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父祖非此意。”石妹妹摇头,赶忙劝说。这样的指控,太严厉太重了!
“见、死、不、救!”石美人斩钉截铁地强调:“今上居储,大父乃太子太傅。上即位,大父位至九卿,后为诸侯相。仕途之中,人脉广博!”
“上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乃号为‘万石君’!!”说到后来,石氏美人的眼睛在喷火:祖父和父亲四兄弟,全是两千石高官。这样的石氏家族如果提出要求,皇家会慎重考虑,不会轻易驳回——更何况石公主是石氏的亲孙女,‘为孙女讨情’完全合乎天理人情!
“阿姊所言,差矣!”石妹妹还是想为祖父父亲辩解:“大父阿父,非不愿,实不能也。”
“否!”石美人半个字都不信:“非不能,实不愿也!”
17…05 ‘和亲行’之 鱼死?网破!
“否!”石美人半个字都不信:“非不能,实不愿也!”
“阿姊,汝知大父之为人。”石妹妹还是有希望,想方设法从中调解:“过宫门阙,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大父必朝服见之,不名。上时赐食於家,大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
“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祖父的优点,石美人并不否认:“是以,大父之谨慎,石氏之家风,从不有劳无益!”
“阿姊……”石妹妹长叹:这心结,结深了。
“父祖能而不愿,实乃不愿因一无子御娥,冒触怒天子之险!”石美人话到这里,再度哭出声来:她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所以,她无足轻重,对皇家如此,对娘家也是如此!如果今天她有一个儿子,一位将来能封王的皇子傍身,情况就会大大的不同——而她是有过儿子的,还不止一个。
“今上膝下公主众,未必及女侄。阿姊无须忧虑过甚。”石妹妹掏出手帕,为姐姐擦擦泪:她可怜的姐姐!入宫后,三次丧子于襁褓;两位皇子一个公主都是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就夭折了。也难怪对唯一长大的石公主,那么紧张。
石妹妹不提这个还好些,一提石美人更难过:“内史公主,皇太子同产女弟,无忧。”
“平度公主,其母久宠,二兄广川王中山王怜之。主现居长乐,托庇长公主羽翼,不愁。”石美人边说边哀叹:“郑良人二女……良人母,袁盎之妻妹也,近日往来频繁。而袁盎者,皇太后信重……”
算来算去,公主们背后都有各自的依仗。如果石氏家族真的不肯出力,不肯帮忙,一路挤兑下来,不就是她石美人的女儿被推出去了吗?
“不若,阿姊亦送女侄入长乐宫?”话一出口,石妹子就知道自己是出了个蠢主意——姐姐的神情,纠结而痛苦。
石美人捶胸:“为姊……无能呀!”自己没贾夫人的本事,能巴结上婆婆和大姑子,给女儿争取到一把强力保护伞。如果她能得窦太后的欢心,女儿住进长信宫,还会有什么可担心的?
石妹妹呆一下,猛然想起:“王美人!阿姊,王美人!!王美人三女,自请送女和番。”至少,至少有那三个垫底呢!
“自请亲女和亲?哼!”石美人极其不礼貌地冷哼一声,反问妹妹:“阿洁,汝信否?”
“呃……”给姐姐一说,石妹妹倒不敢肯定了。把亲生女儿送去匈奴受苦受难,实在不像是亲生母亲会干的——不过也不一定,后宫这地方诡异的很,什么怪事都会发生。
“大王美人小王夫人,二者一母同胞,携手宫闱,同邀天恩。”石美人嗤之以鼻:“大王氏人前故作高义,小王氏君侧曲意调和,手足扶持,则名利双收!”意外遭到娘家父祖拒绝后,沮丧怒极的石美人开始从最黑暗角度去考虑人和事。
“噢?!”石妹子被吓得不轻。这深宫中的事情,好曲折,好复杂( ⊙ o ⊙)啊!
‘指望别人,都是假的!’掏手绢试去泪痕,石美人挺起胸,腰肢坐得笔直:“阿洁……”
石妹妹见姐姐面容严肃,也不仅紧张起来:“嗯,阿姊……”
“告之大父、阿父:”石美人面无表情,板板地说:“父祖既无、能、为、力,孙女遵命,自行处置!”
石妹子听得有些发冷,喃喃:“阿姊欲如、如何自处?”
正对妹妹的脸,让胞妹能看清自己的双眼,石美人倏尔婉柔巧笑;笑,如三月春风中的樱花,令石妹妹莫名就是一阵心惊、胆寒。
笑容敛去,石美人说一个字,顿一顿:“若吾女当选和亲,为姊将、以、死、谏、阻、之!!”
“死,死谏?!”石妹妹几乎当场晕过去,拖住姐姐的胳膊急叫:“阿姊,不可,万万不可!”
皇家最忌讳后宫妇人自杀!后宫中的女人,无论身为宫女还是嫔御,都没有自杀的权利。凡有自死的案例,官府必定会追究死者宫外的亲族。而‘死谏’,是传统中是最触犯天威的一种方式;一旦实行,天子震怒之下,说不定连她这个嫁出门的女儿也会被株连到。
“彼不仁,则吾不义!”石美人稳如磐石,对妹妹的惊慌无动于衷。昏暗的宫室内,灯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投影在石美人秀美的面庞上——五分圣洁,五分乖戾。
为了祖父的愿望,为了石家的前途,为了孝道,她失去了表哥,失去了情爱,失去了正式嫁人做正室可以拥有的尊荣和权力。
够了,足够了!作为孙女,作为女儿,她做得足够多,对得起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她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今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石妹妹发急:“阿姊,阿姊,三思呀!”
“无可思,”下了决心,石美人反而气定神闲,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妹妹:“女弟莫忧!如阿洁前言,吾女未必当选。”
‘这,能赌吗?一个不成,就是上百条人命啊!’石妹妹眼前,浮现出一幕令她不寒而栗的景象:祖父,父亲,叔叔,兄弟,堂兄弟……亲戚家,说不定还有自己、丈夫和孩子们,一大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绳捆着索绑着,哭哭啼啼被凶恶的汉军兵士拖到东西市去——砍头?!
“阿姊,阿姊,稍安,稍安,”石妹妹再也呆不住了;一个激灵蹦起来,连最基本的礼数也不讲了,跌跌撞撞边和姐姐说话边往外跑:“阿姊安心,安心。洁必定说服大父、阿父与众叔出面,请于帝王,保女侄平安、顺遂!”
“女弟好意,为姊心领。”石美人向渐渐拉开距离的妹子点点头,泼凉水:“然大父本性固执,恐不可强求。弟忆之否?石氏子孙有过失,大父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
“毋忧,毋忧,洁自有良策。”宫门开了一半,石妹妹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头还不忘伸进来打包票:“父祖、石氏定力保女侄!阿姊保重,切切保重。”
·
当天,掖庭的宫人们风言风语传出一桩奇闻:石美人的妹妹踩着“啪嗒啪嗒”乱响的木屐,如身后有一群狼追赶般飞奔出了未央宫——其举止之失仪和无状,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是万石君家族出品的贵女。
17…06 桂花香
太子宫不大,至少比未央长乐两宫要小很多很多。相应的,太子宫附属宫苑内的花木数量和品种,也比父皇和祖母的要少上很多很多。
手指灵活地一转,一枚桂花就被瓣萼齐全地摘下来,整整齐齐放在绛红色的漆盘上——浅黄的花朵向着同一方向排列,鲜艳芬芳。
漆盘没一会就满了。
接过身旁女官奉上的丝巾,摘花的素衣少女一面擦拭双手,一面向托盘的宫女淡淡吩咐:“送往东内,周良娣处。”
“唯唯。”宫女应声而去。
女官望望远去的宫娥,不解地问:“孺人,何不亲往?”
周孺人的话音,柔和却清冷:“良娣重身,须静养。”
“良娣乃孺人姊焉!”惊讶的女官很明显认为自己有辅助献策的义务,滔滔不绝往下说:“孺人,恕婢女多言:当是时,孺人以多行探望良娣为佳。”
“今皇太子盛宠右良娣,见孺人亲奉从姊榻侧……爱姊者,兼其女弟也;孺人岂不闻娥皇女英?”见自家孺人听而不闻平静如昔,女官有点急了,侧前半步拦住少女:“时到今日,太子宫之中有幸者众,而孺人独守空闺依旧。孺人,宫闱之内,万不可懈怠如斯呀……咕!”
少女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清如寒泉,竟将深宫中滚爬多年的资深女官逼退。女官无意识地向后让出道路,再不敢多言。
太子宫仅有的几株桂树,都隐藏在花苑深处,位置相当偏僻。一行人默默行了好一会,才算走到人多些的地方。
看得清回廊了。雕梁画栋的回廊,此时正巧也有一队人经过,为首者锦衣玉带、金冠束发,不是刘荣是谁?
“太子,太子!”周孺人队伍中,年轻宫女们首先骚动起来。
“孺人,皇太子!”一个平常最有体面的近侍宫娥偷偷拉周孺人的衣带:“‘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孺人,机不可失呀!”
就在所有人希望小周贵女能迎上前去,为这可遇而不可求的绝妙邂逅添一笔不负天恩的注脚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周孺人冷冷下令:“改道!”
“呀?”宫人们面面相觑,个个心存不甘,但却也不敢向求。
这些日月的相处早让他们意识到:这位年仅十三岁的皇太子孺人,拥有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冷静和决断。虽然只是周亚夫的庶女,但不怒而威的神情,实有其父统帅万军的隐隐声威,使人不敢存轻忽之心。
皇太子周孺人的侍从群,中道一折从个岔口很快拐出去了。回廊上的人,却停了下来。
眺望一番,刘荣向身边迟疑地问:“适才……彼者何?”
张内官踮起脚尖,探头遥望:“孺人。禀皇太子,乃周孺人。”宫里上下他都熟。走最后的那个女官他看清楚了,是周孺人那边的首席。
‘哦,是梅宝的堂妹。’皇太子刘荣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小张宦官不明白了:“太子?”
刘荣低头,自嘲地“呵呵”笑起来:没想到在自己的太子宫中,还有见了他就远远跑的!
·
城阳王后要回家了!
在帝都长安耽搁了那么久之后,陈王后终于要回家了,带着没有完成夫家委托的遗憾,和缔结成功两桩上好联姻的愉快。
一大早,城阳王后就入长信宫,向皇太后和长公主辞行。窦太后很客气地亲自接见了她,并赏赐了份程仪。这让陈王后受宠若惊:作为一个并非奉召,而是因私人原因入京的诸侯王后,‘皇太后赐见’是额外的恩遇,而能从窦太后那儿获得赏物简直就是奇迹!
大汉上层谁不知道,清心寡欲的帝国皇太后窦氏节俭到几乎吝啬的地步,一生尊奉的赏赐原则就是:能不给就不给^_^
自皇宫辞行出来,陈王后甚至没回城阳王官邸,在长安东门口与等候的车队汇合后就启程了——小儿子这次留在长安,她带上女儿一定要赶在十月冬至节前回到城阳王宫。
·
送走城阳王后,薄皇后和馆陶长公主在距离长信宫不远的地方下了舆,相携在长乐宫里边散步边聊天。
长公主一时有点迷惑,问皇后弟妹:“城阳王太子,年几何?”
皇后:“十八,阿姊。”
“见王后行色匆匆,”皇姐想了想:“急于归国者,王太子之冠礼耶?”
薄皇后颔首同意:“甚是。”
虽然《礼记 ·曲礼上》记载“二十日弱 、冠。”,又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但现实中的冠礼往往提早。通常订婚了就行冠礼——婚典上,新郎总不能披着头发扎包包头吧——有些男孩子甚至提早到十二三岁。
“哦,长公主”大汉皇后转而问夫姐:“南皮侯次女贵庚?”
“八岁,”顺手拉过一支柳条,皇姐揪下片叶子捻在手心里玩;窦氏家族是近亲,长公主对其中的人和事——门儿清:“窦繆,南皮侯嫡次女,行年八岁,慧。”
薄皇后衷心地赞叹:“好婚姻呀!良配,良配!”
“极是,极是。”长公主心中是百分之一万的同意。虽然南皮侯这个正出的小女儿在姿色上不怎么样;但既然窦彭祖是帝国皇太后最喜欢的娘家侄儿,对刘姓人而言,南皮侯嫡贵女无可争议就是最好的婚姻对象——她的阿娇不算在内的话^_^
‘加加减减的,还是城阳王室在这桩婚事中得益多!尤其,在这个朝廷和藩国两相疑的特定时期。’柳叶碎了,馆陶长公主揉成一团,就手扔开。
“阿姊,”薄皇后忽然皱起眉:“王后自始至终,无一字提及周氏。”这,太反常了。在京城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周亚夫的弟弟还是把城阳庶翁主给休了。这等于是当众打了城阳王室一个耳光,同时也是大大削了城阳王后的面子——‘办事不力’的评语,回国后恐怕是逃不掉的。
被如此冒犯,陈王后应当怒火万丈才是;可看王后刚才的表现,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涨潮前的江面。
长公主猜测:“王后归家,夫妻合议应对之策耶?!”
“如此,若条侯与城阳王室嫌隙益深……”薄皇后越想越觉得担心:一边是执掌兵权的重臣,一边是皇族王室。两厢如果发生缠斗,后果还真难预料——简直是麻烦的代名词。
“扑哧……”馆陶皇姐掩唇轻笑:“皇后贤德,实忧国忧民矣!”
薄皇后的脸有些泛红,非常不好意思。她是不是多事了?赶紧转换话题:“城阳翁主无辜失婚,三子同居长安,相闻却不得相见,实堪怜。”
“出妇不见,”长公主似乎想到什么,凝了眉心不满道:“有悖天理人情!”凭什么被休掉的妻子就不能见孩子?那可是亲生的骨肉啊!
皇后偷偷瞄了瞄夫姐的脸色,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个话头,连忙想新的对话内容……两位顶级贵妇悠悠闲闲往长信宫走。
前面转弯处,几个手提小花篮的宫娥走过来,见到皇后和长公主,退伏在路边行礼。
长公主认出来人:“鲁女。”
“唯!”为首的宫女应声而起,挎篮子轻快走上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鼻翼两侧零星几个小雀斑,神态纯真,端是喜人。
薄皇后看得有趣,笑问:“此谁人?”
“新宫人,鲁国人。”翻开花篮上覆盖的洁白丝绢,长公主审视着蓝中放置整齐的桂花,问:“鲁女,桂花皆取自桂宫?”
鲁宫女圆嘟嘟的嘴向上一弯,左颊边立时浮出一枚小小圆圆的酒靥:“禀长公主,然也。遵长公主命,花叶俱全,瓣萼不失。”
检查完两个篮子的存花,长公主收手,满意了——汉宫里桂花最好最盛的地方,是‘桂宫’;每年这时候,长乐宫的主人们都放着自己花苑的桂花不用,派人跑去未央宫的桂宫采摘。
多了几个采花宫人的长队,继续慢条斯理地往长信宫方向溜达,直到长公主的耳朵敏锐抓到熟悉的呼唤“阿母,阿母呀……”
“阿娇?”皇姐精神一震,加快脚步,循着声音寻找。
‘阿娇该呆在母亲身边啊,怎么跑下来了?不是交代让哄着睡觉吗?长信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馆陶长公主很快找到了答案:“陛……陛下?”
路那头忽然冒出来的,不是皇帝是谁?
左边刘彻右边平度,身后半步则是窦绾,天子抱着阿娇站着幽香四溢的金桂树下,笑吟吟抱怨:“阿姊,何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