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太漂亮了!当然,这不是重点。
宫女之中,本就多有遗珠,有些甚至比得宠有封号的嫔御长得更标致。宫廷从全国各地选来的美女,大多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足够的钱财或渠道,空有美貌而被埋没无闻的佳丽,宫闱中比比皆是。
‘服饰很素,头上、腰上都想到了,没戴任何金玉。但是……’长公主心中,全是忍不住的笑意:却独独忘记了袜子。那双雪白丝罗裁制,并缀以珍珠的袜子,是不该出现在一个普通宫娥脚上的!
还有其它!
一位公主和一个侍女或许会穿上同样的衣服,去干完全相同的活,甚至干得一样好。但明眼人还是能从细微处轻易区分出两者的不同——是的,一个人可以非常用心非常努力,但有些习惯伴随终身,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观察越久,长公主越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这女孩,来历——非常!
“嗯……”随着一声轻叹,刘嫖皇姐在大床上动了动,微微欠起身。
宫人群中起了阵小小的骚动。然后,果不出长公主所料,是那女孩第一个赶到床头,扶住床沿一脸殷切地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长公主笑颜隐隐:这回更明显了。如果真是宫女,怎会违反最基本的宫廷礼仪,赶在大内官头里冲到自己床前?哦,大内官也不生气,反而故意落后她半步。那孩子——自己都不觉得呢!
“汝……何人?”长公主放柔了声音问,心里默默计较着:天生丽质啊!是哪门哪家的贵女,刚进宫吗?送到她眼前,也想求一条上达天听之路?这眉目好熟悉,很像一位故人……
“吾,吾……”女孩支吾两声,一抿樱唇后退两步,右手压左手加额,纳头就跪倒行了个大礼:“侄女见过阿母,阿母万安!”
长公主一惊:“汝,汝……”
女孩抬头,望向长公主的一双美目里泪光盈盈:“姑母,姑母,吾乃刘姱。”
“阿……阿姱?!”语出意外,刘皇姐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孩,一切皆释然:怪不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刚才老觉得哪里见过。原来是刘姱,是阿武家弟妹留下的女儿啊!
“阿姱,来……近前……”长公主向梁王女伸出手。
“唯,唯唯。”刘姱答应着,用膝盖在席上膝行两步,凑到长公主面前。
“阿姱,阿姱,”将侄女拉到怀里,馆陶长公主的手在女孩身上脸上一番爱抚摩挲,心头不由百感交集:“成人矣,成人矣!汝母泉下有知,当无憾。”
“呀,阿母……呜,阿母……呜呜……”听到提及生母,刘姱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下面颊。
娇纵之名传四方的梁王女儿,象只乳雁般投在姑母怀里放声大哭,怎么也停不下来。似乎想借此机会将胸中积压了多年的不满和委屈,一次性都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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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的宫人们都跟着这对姑侄兼婆媳一块儿掉泪。宫室之中,一时间愁云惨雾、意气消沉;潮湿度也涨上去几分^_^
‘上帝,梁王主真是,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长公主这还病着呢!’一脑袋头痛的大内官见不是办法,硬着头皮上前递上帕子,硬生生打断两位贵人:“长公主,王主,老奴敬请节哀。长公主贵体为要呀!”
长公主接过丝帕拭泪,哽咽好一会儿才想起问:“阿姱,汝不在梁邸,至此何如?”刘姱不呆在梁王官邸里乖乖地待嫁,跑病人的病房来凑什么热闹?
梁王主眨眨眼,有些害羞地说:“听闻长乐宫之中,大母、阿母及细君皆抱恙,姱忧心不已。于此禀明父王,自请入侍……阿母。”
“阿姱,吾子孝心可嘉。”温柔地望着长媳,长公主慢慢点头,心中暖暖的:前两天醒来时,长公主知道了‘阿武弟弟入宫亲自伺候母亲’的消息。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自己的儿媳妇会和她父亲一样有孝心有行动力。
“阿母……”刘姱听了,羞涩之下低垂了螓首。宫室内几丝乌发在鬓边轻轻摇动,更承托出少女明眸如星,粉颊嫣红。
馆陶长公主笑吟吟瞧着;越看,唇角绽放的笑意越加深浓。正想玩笑面前的侄女兼儿媳几句,‘阿母’二字突兀地钻进大脑,让这位准婆婆一愣:“阿姱,汝呼吾何?”
梁王主刘姱动动嘴唇,犹豫片刻,还是重复道:“阿……母!”
“阿……阿姱?!”将侄女儿推开半臂,长公主一脸不可思议,是吃惊不小:无论是作为梁王弟弟的女儿,还是作为长子陈须的妻子,刘姱都不该叫她‘阿母’呀!这孩子一副聪明相,怎么连称呼都搞错?
“阿……阿母。”梁王女执拗地不改口,明显就是知错犯错。
刘皇姐微敛了笑容,沉了声音再问一声:“姱……嗯?”倔强?乖戾?梁国王宫传出来的那些风闻,难道都是真的?如果是那样的媳妇,就麻烦了!
刘姱咬紧下唇,定在那儿好一会。然后,梁王主向后挪退出一步距离,双手撑地伏在席上,哀哀倾诉:“姱不幸,呜呜,幼年失恃……慈母身前,竟未曾尽一日之孝。呜……”
长公主没想到侄女会说这个,不由诧异地半支起身子,想要阻止:“阿姱,姑母……并无此意。”天可怜见,她从没想要让侄女想起她的伤心事。
泪珠儿,终于冲出了眼眶,顺着面颊滚滚落下。刘姱呜呜咽咽,几不能成句:“今……今得幸,托质君门,纳为……子妇。呜……若蒙不弃粗陋,万请受‘阿母’之称;至此往后,姱愿以亲母事君姑。可否……可否?”
馆陶长公主再没说什么,只一把拉过侄女,搂进怀里不住口地答应:“诺,诺诺!”她早就知道——再多的富贵,再多的荣宠,再多父爱,都不能弥补失母之痛的……
听到姑母的首肯,刘姱王主有如卸下了千钧重担,浑身放松趴进姑妈怀里,低低哭诉:“阿母,阿母……呜……阿母……”
这回,比上次哭更伤心,更动情——可想而知,也会更长久。
大内官领着数十侍从,无奈地重新跪到地上,陪着这对一起抹眼泪——不知道要陪多久^_^
18…08 梁太子买
‘风邪’如一名闹脾气的小孩;在经过一阵子胡天野地的折腾后,恢复成乖顺可爱的样子。似乎前几日的撒野横行,纯然是人间‘假’象。
到九月,长安城内的一切逐渐重归正轨。到此时,南皮侯窦彭祖终于可以含笑闭眼——睡个安稳觉了^_^
这段时间以来,位居大汉九卿之首的奉常大人窦彭祖扔下了手头所有其他公务,也不管女儿的婚事了,全心全意只抓‘太医’一项。太医署中,御医、药师、药僮……一色人等,被窦奉常指使得苦不堪言。
而南皮侯本人,则象被按上了轮子般不分昼夜地连轴转。不算未央宫,仅长乐宫奉常大人就每天起码跑八趟!
大汉奉常的操劳和忠心,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至疫病消弭之时,宫内宫外的死亡记录是有口皆碑的‘零记录’——当然,统计范围仅仅包括皇子龙孙和达官贵人^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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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某天,梁国太子刘买一身正装华服,衣冠楚楚地由领路内官带着,走在通往长信宫的宫道上。
刘买在笑,一直在笑。笑容持续的时间太久,搞得四周的长乐宫侍从都忍不住偷眼瞧他——这个梁王太子太奇怪了。想什么呢?乐成这样……
‘真不容易啊!’刘买打心底里感叹:今天,他总算可以和久闻大名的馆陶表妹陈娇会面了。
‘和馆陶长公主的儿子们结交’,是梁王后李氏给儿子定下的强制性任务。其实算不上强制,刘买对两位嫡亲姑表兄弟很感兴趣,原就打算了要好好相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于出身高华的王室皇族子弟而言,‘表兄弟’总是比异母兄弟们可亲些,也更容易产生比较纯粹的情谊。
至于‘和馆陶姑妈的女儿结好’,则是不需要李王后强调,梁王太子也很乐意去执行去努力的长安行首要目标^_^。
可事态的发展,变得非常非常——奇怪。
这些天来,梁太子宫也入了,皇帝也拜了,太后也晋见了,和刘嫖姑妈谈过话了,与两位表兄都混熟了……可阴差阳错的,次次都没碰上著名的娇娇翁主!
见皇帝伯伯那次,表妹没在宣室殿。这个……可以理解,宣室殿是国家中枢所在,皇亲贵戚们都不得擅入——梁太子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中枢同时也是娇娇翁主的‘后花园’。
去长乐宫见窦太后,祖母选在‘神仙殿’招待他。而阿娇妹妹,此时却在长信宫午睡!皇太后病体才好些,不耐久坐,所以他只能识相地早早告退。
好容易他去祖母的居处长信宫,以为这次总该见到娇娇了吧,没想到陈娇又被皇帝伯伯接往温室殿赏花去了……
不凑巧,太不凑巧了?!一想起这茬,梁太子就一肚子的不痛快:不知道是该怨天,还是该怨人。
‘不过,今天就不同了。’刘买整整头上一点都不歪的太子金冠,瞧瞧心腹手里装着礼品的小柳条箱,笑容带着欢欣,更带着股掩不掉的倨傲——‘梁王’这个称号在长乐宫是很吃香的,而他,偏巧就是梁王刘武的法定继承人。
拜父王的福,他已经打听清楚:今天祖母、姑母、父王、姐姐还有阿娇都在长信宫;不仅如此,连至尊的皇帝大伯也在长信宫。也就是说,阿娇表妹现在处于锁定状态,不会象上次那样莫名其妙被转移不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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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祖母请安完毕,刘买找了个由头就溜了出来——窦太后身边,有爱子梁王女儿长公主陪伴着,不会注意这个小孙子的去向。
等离开了窦太后的起居室,在廊上转一圈的梁国太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疏忽了:他忘记向姑母打听表妹现在具体在哪儿了。
紧挨祖母所在还有另外的两间主宫室。动手掀开东边那间垂帘的一角,刘买探头往里看去……
‘哇!好漂亮的妹妹啊……啊……啊啊!’梁太子瞪圆了双眼,牛眼似的目不转睛望着里面的女孩子,差点叫出声来。
宽敞舒适的宫室之内,两个锦衣小女孩并排坐着,不知在玩什么玩具。其中年纪大些的那个气质柔雅,身量匀称,五官精巧到堪称‘极致’的程度。一身葱绿底色的锦绣,腕上发上成套的精美饰物更是将女孩衬托得如花、似玉。
‘瞧瞧这眉,这眼,还有这樱桃小口……啧啧,这么小就如此美貌出众,长大了还不知如何引人呢!’梁太子感叹、赞叹;是越想、越高兴!一张嘴啊,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哎呀,不对!’刘买一拍脑袋,皱起了眉头:父王母后都提过,现在住长乐宫的共有三位贵女,分别是平度公主、馆陶姑母的女儿陈娇、和章武侯的孙女窦绾。其中,以窦贵女居长,也最为美貌。
‘所以,所以,她是……窦绾!嗨,没戏啦……’刘买扁扁嘴,好不遗憾地将视线从窦贵女身上扯开,艰难地转向边上那个小的。
窦绾身边,着一领鹅黄色裾袍的小女孩眉目清秀,表情纯真,十分的可爱。
‘那么,这个是阿娇?’刘买两眼在小的这个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发现自己不能确定。
那西边的宫室,会如何?转念间,梁王太子拔腿跑到西边门口,将帘幕拉开一条缝,瞅啊瞅……
这间宫室,空间比东边的更大更深,布置陈设也更为奢华。最里面的香木坐台上放了张长案,案后——赫赫然是当今皇帝刘启本人!
‘皇帝伯伯?!哦,怪不得刚才在祖母那里没看到,原来皇帝伯伯在这儿啊……’刚想缩回脑袋,刘买太子的注意力就被大伯身旁的人影吸引了——皇帝的右首,更确切来说是天子怀里,坐了个小女孩。
女孩坐姿笔直,左胳膊平放案上,右手提了笔,正在写些什么。刘启陛下左手指点案上某处,右手则扶着女孩握笔的手,时不时低头,关爱地低语上几句。
距离是远了点,梁国太子听不清一大一小在说啥。但火盆、树灯和成排的油盏却让刘买看个分明:女孩着一领和东室那位一模一样的鹅黄色裾袍,宫室内交辉的灯烛光华下,更显得乌发如檀,肤光胜雪。小人儿忙而不乱,一边写字,一边与天子有说有笑,神色亲昵,两不耽误^_^。
刘买看了有看,瞧了又瞧:那么,这个是阿娇?不知道也……
梁王太子惦着脚尖,从东边晃到西边,再打西边折回东边,摇、摆、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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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谁才是阿娇啊?’梁太子刘买挠挠头:刚从祖母那出来,总不能马上就回去吧?要么,问问仆役?
环顾一番,长信宫檐之下墙之角,侍从侍卫如林——个个都和一株株木本植物似的,呈呆滞状杵立。
还未来得及问,长廊的那头,一列宫装丽人鱼贯而至。为首的,正是梁王刘武的嫡长女——王主姱。
见到异母弟弟,梁王主停下脚步:“弟君?”
听到这位姐姐的声音,梁国太子下意识一个激灵,本能地倒退一步,毕恭毕敬行个完礼:“王姊。小弟见礼。”
刘姱有样学样回了一礼,象天下所有好姐姐一样关心地问弟弟:“弟君,于此做甚?”
刘买支支吾吾;王太子顾左右,而言他^_^。
眼波一闪,刘姱嘴角噙起甜甜的笑容,向太子弟弟走近一步。刘买见状,赶忙后退一步。
梁王主喜吟吟的,又进一步。梁太子再退一步。
王主姱笑如春风拂过,满架蔷薇次第开;袅袅婷婷间,将太子买逼到门槛处。此时再退一步,刘买就该栽进西宫室了——以一种‘倒栽葱’的可笑方式。
太子刘买忍无可忍,绞着手指头低吼:“阿姊,汝欲何为?!”上帝啊,背后的宫室里,可是皇帝大伯啊!
“扑……哧……”刘姱没再前进,只低了眉吃吃低笑。把个刘买气得原地发抖。
乐够了,王主姱一指西宫室,正色道:“吾弟觅娇娇细君耶?从女弟阿娇从上习文矣。”
刘买惊喜:“呀?!”正打瞌睡,没想到姐姐就给送个枕头?有此等好事?
提供完资讯,王主姱冲异母弟弟意味深长地一笑,自顾自褪下丝履,从宫娥手中接过点心饮品,捧着托盘跨入窦太后所在的宫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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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在和皇帝大伯学写字?如此,应该是西边宫室那个咯。’梁太子站在西宫室门口想进去;可抬腿间,又迟疑了。
根据有记忆以来的所有经历,事实不容争辩地告诉梁太子刘买:父亲的宝贝女儿刘姱和他之间的关系,表面上是‘姊弟’,实际上则是‘天敌’!而且这种敌对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加深,似乎从没有缓和的迹象——如果实在要说有的话,往往也是王主姱‘以退为进’的策略前奏。
刘买突然想起:刚才姐姐叫了他两次‘弟君’,两次啊!
以退为进?一定是以退为进!刘姱姐姐对他,会那么好心?他才不信!
梁太子收势站定,再度拉开帘幕往里看:
宫室内长案那边,习字似乎已经结束。
小女孩搂着皇帝伯伯的脖子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不知道说啥。天子耐性十足地听着,还不住点头。
‘王姊姱才当众说明了,现在再去问内官宫人,就更不合适了。哎!’刘买在旁观察之余,心里嘀咕:‘这对嘛……说是舅甥,不如说是父女更象些。父女?!’
收手,再跑到东边,撩帘偷看:
两个女孩孩子还在游戏。
这时,宫室内侧有扇小偏门打开,一只浅灰色的兔子一扭一扭走来。女孩子们见了,急忙起身接过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