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只见她低头不发一语,那长长的眼睫一眨一闭之下,他很清楚地看着一颗眼泪无声地坠落——
毫无原因,他竟有种奇特的心疼挤压着他的胸口。
他温柔说道:
“小妹妹……怎么哭了呢!”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身装扮与她的年纪并不符合。
这情景竟会发生在这样一家五星级的饭店中,令他觉得分外不可思议。
只是,她的眼泪让傅严与冈田彻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原地看着她伤心啜泣。
蓦然,她抬头夹着哭声对傅严喊道:
“求你给我十万元好吗?我可以给你我的身体,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一径地低泣。
傅严和冈田彻都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傅严沉住气对她说道:
“我们先找个地方,让你平复心情好吗?”他转而对冈田彻说道:“阿彻,我先带她回去房里休息,你先去用餐吧……”
“好的,少爷。”冈田彻看向低头啜泣的她的眼神是柔软的。
他不解,这五官姣好的女孩怎么沦为贩卖灵肉呢?他与傅严交换了个眼神后,就一人搭乘电梯下了楼。
空荡的饭店走廊上,傅严厚实的掌心覆住了她的肩说道:
“先不要想那么多,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她脸上仍然沾满未干的泪痕,然而她却觉得身旁的他的言语格外具有说服力,她毫无设防地与他走进了房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给她一种能够充分放松的信任。
“先喝杯茶吧……”傅严脱下西装外套,卷起袖子为她冲了壶热红茶。两人坐在能相互对视的沙发上。
傅严看着她的手贴紧着烫热的杯壁,连声提醒:
“小心烫了手……”
她才像是恢复了感觉似的将杯子放置在大理石桌上,两手搓着热,脸上也是红通着,一双眼睛虚无得找不到焦距。
傅严满是怜爱地轻声开口问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听到了这个问号,睁着清亮的大眼对他张望,那眼瞳还是有着难掩的哀伤。傅严看傻了,这神韵实在熟悉……
她迟疑地思索着答或不答,只是这人看起来并不坏。
半晌,她终于徐徐地开了口说道:
“我姓傅,叫念严……我妈对我说,是想念的‘念’,严父慈母的‘严’……”
傅严闻声心震了一下!
他觉得有一块捆在脑中多年的大石突然急遽坠落在心壁上!记忆像是瞬间被击碎又恢复了原状……
怎么可能?这是如何的巧合?这个名字……竟是将他的名字嵌了个“念”字在中间……她的母亲,要这女孩这样说……?
“你母亲她……”
他明白了!她那轻愁的眉,眼尾的哀伤,像小渔!她的神韵与当年的小渔几乎如出一辙!
他心急说道:
“你妈在哪里?告诉我,你妈在哪?”
“她……在医院……”她思及病榻的母亲就要泪下。
“她怎么了?她生了什么病?”
傅严的心被揪得好紧好紧,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她得了急性白血病……”
“急性白血病?”傅严苦于自身的医学知识不足,他窘急地说道:“那是什么病?严重吗?”
她皱紧眉心,她不知道这一连串的追问代表什么,不过她还是勉强答了:
“急性白血病……就是‘血癌’,她现在正接受化疗,如果再没有适合的骨髓可以移植,医生说……”她语气颤抖,不敢轻答。
“说什么呢?”傅严急道:“你快告诉我啊……”
她屏息,吸了吸鼻头说道:
“医生说……说只能再撑三到六个月……”
“三……三到六个月?”傅严觉得像是有把利刃刺人他的脑门。“你说清楚一点……为什么她会得到这种病?为什么?”
“你不要问我了……”
她再难强忍这些日子以来的哀痛,他的问号一个个残忍地割伤了她!他的问号一个个提醒着这些可怕的不堪……
她泪水不住地涌出了眼眶,喊道: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能力能够救我妈,医生说我的骨髓不适合她,可是我们家也没有任何一个来往的亲戚……目前医院移植中心的资料库里也没有适合妈的骨髓。我妈病了,我们家也没了收入。以前日子虽然苦,可是我和我妈相依为命,也过得很开心,现在她住院,有些债主上门讨钱,说怕妈……怕妈一旦死了,他们就要不到钱了。我不敢让妈知道有人来讨债,我也有一阵子没去上课了……这些妈都不知道……我想出卖自己的身体赚钱,这也是瞒着妈做的……”
她的眼泪不断地滚落,她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会失去母亲,她不要母亲离开她……
生与死是多么遥远的一段距离,上天不能如此残忍地剥夺她惟一的亲人。她已经失去了从未领会的父爱,难道连母爱都无法拥有了吗?
傅严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突然趋前一把紧拥着她,她一滴滴眼泪都化在他干皱的心田上。
他抱紧怀中的她慌乱喊道:
“别哭,别哭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在他怀里哭泣的这个小女孩,竟是他的骨肉,小渔竟怀了他的孩子!他竟然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个她!
小渔,这些年来你过得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一人扶养我们的孩子,一人抵抗病痛,我给你的爱,竟然让你如此无助地活着……
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一定会的,你不会再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回来了,我知道你还想我,即使我负了你十五年,你还是把我们的孩子取名为“念严”
想念的“念”,严父的“严”……我甚至连一个“严父”
的称呼都不配啊!
我从未尽到一丝一毫为人父该负的责任,让她差点出卖了自己,我亏欠她和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他眼前的这样一个完整的生命,牵引的是这样一场阔别多年的爱恨,他不知该以怎样的立场说明自己的身份。
他头道:
“那……你的父亲呢?他呢?”
傅严忍着歉疚,低声探问这个让他百口莫辩的问题。
她轻轻抽离了傅严的怀抱,敛紧了不再幽茫无焦的眼神,凝视着傅严说道:
“我的父亲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就丢下我和我妈去了日本,我从未见过他……妈病了之后,我曾经要妈联络他,可是妈说,连她都不知道该从何联络起……”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不谅解,这让傅严更难以面对她那带着恨意的面容。
她又断续说道:
“可是……妈要我不要恨爸,还说爸是个好人。我真的不懂,他抛下我们母女那么多年,妈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呢?”
傅严的眼里也汹涌着热浪,他听着女儿的指控,忍着泪水喊道:
“走,带我去见你妈,让我跟她忏悔……让我为她受这一切……说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对不起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泪眼带着一丝怀疑看向眼前格外激动的他。
这素未谋面的男人为什么会因她的言语如此失控?难道,他是母亲和父亲的友人?难道……他曾对母亲造成莫大伤害?
“你妈怎么喊你呢?”傅严又低问。
她来不及有所警觉,被动地回了话:
“她都叫我‘小严’……”
傅严闻言蓦地抓住了她的双肩,正视她喊着:
“小严!我是你的爸爸,那个抛下你们母女回了日本、十五年来不闻不问的……你的父亲……我回来了,我这才知道当年我走了还有个你……还有个你……”他口中喊出的每句话都像是一道鞭打在他的身上。
她被那话语震傻了。
“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我爸,不可能的……”
“是真的,千真万确……”傅严急着起身打开了放在床上的行李箱,从里头取出了一本泛黄的日记,锁头已被撬开过了。“你看,这是你妈当年的笔迹……”
当年他因父亲骤逝,回日本奔丧,原本打算等到服完丧后,回台湾跟小渔解释当时造成的误会,没想到父亲遗嘱中一道要他绝对恪守的“遗命”绑住了他的行动自由,他无法回到台湾,亲自跟小渔澄清这一切,只好托冈田彻带了封他的手信给小渔。
可他完全没想到,才三个月的光景,小渔的住处已是无人居住,内部家具一应俱全,却见不到小渔的踪影。
冈田彻只见到这本完好放置在桌上的日记,想是小渔刻意遗留下来的物品,便带回来给傅严。
之后无论如何跨海寻找小渔的下落,她就真的像,只小鱼迷失在辽阔的海洋,再怎么打捞都没有消息。
这样一晃眼十五年,这本日记也从洁白成了泛黄,里头的字句,傅严都读熟了,这记录着点点滴滴她与他由相识到相恋的手记,是他这些年来的精神食粮,让他不致丧失爱人的能力,还记得最真最美的爱情为何物。
傅严看着眼前的女孩一见母亲字迹,一行清泪又流下她童真的面容。
七十五年六月二日,深夜
今晚,我和傅严接吻了。原来两张唇辫贴合是如此奇妙的事,小说中的叙述远不及亲身感受的真切。当他走近我的身旁,我能体会得到他的心和我的心如此紧密地依靠着,我确定我是多么深爱这个男人。
他说他不在意我的“不完美”,以如此笃定的语气。
他真能说到做到吗?我已经深陷在他狂热的爱中,我第一次感受到爱的能量如此强大,如果现在他要走,我会灭顶的,我会无处可躲,无路可进的。
傅严,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而我也会给你我最无私、毫无保留的爱意……
这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前面还有好长好长的篇幅,都记满着父母相恋的故事。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是别人,竟是她的父亲……
“你……你叫……‘傅严’?”
“是啊……”他向前拥紧女儿说道:“你妈提过我的名字是吗?她跟你说你的父亲是‘傅严’,是吗?”
“你不要碰我!”她推开了眼前自称她“父亲”的男人,哭喊着:“你有什么资格碰我?你从没养育过我,这十五年来我们母女的生活你从未参与过!你有什么资格碰我?”
“小严……”
“不要喊我……”她尖锐而愤恨地叫着:“妈才能这样叫我,你不能!”
“我……”傅严自责地说道:“你说得很对,我没有资格,我对不起你们母女。可是我回来了,我可以弥补的,你给我机会,带我去见你母亲,让我好好看看她……”
“带你去见妈?”她想起正在做化疗的母亲,样貌苍老又脱了发。
她知道妈其实一直等着爸回来,妈一定不要让他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她一径执拗拒绝:
“我不要……妈不会愿意的!”
“小严,这个时候你不能任性,我知道你不谅解我,可是你得让我照顾你妈。我认识很多医生,我也有钱能还清你们积欠的所有债务,我会倾我所有力量来救治她。你一定一定要信任我,把妈交给我。”傅严急乱地说着。
她似懂非懂,茫然地说道:
“可是……你并不知道……妈才做化疗一个多月,她就变得很衰老,容貌也不再美丽了……她削去了一头长发,凹陷了双颊,妈绝对不会希望自己的样子让你看见的……”她泪眼诉说,语气满是对母亲的心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她的美丽也被剥夺了,老天还留给她什么呢?”傅严闻言,扭曲了脸孔。
他记忆深处里那张美丽出尘的脸庞,依然清楚如昨。
他好恨!为什么他不能早一步回到她的身旁,陪她面对这些伤痛呢?
十五年的岁月更换,他也苍老了不少。没有小渔的日子,他的眼瞳看出去是一片黑白,他早已将自己停格在鲜丽的昨日,那些炽热的感情会伴他年少,他也一度以为自己就这样数日终老。
然而小渔也同样不好受,她面临的是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命运怎堪如此让一个女子憔悴?又怎能让他没能陪在她的身边给她力量、为她守候呢?
傅严忆起当年小渔狼狈逃走的那夜,心里不禁发了冷。
他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他知道自己深爱的,是在她的思想建构之下的灵魂。
一道皮肉的伤痕,已然划开了他们之间十五年的鸿沟,他因而失去了她,也辜负了她。
那年少无知的肤浅,留下的是多少不及言悔的恨?如今,他再次面临这样的试探,又岂会重演当日的无情?
不会的,他爱小渔,老也爱、丑也爱,他相信即使自己花白了发、斑驳了容颜,小渔对他仍是不离不弃的,因为——
他们都已经禁不起再次相遇而后再次错过……
他回来了,也找到了她,他要正面迎上这场可能夺他所爱的风暴,与她一同与病魔抗衡!
他对女儿说道:
“别哭了,把眼睛哭肿了,你母亲看到也是徒增心痛,眼前你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她交给我,其它的你都别管。你也该回去上课,我明天就去帮你办复学……你妈由我来照顾……”
“可是……”她还是游移不定。
傅严振振有辞地说道:
“没有可是了,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爸爸,我爱你妈,我多么希望这十五年来都陪在她身边,一起养育你……你妈是一个骄傲又自卑的女人,如果她愿意,她绝对是可以找到我的,而我这十五年来也一直不断地在找她……她可以回乡,却不要;她可以去我读过的大学找我的资料,她却没有。她只愿意凭自己的力量养大你,她强迫自己认同了宿命,强迫自己认同了我的离去。她好傻,她好傻……她不知道我这十五年来,无时无刻都在想念她,一如她想念我一样……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找她,你妈需要我,尤其在这个时候,她更需要我陪在她身旁……你明白吗?”傅严喊着。
他看向女儿的眼神是多么坚定,和她们重逢给了他重新活过来的力量。
从这一刻起,他要把这些年来累积的爱意与歉意,加倍偿还给她们母女。他要倾自己所能给小渔幸福,给女儿幸福。
一个错误,他会用十倍、百倍的力量来弥补,!就算把他整个人都投入了,他也是在所不惜。小渔,等着!你等着!
她听到他激动的剖白,心里也渐渐动摇了。
她的父亲真的回来了?这是否代表一切都有了新的转机呢?
把母亲交给他,眼前的他告诉她该这么做,她该顺从吗?这么多的问号,把她小小的身子压得喘不透气。
成人的世界,负载着太多她猜不透的秘密。
她的父亲,那个令母亲悬念多年、不愿改嫁的男人,那个令母亲迁乡背井,徙居他处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着要她一分信任,她能给吗?
傅严看着那双不安的眼神,知道女儿仍然对他多所存疑,只是时间能够证明这些的,他并不急于获得女儿的认同。
毕竟,他们有最深的血缘牵连着,却隔着一分尴尬的陌生。
眼前,他该好好想想,如何让小渔获得最妥善的照顾,这也是他目前最想做、也是惟一能做的。
小渔,你也要相信我,十五年过去了,过去这段沉重的往事、现在这场病痛的纠战,都会过去的。
一定会过去的。
日本东京——
汪萍站在一面及地的长窗前,她冷静地看着天空,屏息等待李嫂的消息。
不久,李嫂来了,她恭敬地对汪萍行礼:
“夫人。”
汪萍没有转身,只是对着窗子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