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发生了。那次爸爸差点成了坏人,妈妈不慎流产,他的心里都有感应。他抬起头看看,周围浪花飞溅。他再低下头看看,他能看到身下的水流向后退。他能看到前面不远处漂浮的小红旗,那是给游泳的人设立的警戒线,告诉人们,离岸边不近了,可以考虑回去了。再看看周围,似乎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都没有。但是他总有预感:今天一定有事。
这附近游泳的人已经没几个了。毕竟还没到夏天,游泳季节还没开始呢。怕冷的人游不了多久就打哆嗦了。
出尘当然不在乎。他知道小红旗再往前面一些是水产养殖场的海带筏子,他通常游进去再转身他很喜欢在海里看一看除了海水之外的景色。
过了小红旗,出尘换了蛙泳。再往前游一会儿再回去,但他现在不想游得太累了,况且还有刚才莫名其妙的悸动。
到了海带筏子了。出尘头抬出水面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玻璃球。前几年用的还是整根的竹子呢,现在用玻璃了。玻璃球用塑料绳子连着,一长条一长条的,向远远的海面纵深延伸。出尘低下头看到玻璃球上生长着的海带,张牙舞爪的,让他小小地吓了一跳。他不禁回想起库大娘的那些表演,他也常常被那些神奇不可思议的现象吓住。
嗯,是回去的时候了,出尘想。
他转过了身子,但就在这时候……
眼角一扫,他看到在隔了几条海带筏长绳子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游泳。
“哦,你也游了这么远了。”出尘不禁在心里说。这个季节,游这么远的人很少见,常来游泳的人也时常相互打招呼。出尘十岁就开始一个人游泳,也认识了几个人。他在想,是不是那几个熟人中的一个呢?
可他马上就发现情况有点不大对。那个游泳的人并没有往前游或者往岸边游,而是就在原处时沉时浮。显然他并没有失去知觉,因为那人的胳膊还时时浮出水面,但他也没有呼救。
该怎么办呢?出尘惊而不乱。他向周围看了几眼,附近没有别人。再向远处看看,好远的地方有一条水产养殖场的舢板,但没法通知他们。他们是养殖海带的工人,正忙着干活呢,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边有人遇险,喊他们吧,隔着几百米,根本听不见。
一般到了六月中,海滨游泳场就有救生员了,但现在显然太早了。
“那就是我自己了。”出尘想。他对自己很有信心:游泳二级运动员、学校三项少年游泳纪录保持者,学过怎么在水里救人不就是还没真的救过人吗?
两人之间大概有七八条海带筏子挡着这当然拦不住出尘。他身子先一蜷,然后舒展开来,向下面潜了两三米,再潜水向侧面游去。水下光线比较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
“要是戴着潜水镜就好了。”出尘想。他有一只潜水镜和一对鸭脚蹼,是今年过生日时爸爸给买的,还没用过呢。现在只能凭感觉了。
但好在今天天气晴朗,阳光照射下他感觉得出来自己穿过了几条拴海带筏的绳子。穿过五条绳子后他浮出水面换了口气,看到那人还在三条绳子的另一面,还在一动一动的挣扎“嗯,挺好,你还没事,我来了。”出尘心想,深吸一口气,看准方向,就又潜到海带筏子下面。
他一条一条绳子数过去。该到地方了。没等出水,他先看到了红色的游泳衣。他从水里冒出头来,看到那个正在挣扎的人。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挣扎:那人一双手正扳着左脚,正一挣一挣使劲地拽呢。
“喂!你怎么样啊?”这时出尘突然愣住了,好像心口窝流过一股热流。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一身红色的游泳衣。她清秀的脸上红红的,有些紧张,但绝对谈不上慌乱。
“我脚抽筋了,”那女孩回答。“怎么扳也扳不好。”
“别慌,我带你游回去好了。”
“你?你行吗?”女孩显然有点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许有点不相信他这个人。“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能行。”
“你能行?你抽筋有多长时间了?”
“也就五六分钟吧。”
“时间越长越不好弄。你别逞强,天冷水凉,不是好玩的。”
女孩又看了他一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脱口问道:“你是八中的?叫楚臣?”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见过你啊。”
“上岸再告诉你,你先帮我游回去吧。”
出尘游到女孩跟前,两个人都面向大海深处、背对海岸,出尘一手搂在女孩胸前,一手划水,两腿蹬水,带着女孩用仰泳往岸边游,那女孩还在用两手使劲扳脚,嘴里不时发出小声的嘶嘶声。这种情况出尘知道,因为他在足球比赛里也抽过筋。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游着游着出尘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那女孩也有些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好像并不是抽筋引起的。下一秒钟出尘突然反应过来了:他的手压在女孩胸前,很柔软很有弹性的地方。
照说那个年代十五岁的男孩子也不一定就知道这些事,但出尘是个科学迷,读的书又多,父亲是外科医生,家里讲到人体解剖的书自然不少,当然也就知道那里是什么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了,心怦怦跳,全身都发热,放在女孩胸前的胳膊和手都像被火烧了一样。他像触了电似的把手放开了。他的动作那么突然,毫无准备的女孩一下子往下沉,咕嘟一声喝了口水。
“对不起,对不起!”出尘慌乱地喊道,又赶紧伸手把女孩从水里往上拉,结果这次两只手都按在别人胸脯上,又是那种触了电的滋味,又是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这时出尘的手真是不动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就连出尘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他没有故意去摸别人的胸脯呢,还是没有故意松手害得人家喝水。
那女孩这时却笑了起来,银铃似的笑声清脆悦耳。“好了,楚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现在重要的是帮我,对不对?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知道你是乖孩子。”
乖孩子?你算老几?出尘一楞神,反倒镇定下来了。他想起了爸爸的话:“医者父母心。”医生的职责是救人,救人的时候分不得男女。“我现在也是救人。”出尘告诉自己。“事情并不简单,离岸边还远着呢,你还为这种事分心,真没出息。”于是他把手往下放了放,搂着女孩的腰,带着她继续向岸边游去。
半小时后他们上了岸。有了依托的女孩在离岸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把抽筋的腿掰好了,两个人慢慢游了上来。
太阳有点偏西了。两个孩子都没有手表,现在大约是下午五点吧,和两个人同来的同学都等急了,看见他们上来,都拥上去问长问短。
“楚臣,我去换衣服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可不准你溜走啊。”
“我不溜。我还想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孩要走了,她那些嘁嘁喳喳的女同学一个个笑着对她说:“剑春,没事,你就放心地去吧,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我们替你看住救命恩人,回来你好跟他拜天……”然后就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哦,这么说,她叫剑春。
矮矮胖胖的孙悦辰,出尘平时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佩服他的人,这时也对着他一阵挤眉弄眼,长长的冬瓜脸上小眼睛都快笑没了。
“出尘,你可真行。好漂亮的小妹妹啊。啥滋味,告诉哥们一声好不好?”
“啥滋味?咸!又苦又涩!”
“傻呀,人家都说,初恋是甜蜜的!”
“你这混蛋,看我不把你……”
就这样,在蔚蓝色大海的温暖怀抱里,一对少男少年相识了。
4. 瞳孔中萌动的情怀
出尘换衣服很快,他那伙哥们都走了,让他自己在原地等着“自我反省”,不过明天对他的政策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
过了一会儿,剑春也出来了。
“剑春,还不快点给救命恩人磕头?人家都等急了。”几个女孩戚戚喳喳地说着。
“磕头?要磕你磕,别扯上我。”
“不磕?拜天地的时候看你磕不磕?”一个圆脸女孩更来劲了。
“你这死丫头,看我不撕了你嘴!”
“不敢了,不敢了,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我不敢了!”那女孩连连鞠躬,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夫人?小姑娘怎么成了夫人?出尘不觉一笑,周围几个女孩子都看呆了。
“他好酷啊!”
“好有形啊!”
好不容易,剑春让几个女伴先走了,她还想跟“楚臣”多聊一会儿。
落日的余晖向无边的浩海洒下了灿烂的金波,海风带来了令人欣喜的凉意。
现在出尘才有机会好好看了看这个他救助了的女孩。她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两条长长的发辫垂在胸前。弯弯的眉毛细细长长,黑黝黝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又大又有神。她精致的瓜子脸上五官端正,鼻子微微翘起,显得有些倔强;小巧的嘴巴总带着一层笑意,但真的笑起来时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出尘不觉心中一颤,暗自问自己怎么了:漂亮的女孩他也没少见,剑春也算不得其中最出色的。但为什么一见到她梨涡浅笑的盈盈笑脸,他就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振动,让他感动,让他觉得过去什么时候见过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跟她很熟很熟似的呢?
他敢肯定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她出尘对自己的记忆力从来就有信心。她身穿一身素色连衣裙,胸前显出波形曲线,这不禁又让出尘想起他在水里搂着她游泳的那一幕,和他手上的感觉,这种想法立刻让他的脸又红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心灵肮脏,赶紧低下头来,却忍不住又偷看了剑春一眼,没想到剑春也在看他,他难免又不好意思了。
似乎剑春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微微一笑,让出尘感到一股春天的气息。
“头我是不磕了,但还真是谢谢你了。让你受累了。我姓柳,柳剑春。宝剑的剑,春天的春。”柳剑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
出尘只敢轻轻地握了她的手一下,但觉得手很凉,他抬头看见,她的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在水里泡久了冻的。就提议:“去我家吧,十分钟就走到了,我让库大娘给你烧点姜汤喝,你已经着凉了,别感冒了。”
柳剑春略一沉吟,说:“也好,我妈现在天天晚上开会,点钟才回,咱们又都不用做作业了。”
十五分钟后两人已经坐在出尘家客厅的沙发上了。库大娘送了姜汤进来,很感兴趣地打量了柳剑春一眼,便悄悄地掩上门走了。
打量着宽敞的客厅里的家具,还有沙发旁茶几上的电话机,柳剑春期期艾艾地问:“你爸爸妈妈干什么工作的啊?市委的?要不就是军官?”
在自己家里做了主人,出尘从容多了。他呷了一口姜汤说:“都不是。他们都在医科大学工作。我爸是外科主任,常叫他出急诊,所以家里有电话。我妈搞生化的,原来也是学医出身,现在下乡巡回医疗去了。我爸现在也天天晚上开会,很晚才回来。”
柳剑春也喝了一口姜汤,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出尘的照片,口中读道:“出尘十五岁生日,3966年2月4日。”照片上的小伙子一身蓝色运动服,胸前大大的10号,“海滨八中”,脚下踩了一只足球,球放在绿草地上,背后是球门。他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照片拍得很传神,看着照片上的出尘,柳剑春轻轻地说:“这么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原来你的名字不是楚国的楚,大臣的臣。可是有姓出的吗?”
“百家姓里肯定没有。但我不姓出姓李,李出尘。”
“哦,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很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呢。”
“哈哈,我可不是世外高人,可是听说给我起名字的那个人可是个世外高人。”
“啊,你的名字不是你爸爸起的啊?那个世外高人是谁?”
“起倒是我爸起的,但最先叫出来的不是我爸。”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听我妈说,我刚出生,有个叫轩辕子的老道士来了,要收我为徒,让我‘早证金丹’。我爸当然不干。他就对我说:‘出尘,出尘,诚不欺我!’说是我当时对他一笑,还摇了摇头。老道走了,出门就不见了,我爸就给我起名出尘。”出尘腋下那两个淡淡的字还在,但他可不想现在就挽胳膊露腿地让柳剑春看,当然也不想让她知道玉佩的事何况那玉佩出尘也没见着,只是听库大娘说有这么回事。
“噢,莫非你以后真的会成仙成神?”
“我要是成神仙了,度你好不好?”
“哈哈,这话你可别忘了!”
两个大孩子一起笑了。另一间屋里的库大娘不禁微微皱眉,觉得他们也太儿戏了。
“对了,柳剑春,在海里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楚臣’呢?”
“你还问?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什么时候欠你账了?”
“我是二十一中的,你们学校足球队今年跟我们学校赛过球。想起来了?”
“哦,知道了,你看球了。你听见我们学校同学给我加油了。”
“没错,当时我们恨死你了,看比赛结束时你们胸脯挺的那个牛气样,我们同学都牙痒痒的。刚刚那些同学还小声说我是叛徒呢。”
想起当时比赛的情景,出尘的嘴角不禁泛出一丝笑意。
“你还笑,气死我了!”但从柳剑春笑盈盈的脸上还真的找不出多少怒火。
出尘当然不会忘记那场比赛,那是全市中学少年甲级联赛的最后一场决战,结果八中以八比零狂胜,而出尘在那场比赛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玩了双帽子戏法,独进六球,后来市少年队的主教练王战英找到他,让他参加赫赫有名的海滨市少年队。
“哦,因为你认出我来了,所以知道我不是坏人。”
“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万年老二还挺硬气嘛。”
这次柳剑春可真的有点不开心了。“别得意了,你们又不是没输过球。”
出尘立刻察觉了柳剑春的不快,赶快说:“你们校队不少人是初一初二的,原来那批老主力都毕业走了。等这批人经验多些,明年说不定能和我们拼一拼。”
“明年?我们今年不是都初三了吗?明年你还会在八中吗?”
“大概会吧。我们学校教导主任让我们几个初三的主力队员都报考八中。我还能踢两年少年队呢。”
“记住,下次跟我们学校比赛不许进球,不然我不理你了。”
这话很严重,出尘很紧张。
“别,别,柳剑春,你干脆今年秋天上高中也来八中吧,这样我怎么踢二十一中你都不会生气了。”
“上八中?”
“是啊,不都是重点中学吗,哪个不都一样?哎,对了,我们两个学校比赛那天很冷,风又大,我耳朵都冻了,那种天气你也去看足球?”
“我当然去看了。只要能看到的足球赛,我场场不漏。”
“真的?你一个女孩,那么爱看球?”
“女孩怎么了?我还踢足球呢。我妈说了,我以后是要做飞行员的,这些锻炼意志的活动我当然要参加。”
“你要做飞行员?女飞行员?为什么?”
柳剑春低头摆弄着辫角。“这是我爸的遗愿。我还没出世,我爸就死在韩朝战场上了。他是开着飞机在清川江桥上空和米国飞机相撞的。我妈怀我的时候他说,不管男孩女孩,以后都当飞行员。”
……
时间悄悄地滑过去,直到时钟轻敲八响,柳剑春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回家。纯洁无瑕的友情在两个半大孩子的心里悄悄地撒下了种子。
晚上,出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海中的一幕又一幕在他心里像电影一样的回放;还有在家里和他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柳剑春的音容笑貌,她的谈吐;她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