艾艾:“阿母,……人……不可言而无信。”尹长公主几乎晕过去。这哪儿和哪儿啊?
  “阿母,侧室虽贱,然人所尽知:天家侧室,不同。”见母亲面色骤然青白,周朵翁主这厢赶紧压低了声音:“阿母应知: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
  “如今,太子宫‘妃’位空虚,养父功高爵显,圣眷深厚……”少女的话音越来越低,但铮铮然半步不让:“忍一时之辱,方可图未来……薄氏窦氏两位皇太后之隆盛,皆起自下陈侍立……”这两位太后,都是从当妾起家的!相比起来,如今她外有叔父和父族照应,内有姨婆慎夫人帮衬——起点已经高多了。
  “阿朵?!”尹长公主惊得倒吸口冷气。这,这都是谁教的?条侯指点?阿朵自己想的?什么时候,她可爱的女儿脑子全是这类想法?
  尹长公主只觉浑身虚脱,心沉入幽深的谷底,全是无望:多么,多么相似啊?她似乎又看见早逝的母亲,象当初那样在她面前一脸幸福地展望未来,似乎梦想……触手可及。
  “阿朵,汝可知:汉宫九重,波谲云诡,深不可测!”
  “阿朵,汝可知:深宫寂寥,诸妇争宠,如冰炭同炉,彼此煎熬无限。”
  “阿朵,汝可知:外朝内廷,政局宫闱,纠缠相扰,行差踏错半步,则有杀身之祸。”
  “阿朵,听为母一言:另觅良人以托终身。今上若问及反复之罪,‘削封’也好,‘夺爵’也罢,阿母一力担待。”
  她可怜的女儿。什么‘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就这‘一线’之隔,却比黄河长江天堑,更难通过!巍峨的汉家宫阙,前前后后居住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天姿国色的佳丽,最后熬出头仅唯二两人!而就这区区两位太后,能最后成功,靠的还是运气为主。
  “良人?阿母,良人安在?”周翁主大不以为然,直接反问“谁家男儿不多妇?显贵如馆陶,亦有贱婢之辱,况乎阿朵?”
  “啊……”尹长公主结舌,想想不对:“此,有所不同。”
  “并无不同!”周朵小脸紧绷:“阿母独在封邑,馆陶长公主避居长乐宫,帝女公主尚且如此,朵区区翁主,岂敢奢望‘良人’?”
  察觉到自己口气太僵硬,孝顺的翁主拉住母亲的手臂,撒娇:“阿母无忧,太子……太子殿下,爱慕女儿。”
  少女姣美脸浮出朵朵红云,星眸中流光闪烁。即使毫无经验,即使只在椒房殿上匆匆一面,即使太子与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但仅凭女子敏感的天性,她也知道:皇太子刘荣,喜欢她!
  然而,做母亲的却不乐观,依然苦苦相劝:“阿朵,须知:君恩如水……不可持!”这是她的姨妈,那位曾在宫中宠冠一时的慎夫人亲口对她说过的话。
  可忠告无效!‘为帝国法定继承人所爱恋,本身就是成功。皇太子妃之位,虚而以待;外有强援,内有助力;她还需要顾及什么?’周朵仰头望着母亲,一脸的坚决:“叔父言明:女儿一旦诞育圣嗣,必奏请立妃。”
  “若太尉庶女得子呢?”尹长公主心里一阵阵发苦:相较那位听上去地位更高的栗良娣,这位‘周孺人’才是女儿真正的麻烦——稍不留意,本来的强援就直接化成死敌!
  好厉害的谋划!不动声色间,分化转移,借力打力,杀人于无形。
  “何忧?庶女自古不得立妃。”周朵并不萦心:“阿母,朵意已绝,求母亲成全。”
  ‘怎么不能?庶民自古不能为国君。可六十年前,高皇帝还不是夺了天下称帝?’尹长公主悲苦无限。她单纯的女儿啊,竟视一句口头诺言为依仗。人心之善变,岂是一句空诺能束缚得了的?
  她后悔了!她就应该一直呆在封邑,给女儿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现在,她该怎么办?还拦得住女儿吗?
  见母亲面色惨白,周朵赶忙揽住阿母,连声地宽慰:“阿母,无忧,勿忧!”
  执着肯定的语气,璀然放光的眼睛,明丽面庞上闪烁的全是自信和希望——尹长公主欲哭无泪。
  “母不幸幼失其亲,薄太后怜惜,养于身侧。长乐之宫,阿母居于斯长于斯,乃故家园尔。”象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周朵将头枕在母亲膝头,轻轻磨蹭:“然当今之时,阿母竟至家门而不得入内……人生至此,哀痛何甚?”
  尹长公主的身子在发抖。她一直掩饰,一直掩饰,不想让女儿发觉,但她的阿朵还是知道了:对她而言,每次入宫拜谒皇太后,都是刻骨铭心的煎熬。
  长乐宫,她的长乐宫!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浸透了儿时少年的希望与梦想,欢乐和悲伤。
  可亲的祖母薄太后,用无边的宠爱为她支撑起一片蓝天,弥补了幼女的丧母之痛。在那座长乐之宫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
  在自己的家园里,她,成了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女儿犹记,稚龄之时母抱儿膝上,细数宫中故事:大母薄后,先帝……长信宫,神仙殿,长秋殿,织室……”周翁主往母亲怀里靠靠,幸福地回忆幼年的美好时光:“哦,梅林,阿母之梅林!女儿之名之字,皆由梅林而来。儿听于耳中,记在心头,常思:若能迁回京城,回居长乐宫,阿母将何等之惬意欢愉。”
  “然朵从未曾料及:京中,阿母以汉长公主之尊,竟受辱至此。更为甚者,先太皇太后为阿母所建之‘梅林’,竟为稚女小儿肆意践踏,折损如斯。而我母女在旁,唯伤心落泪,无可奈何……”想起早春在梅林中发生的一切,还有当天傍晚她们母女两在长信宫前受到的欺辱,周朵翁主怒不可遏。
  “朵身为人子,至亲受辱,焉能自外?”周朵攥紧了粉拳。
  “阿朵,吾女不必如此。为母无碍。”尹长公主大惊失色,试图阻止。她从没有想到,她的忍让给女儿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阿母无须焦虑。”周翁主拉拉母亲的手,很笃定地说:“太子钟情,朵只须得幸生子,日后必居正位。待女儿立妃,看谁敢欺吾母!”
  搂住母亲的腰,少女依偎得更紧,柔柔承诺:“阿母,相信女儿:总有一日,阿母将重归故地;彼时,家园依旧,长乐宫仍为阿母之长乐宫。”
  有些累了,周朵微合上双眼,腻在母亲怀里低低细语:“阿母,《诗》中‘鹊巢’者,妙文矣;阿朵好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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