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李嫂来了,她恭敬地对汪萍行礼:
“夫人。”
汪萍没有转身,只是对着窗子说了句:
“怎么呢?”
“阿邦去查过了登机资料,少爷跟冈田先生并没有去上海,他们买的是直飞台湾的机票。”
“台湾?”
汪萍闻言勃然拍窗转身,那震声充斥着傅家大厅,李嫂也低下眼神,不敢多言。
“他竟然去了台湾?这事可信吗?”汪萍疑道。
她不相信,都过了十五年了,这事还能有什么差错?
“阿邦说他亲眼看了少爷和冈田先生上了直飞台湾的飞机……”李嫂胆怯的双眼不知如何摆置。
汪萍没料到傅严竟然会如此违逆傅予丞的“遗命”,这真的令她始料未及。
她知道他对那台湾女人还是念念不忘,这些年来费尽心神思虑就是想找到她,所以他处处与她为敌,对她安排的每桩婚事都执意拒绝,对她摆架子沉脸色,说话从未超过两句。
可是,这十五年来那女人不是全无音讯吗?难道这次前去台湾,是有了她的消息?他打算重挽旧爱不成?
“不行!她不能进傅家门!”汪萍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样的女人,没有背景更无出身,怎能入了豪门?
“夫人……”李嫂欲言又止。
汪萍扫眉看向她,不耐地说:
“你想说什么?”
李嫂不敢直视汪萍,即使她是汪萍的心腹,却仍是有种难以亲近的怯懦。
“会不会……那件事……”她还是迟疑地不敢开口。
“你少吞吞吐吐!你不必顾虑什么,就说吧!”她厉了口气,走至沙发坐下。
李嫂跟了过去,即使鼓起勇气说了,还是不禁压低了音量:
“就是……少爷会不会发现遗嘱不是老爷拟定的?”
汪萍一瞬间慌了眼神,她立刻回道:
“这事不要再提第二次,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的!”
关于这事,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有人知道。
当年她在遗嘱上添了一条名目写道:
吾儿傅严,不得以任何理由返归台湾。先慈但能谅解吾之骤辞,傅家子孙惟可速速接掌事业,方能永保家脉。
遗嘱一这么写下,纵使傅严再怎么不甘,当时也容不得他矢口说不。这一切计划得十分精密,除了她,只有李嫂知道。
“那么……少爷也许找到那女孩了……”李嫂在口中念念有词。
汪萍听到这话心也一紧,她问道:
“当年你说,你派阿邦去打发她走时,她家正逢丧?”
“是啊,我就照你的吩咐叫阿邦给了她一笔钱,要她有多远走多远,说少爷不想再见到她了……”她直言。
“那她后来到了哪里,你知道吗?”汪萍追问。
“呃……”她低了头说道:“你没吩咐,我就没追查了……我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李嫂说得很心虚,怕汪萍怪罪于她。
“这事一定有了新进展,不然傅严十五年都这么过了,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台湾一趟的……”她心想一定是这样的。她当机立断:“我们也去台湾,找到了她,我会要她知难而退的。找不到她,我看傅严怎么跟我解释!”
李嫂忙点头,立刻转身去收拾行李。她知道汪萍心里有算计不完的念头,所以她做事总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也让江萍刺着了眼。
汪萍冷着一张脸孔,不发一语,她知道是时候把一切做个了结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一旁附耳听到所有经过的冈田弘也,那全盘了解的眼神比她更为深邃难懂……
冈田弘也静静地走过大厅,进了佛堂为傅予丞上香。
当他手里捻香凝视着傅予丞的牌位时,却激动得流下热泪……
“老爷,你可以瞑目了,弘也一定帮你洗刷冤名!你的死,终于有了代价了……”
第八章
小渔走出病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她的主治医师办公室。
当她因头痛晕眩,身体虚弱得必须扶墙行走时,她看着前方白墙镜面中的自己,不禁弯低了身子。
她撑着地面的手臂满是紫斑,只是一低头又落下了几丝黑发。眼中的泪水很沉重地滑落脸庞,但她仍旧站直了,继续往办公室走去。
她往门上扣了扣,一位白衣护士一开门看是她,急着搀扶她说道:
“江小姐,你刚做完化疗,身体还很虚弱,赶快回到病床上休息……”
小渔没有理会护士的拦阻,探眼望向魏医师说道:
“医生,我……能跟你谈谈吗?”
她说话很困难,口腔黏膜发炎所导致的疼痛,使得她吞咽食物的情形也不佳,整个人渐行消瘦。
魏医师和婉地对她一笑,示意护士搀扶她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
“江小姐,你想和我谈些什么呢?”
小渔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脆弱,仰了仰头要自己蓄积眼眶的泪水倒流。
“医生,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这是她最关切的。一旦她弃世,念严怎么办?她那还年幼无依的女儿能倚靠谁?
“你现在不应该想这些问题……”魏医师中肯地说道:“血癌在以前或许是无药可治的绝症,可是以现在进步的医疗技术,任何血癌病患都有被治愈的可能。”
“那么……”她敛紧眉睫说道:“我被治愈的可能有多高呢?”
“江小姐,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以医学界的眼光来看,新药随时可能被研发,会有愈来愈多病人因为医疗技术的进步而被治愈……”
“医生……你不必安慰我了。”小渔口气虚弱却坚强:“我只想知道,我的状况到底有多糟……”
她已经化疗了四次,到了一般的“巩固治疗”阶段。
通常,如果此时没有适合的骨髓捐赠者让她做移植手术,她也就熬不过多少时日了。
因为发现得晚,使她错过自体移植骨髓的最佳时机,亲属骨髓适合率有四分之一的机会,而她没有任何一位亲属可以帮得上忙。
只有透过非亲属的骨髓,才能挽回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可是适合的机率几乎是万分之一,甚至数万分之一……会有这样的奇迹吗?连她都怀疑。
上天从无宽待过她,又怎会在此刻为她垂怜呢?
一个悲惨的童年,一段毁绝的爱恋,难道还要加上一场打不赢的病战、一个无人照料的幼女才够吗?上天才会放过她吗?
魏医师知道她挂念女儿,那个早熟的孩子曾经也来问过他,她的母亲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这样的天伦悲剧,总是一再上演,而他只能给予希望,其它的就要实身事外,保持自己的专业与客观。
他说道:
“目前,我们联络的骨髓资料库,都没有适合你的骨髓,可是每天全球都有上千个至万个人登最新的骨髓资料,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的病情现在还没有恶化,你要耐心等待,配合化疗的进度,我们能做的一定会做……”
“是吗?”她的语气不禁颤抖,又问:“如果一直没有适合的骨髓呢?我能活多久?”
她还是要个数字。几个礼拜?几个月?能有一年吗?
她……还能再为他等上一年吗?
“江小姐——”魏医师抿紧唇说道:“如果你执意要知道答案,那么对你的病情是没有帮助的,我怕你知道答案后,会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对我而言这个答案很重要,请你告诉我……”她几乎是哀切地请求。
他看着那双固执的眼神,无奈地说道:
“最好的状况,是三到六个月。最坏……有可能几个礼拜……”
小渔没有太大意外,她低声说了:
“谢谢你,医生……”
语罢,她便起身离开,而且坚持不要护士的搀扶。
她带上了那扇门,抬头看了看惨白的医院长廊上的天窗洒下了几丝刺目的阳光,她无意识地往医院门口走去。
一离开了冷气转送的医院,那热风拍着她脸上的泪痕,令她备觉自身的狼狈与凄凉。
她低头挪了几步,突然觉得有股鼻头充塞的感觉,紧接着不住涌出的鼻血滚落,染红了她的人中与嘴唇。
她急着用手去抹,却沾到了洁白的袖口,慌乱之下她回头要走进医院,却脚步踉跄跌在地上——
她捣住了脸,急着回医院大门,头一仰看却又退后了脚步……
“小……小渔……”傅严站在她娇小的身子前,泪液不觉温热了眼睛。
她惊讶地张大了双瞳,随即转身压低了身子,用袖子埋起脸孔……
“小渔,是我……是我!”傅严从她身后抱紧了她,不住地喊着。
小渔被他抱得死紧,整个身体颤抖不已。
“你放开我……放开我……”她沙哑的嗓子嘶叫着,眼泪流了满面。
“我不要……我不要!”傅严像是回到了当年,那么年轻,那么痴狂。他就是抱得她好紧,不准备放开她一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要你变成这样……我不要……我不要……”
“你放开我啊……”小渔没有办法了,她没有力气再抗衡了。她只是抽泣着,心痛无比地抽泣着。“你看到了……我彻头彻尾的不完美了……你可以再次逃开我了……”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在她只有几个月好活的时候,才肯让他出现……在她不再美丽的时候,才肯让他出现……
那么这十五年来的等待算什么?她背负的宿命又算什么?这是什么恩惠?每个夜里期盼的相逢,却是今日这般变调的重遇!
算什么?算什么?
“你原谅我,让我为你赎罪……我知道我该死,我知道我百口莫辩,我知道你有说不完的委屈,你有数不尽的愤怒……我更知道如果我没有了你,我才不完美……”
她突然转身,不顾脸上未净的血渍,尽她所能地推开了他。她笑了,那么无力,那么悲哀。
“你知道?你竟然敢说你知道……”她眼神凄恨地看着傅严,奋力挥手打了他一巴掌:“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来活着的痛苦,比这一巴掌还要痛上千万倍!”
傅严没有畏惧地迎上了那一巴掌,他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你打我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受……”
小渔还是颤抖地说着:
“你没有权利拥抱我!我们早已完了……你犯不着因为我的病而这样可怜我,我宁可要这点尊严,我也不要你……”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开,傅严一个拦手却又将她拥进了怀里。
“你在说谎!我们有‘念严’,我们怎么会完了?”
小渔听他提起念严,猛地挣脱了他,说道:
“你竟然知道有念严……”她不加思索地又甩了他一巴掌,而后不停地捶打着他说道:“你知道有念严还能在日本过了十五年?我们母女过的是怎样的苦日子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小渔,我不知道有念严,在日本的这几年我不知道啊……”他抓住了她布满紫斑的双臂,心痛说道:“当年,你的手臂也这样瘀青过,我真的看得心好痛好痛……”
她甩开他泣道:
“没有必要细数往事,你不知道有念严是对的,这孩子本来就不能被你所拥有。我该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只会用钱打发人的阔气少爷,玩弄感情的骗子……”她久站阳光下而显得晕眩,然而还是勉力挺直了腰际厉声说道。
傅严听得不解,他辩言:
“我从没有玩弄你的感情,我更不是一个视金钱为万能的人,你了解我对你的每一分真,我没有啊……”他转念说道:“还有,你并没有告诉念严我是个骗子,你反而要她不要怪我,说我是个好人……你明明心里还有我,为什么又要这样拒绝我?”
“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你完全明白了……”她低声道:“那么你该看看我了……你看啊……你看啊……”
傅严只是凝视着她不变的眼神,小渔见他不照她的话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说道:
“你看看我!看看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
“不要再说了……”傅严又是紧拥着她。
小渔却还是一径地说道:
“我得了血癌,你满意了吗?你把女儿带走吧……”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我!我爱你啊……”他无助地将脸靠着她的肩上说道:“这十五年来,我没有忘了你一分一秒。这十五年来,我没有放弃找寻过你一分一秒。
这十五年来,我没有不自责一分一秒……我何尝好过?即使这不及你的痛苦的万分之一,也请你不要再怀疑我对你的爱了……“
小渔不屑地回道:
“够了……把你的爱留给别人吧,留给这样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是没有用的,如果可以,请你……把爱给念严吧……善待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渔提到女儿,再也忍受不住泪水。
“我的爱,只给你和女儿,除了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得到我的爱……”他轻轻拨整着她凌乱的发,小渔也抬起迷濛的眼神凝望着他。“我要再说一次,我从没有,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他结语在她闪躲的唇里,他感受到那唇里病痛的苦涩,却如此狂烈地吻着她,他是如此虔诚地看待这一个吻……
他盼了十五年的一吻,他要吻进她沧桑的心。
“看到了你,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不要再失去你,我什么都不怕……”傅严拿起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血渍说道:“这十五年来,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我真的好爱你,不管你是病是老是丑,我都爱你……”他真挚地说完,又给了小渔一个浅吻。
小渔恍惚地看着眼前人,语气再次涌上凄切说道:
“不要强迫自己喜欢我,不要强迫自己说爱我,没有人要求你做一个专情男子,你大可像十五年前一样把我甩开……”
这些年来,她早巳不知幸福是否存在了。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不是怜悯,更不是同情,我只要一闭上眼想象你的离去,我就没有办法了……‘我爱你’是一句很容易说出口的话,可是我只愿为你说到做到……我会用行动来表示我对你不是强求浪漫与痴情,从今以后,我们会一起度过很多个十五年的……”
“你要跟一块墓碑度过吗?”小渔颤道:“我只有几个月可活……你没有必要给我这些甜美的承诺,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惟一的请求,就是请你善待念严,其它的我别无所求……”
“不是假的,我带你去美国,去英国,那边研发了很多抑制血癌的新药,你不会死的……不要再轻言这个字……”傅严对小渔乐观地说着,他绝对不会让小渔离开他。
“不要!”小渔还是拒绝:“你有权利追求更好的,不必为我受限,如果你此番回来只是要请求我的原谅,那么我原谅你,附加的条件是善待念严。此外,你形同自由,我们即使共育了一个子女,毕竟没有婚约的约束,我的存在,你可以一笔作废……”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消极地看待自己?”傅严急道:“你不需要认同自己的宿命,你可以反抗!我陪你一起反抗!”
“还能有什么变化呢!”小渔惨然说道:“我一路走来就是这么一条路,从来没有光芒为我指引——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可以脱离这宿命,可是这也让我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
“我是那更加惨痛的代价吗?”傅严对着她喊:“如果让你再选择,你会选择没有遇见过我吗?”
小渔被这问题给问住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会如何选择?她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的人生,走得蜿蜒曲折,有了浪就迎上浪,有了风就迎上风,这些都不是她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