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阿母……”新人带喜含悲,牵着亲母的手不肯放——此一去,宫阙深深,再不是母家之人。
做母亲的拥紧爱女,背后一遍遍拍抚,耳畔一声声安慰:“无忧,阿!外有父兄,内有姑母;太子从兄宽仁,必将善待吾儿。勿忧,勿忧!”
一名华服青年走近,轻轻唤:“阿母,细君。”
“阿兄。”栗良娣向兄长行礼。
青年急忙还礼,随后向母亲正色点头,示意:阿母放心,交代的事都妥帖了。
栗家主母欣然,温柔阿哄地将女儿搀扶上车驾。素雅的宫车引着后面二十多车嫁妆,向太子宫粼粼驶去。栗良娣的兄弟和堂兄弟们一个个翻身上马,跟随守护在妹妹的车旁。
远眺离去的车队,栗门女主人显得十分平和而安详。只有一双明锐眸子的深处,透出浓浓的寒意——居左?她的女儿凭什么屈居人下?就凭那个削爵无踪的罪人父亲,还是凭那个身无长物备受冷落的天子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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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翁主是一路笑出门来的。她一直在说,一直在笑,好像要把一生所有的欢乐全放在今日绽放。
伫立门前的尹长公主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哽咽无言:她唯一的孩子啊!她真是无能,眼睁睁看看她单纯美丽的女儿,跳进那祸福难料的深宫。
“勿忧,阿母勿忧。”周朵停了口,搂紧母亲,贴在耳边低低、低低抚慰:“生子,立妃,椒房殿,长乐宫!阿母,终有一日我母女必将重归东宫,长乐而无极!”
尹长公主拉着爱女摇头不语,泪如雨下:固执的孩子,天真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皇宫的厉害。一入宫闱,从此咫尺天涯,前途未卜。
看母亲哭得更凶,周朵傻了:“阿母?”
正在此时,街头一角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列车骑奔至,为首的正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条侯。
周亚夫下马,向尹长公主深施一礼:“愚弟见过家嫂。”
转头,故意忽略母女脸上的泪痕,向女孩子打趣:“阿朵,将为人妇,岂可如此贪恋母怀。”
周翁主破涕为笑,放开母亲,向养父施礼。
条侯含笑受了,转身指挥从人将带来的十多辆大车续在宫车之后,对尹长公主解释:“家嫂,此为阿朵添妆。”
“条侯……”尹长公主感激于心,对小叔子低头深拜。
“家嫂?”周亚夫大惊,急忙侧身避让。
“请受吾一拜。”文皇帝的女儿非但不起身,还拉了女儿一起拜礼:“朵年幼无知,既认条侯为父,还望不吝施教。”
周亚夫一凛,还礼承诺:“老夫鄙陋,当视如己出。”
尹长公主含泪颔首,五分担心放下。
13…09 平凡普通的一天 下
……午時 ……
日,当空……
当天子悠闲地踱入长信宫之时,并没有想到竟会扑个空——没人。长信宫当然不会真的没人,侍从、下人、侍卫……全都在,就是不见了宫殿的主人。
满脸惊恐的当值内官向天子禀告:皇太后觉得今儿天气好,一时兴起就领着女儿孙女到宫苑里赏花游园去了。走的时候,窦太后说了打算玩一路歇一路,什么时候尽兴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天子眨眨眼,举手阻止了宫人要去通知太后的举动——母亲难得有兴致主动寻乐子,何必打扰呢?自己在这里等着阿母阿姊她们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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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东殿,静寂无声。
午间的日光漫过汉宫波谲云诡的屋脊,在建筑群的空隙间形成光漏和影柱,穿过敞开的门、挑起的帘、和挂好的帐幔射进来,给浅绿色的锦席晕上一大片软软的鹅黄。
宫人们都被打发到殿外去了。天子斜斜地靠在宽大的榻上,星眸半合,似醒非醒。
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陛下……”
等了会儿,一名有职内官踮着小碎步走进宫室,跪拜禀奏:“陛下,皇太子二良娣宫前争道。”
天子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听到。
内官僵在那里,偷偷抹了把额上的细汗:“陛下?”
“详情?”皇帝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一颗心好容易放回肚,内官再不敢乱动,肃然回禀:“禀陛下:栗良娣车驾先至,欲入。太子宫以栗氏居左为由,命其等候。栗氏子弟不服,争议。”
“当是时也,周良娣至。”瞟瞟天子,内官继续陈述:“栗氏称‘先来后到’,不让。条侯震怒……”
“条侯?”天子总算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
“实乃条侯!条侯率亲卫部曲亲送周良娣入太子宫。”内官一脸的神往:“太尉威武,车骑雄壮,观者皆惊叹……”
皇帝明显对太尉那群兵强马壮的手下兴趣缺缺,开口打断了宦官的唠叨:“然,之后,如之何?”
内官有些失望,但绝不敢露出来,垂首回道:“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无果。”
天子挑挑眉,心头盈满荒谬滑稽之感。栗夫人娘家的那帮家伙,满勇敢的嘛?当初问他们去不去吴楚平叛,谁都不做声。现在倒是有胆子在京城和汉军太尉当面扛上,端的是人才啊!
皇帝:“皇太子何处?”
内官被天子的突击转弯弄得有点晕:“启禀陛下,皇太子遵上谕,此时于宣室殿内习政。”
天子听了没做声;良久,才命令道:“命皇太子告假一时辰,申時前返回宣室殿。”
“喏!”内官叩头,倒退走出了东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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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流……转
门口地席上的晕黄,在缓缓地变大、拉长。日光里,无以计数的灰尘颗粒婆娑起舞、跳跃盘旋,似乎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将所有俗世和琐务都摒弃其外。
天子看累了,慢慢合上眼皮。
长信宫在午时的阳光中慵然入梦。
……未時 ……
天子醒了,是渴醒的。
随手抓过一只水玉环扔到地上。圆环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碰在青铜的鹤鹿席镇上,发出悠长清明的回响。
“陛下?”门外伺候的御前内官冲进来,跪下叩头。
天子松了松中衣领口,暗哑:“水!”
“喏!”宦官跑出去,不一会用托盘端来了水杯。
水是温的,甘甜可口,可天子喝着喝着就纠紧了眉头。刘启陛下猛一甩手;银杯兜头砸出去。宦人“啊”地滚在地上,面无人色地磕头:“陛下啊……”
皇帝怒气冲冲:“滚!”
御前总内官闻声,急急奔进来想要替代,被皇帝冰冷的脸色钉在原地。天子在大榻上动了动,飘忽的目光在殿里殿外随意扫视:门外游廊一角,一个藕荷色的窈窕身影经过,看方向正往长信宫总门而去。
皇帝探指点点;御前大内官了然,连忙奔出去。
须臾,女子带到。梁女官对被突然叫进来很感诧异,但不害怕——拖馆陶翁主陈娇的福,梁女已经见过天子很多次了。
“水。”天子吸了口气,平静了很多。
“啊?喏。”梁女望望大内官,无言地转身准备。片刻之后,将一只犀角水杯奉到天子面前,小心伺候皇帝喝水……
御前内官心头大松,放下纱幔细帘,默默退了出去。
居高临下眺望长乐宫城的无边美景,大内官无心欣赏:刚才那家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惹来皇帝这么大的怒气?真可怜,弄不好要进永巷受苦了。
耳朵里钻进了什么,‘未老先衰,耳聋眼花了’大内官自嘲地笑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悲:巍巍汉宫,如诗如画繁华无比。然而这眼前的花团锦簇,真与自己有关吗?不敢想,不敢想……但离了这里,象他这样斧钺残余的阉人,又能在何处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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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天中人最懒散的时候。
几匹平庸壮实的役马,拖着朴拙的拉货马车,停在西门。一个满脸和气可亲的矮胖男人跳下,一边和守门汉军打着哈哈,一边递上两包铜钱。
守军撩开车帘,向内意思意思看两眼,乐呵呵放行了。
待马车行远,队率掂着钱包告诉新来的兵士:对李家商号的货车不用那么认真。那是东市的老铺,每月固定几天派车出长安拉货,多少年了雷打不动,从没出过差错。
……申時 ……
就如窦太后先前说的,她老人家的确是玩一路歇一路,连夕食都放在永寿殿里用了。天子听说,也赶了过去。
晚餐,和着下午暖暖的阳光和花丛细细的香风进行——三位大人,两个孩子,一只胡亥^_^
“吾女,”老太后坐在中央,左边是神清气爽的儿子,右边是细致贴心的女儿,向右笑眯眯问:“阿须婚事何如?”
“顺遂。”长公主一心二用,顾了这头,同时又瞄着女儿的进餐情况:“家令言:梁使多怨言。”
“怨言?”皇太后奇怪了,小小使节,敢对长公主发什么怨言?
长公主心不在焉地说:“嗯,梁使称房宅狭少,不足用。”
“狭少?”太后奇怪。长公主官邸和诸王官邸规制相同,会小?
“后宅分而为三。阿须居所,显妻、贵媵、上妾,实乃窄少。”说到这里,长公主实在忍不住横了皇帝一眼:瞧瞧,都是你给我招的麻烦。又是妻又是媵又是妾的,把个好好的长公主邸搞得一团乱——楚国齐国那两个,‘名分’上已经委屈了,难道好意思在居住条件上再委屈人家?如果那样就太不厚道了。
天子‘愧疚’地低头?正好阿娇吃一半溜达过来,被舅舅一把抱住,挑了自己桌上的菜肴喂给侄女吃。
“如此,增建?”窦太后建议。
“谢阿母。然,‘违制’不宜,且兄弟不应有差。”馆陶长公主婉拒。挤点就挤点吧!关键是一碗水得端平了:官邸里三个孩子每人一块地盘,大小相同,大家太平。
‘谁知道阿硕会娶上几个?虽说尚公主有‘公主府’,但自己是要拢在一处一起过的。这次扩建了,难道过不了两年为次子再扩一次?长公主邸老是飞沙走石的,不像话!’想到这里,长公主万分愉悦地看着弟弟怀里活泼的女儿,心满意足:还是养女儿好,省心又省力^_^。阿娇最多一个,肯定够住O(∩_∩)O~
天子似乎明白了姐姐的想法,抱着阿娇向姐姐举举杯,低笑连连。
……酉時 ……
天子去未央宫了;窦太后玩够了,领着儿孙回去休息。
“梁,梁!”刚从皇太后的步撵上下来,阿娇翁主就迈开小短腿,叫着冲进长信宫的大门。梁女官和往常一样,站在候驾的女官群里。
长公主一面搀扶母亲,一面笑骂:“阿娇,慢,慢行。”
‘咦?怎么还没跟上来?’女孩惊异地回头望,发现平常敏捷的梁女官今天变得有些笨手笨脚:“梁?”
“翁主,婢女送胡亥清洁。”梁女垂首抱起胖胖兔,向小贵人行礼后匆匆离开。
阿娇有点奇怪,但小女孩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牵走了。今晨的梁国车队非但送来了王主的嫁妆,还带来了梁王寄给母亲姐姐的家信和礼物——当然,绝不会少了可爱侄女的那份。
“啊,哈哈……”阿娇乐不可支地扑向礼物匣子,把不相干的事全扔进了九霄云外。
……戌時 ……
在听了老宫人半个时辰的故事后,不论怎么抗议和哀求,孩子们还是被赶上榻睡觉了。
‘阿母说,冬至日可以例外。’在丝被里动动手脚,阿娇翻个身闭上大眼,非常非常遗憾明天不是节日——如果早上不用喝鸡汤,晚上不用那么早睡,她的生活就十分十分完美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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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书阁,灯火渺然。
天子仰躺在休闲用的小榻上,听着乐师的演奏。内官无声无息地走近:“陛下……”
天子:“何时?”。
“陛下,殿下午时半去,申时差一刻归。”内官像是明白皇帝在问什么,压着嗓子回答。阉人尖细的声音,在秦琵琶优美婉转的乐音背景下,显得十分怪异。
天子纹丝不动,没有如何表示。
内官想了想,自动报告:“皇太子命二良娣并肩以入。”
“并肩……”天子这时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匍匐在榻前的奴仆,挥手示意退下。
书阁里,烛光摇曳,琵琶悠扬。
……亥時 ……
轻轻带上母亲宫室的门,长公主转身几步,进了女儿的卧房。
轻手轻脚走着,长公主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呵,是胡亥。胖胖兔趴在它的专用睡垫上,倒头呼呼。
有些知觉,陈娇在梦里迷迷糊糊叫:“阿母……”
“诶,阿娇。”长公主弯腰给女儿掖掖被子,额头上印上轻吻,低低哄:“阿娇乖,好眠,好眠。”
女孩很听话地睡觉。
馆陶长公主又省视了一遍女儿的宫室,感到一切满意了,才退出来拉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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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日子,在平凡中……结束。
14…01 胶东王彻
天子,立皇子彻为‘胶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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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漪兰殿,花红柳绿,鸟语欢歌,似乎连空气中也滚动着无尽的欢愉和兴奋。
施粉涂朱的三位公主阳信、南宫和林滤换上了最华美的礼服和最珍贵的发饰佩玉,在生母王长姁的带领下立在漪兰殿门口,等候自己弟弟的归来——头戴王冠,身穿王袍归来。
外朝正在举行加封典礼。至此,王美人的儿子终于摆脱了‘皇子’空衔,正式跻身大汉诸侯王之列,成为一方之主。
等啊等……
“阿彘如此年幼,而王胶东……呀,父皇爱阿彘甚!”南宫公主两只脚踮过来踮过去,就没安静过,小脸上满是张扬的得意。
“南宫,休多言……汝当称‘彻’,刘彻。”王美人责怪,但也只是轻轻提醒一句。
‘还不都一样,都是我弟弟。’南宫公主吐吐舌头,欢叫着跑大姐身后去:“彻,刘彻!知之,知之。”
转瞬,不甘寂寞的二公主从大姐背后探出头,快嘴快舌:“从母生三子,阿越长于细弟,阿寄年相仿,而上独王弟君。由此观之,父皇爱阿彘甚。”南宫这一通摇头摆脑:她,可是很有头脑的呦!今儿是弟弟封王的吉日,什么都能说,不用担心被罚啦。
“南宫!”王美人眼中含笑,嘴上却不松懈。
“阿母,”姊妹中为首的阳信公主出来,巧笑妍妍打圆场:“细思之,南宫之所言,不虚矣。父皇诸子王者,确以阿彻最少。宠信之隆厚,委实可喜。”大公主真的好开心:同胞弟弟得到皇帝父亲的重视,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将来也能沾不少光,万般庆幸!
王美人弯了丹唇,叮咛绵绵:“汝当谨记:其后凡遇从母及诸弟,必慎持礼,勿多言。违者,严惩不贷!!”
“遵母命……”公主们齐齐地敛衽为礼。
等啊等……等啊等
‘怎么还没回来?看天色典礼也该结束了啊!’母女四个越等越心焦。终于,大公主叫过一个宦官,命令去前面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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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王冠、王服、蔽膝、绶佩……俱全,胶东王纳头向椒房殿中央的薄皇后行两跪四拜大礼。
“阿彘,哦,不,彻……”薄皇后低唤着起身,发觉自己又口误了,摇头自嘲之余双手搀起刘彻:“胶东王平身。”
“彻,”小男孩不动,依旧直挺挺跪着对皇后大声说:“彻!于母后之前,儿非藩王,仅‘彻’尔。”
“呃,”薄皇后一怔,甜甜地笑了。伸手轻抚孩子可爱的小脸,汉皇后的目光温柔得一如殿外高空中的暖阳:“彻,彻。吾儿彻平身。”
“嘻,阿母,彻之王冠服,可好?”刘彻这才乐呵呵跳起来,拉了薄后的手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