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也哭了,也是她第一次见他掉泪。
如此说来,他两次落下男儿泪,都是因为她。
都是为了她……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吓到了。”钟妹幽幽地接话。“我们以为他是怕双腿再也站不起来,拚命安慰他,后来他才告诉我们,你们俩分手了。”
“我们看得出来,哥很伤心,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虽然他没说你们为什么分手,但谁都猜得出提出分手的人一定不是他,是你。”钟弟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我们都以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你背叛了他。”
“我没有!”映苓惊慌地摇头,本想继续辩解,却在触及钟家弟妹感伤的眼神时,将滚到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没什么好解释的,无论如何,当初她的确有错。
她深吸口气,眼眸变得迷蒙。“那时候晏铭他很痛苦吗?做复健一定很辛苦吧?都是我不好,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应该陪他一起做复健,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背弃了他──”
“千万不要这样说!”钟家弟妹见她自责,连忙阻止她。“嫂嫂,这不是你的错,哥已经都跟我们说了,一切都是误会。”
“只是这场误会太大了。”钟妹补充一句。“竟然白白让你们分开了十年,唉。”她很不忍地叹息。
映苓眼睛一酸,却是微笑了。“其实我很庆幸老天还肯眷顾我。”她低声说:“能跟晏铭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嗯,我们也很高兴。”钟家弟妹也微笑了。“看得出来你们真的很相爱。”
“嫂嫂,我们把大哥交给你喽!”钟妹伸手握住映苓,很诚恳地请求。“这一次,请你一定不要离开他喔。”
钟弟在一旁频频点头,也接口说道:“从小,哥为了照顾我们,没过过几天快乐的日子,跟大嫂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希望现在,你也能让他跟那时候一样幸福──不,你们一定会比那时候更幸福的!”
这番感性的言语差点没逼出映苓的眼泪,她红了眼眶,感激地望着钟家弟妹。
她看得出来,这两姐弟有多爱他们的兄长,也知道当两人说出这番话时,其实正代表了对她这个嫂嫂最真诚的认同。
“谢谢你们。”她哽咽地接下了钟家弟妹的托付。
这次,她一定会好好爱晏铭的,给他所有的关怀,与温柔。
这次,她一定不会再让他孤单──
相较于客厅里感性的对话,书房里,两个男人打量对方的目光却是纯粹理性的。
一进书房,卢爸招呼钟晏铭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
“你想跟我说什么?”卢爸开门见山地问,明知钟晏铭说要谈公事只是借口。“是关于映苓的事吗?”
“算是吧。”钟晏铭点头,啜了一口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查过了,其实你们根本没跟林董事长借钱,对吧?”炯炯的黑眸直视卢爸。
卢爸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卢家的事业根本没问题,说周转不灵是假的,其实这一切,都是你们跟老董精心安排的一场戏,对吧?”
“这个嘛……”面对女婿沈着的询问,卢爸情知瞒不过,只得苦笑了下,点头。“没错,都是我跟四海兄安排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卢爸不答反问。
钟晏铭眉头先是蹙着,片刻,才缓缓舒展。“你们是为了替我们制造重逢的机会。”他静静地推测。“因为怕我不肯跟映苓结婚,所以才故意让林董跟我提议,要我看在卢家百分之五的冠洋股份上,答应这桩婚事,另一方面,也让映苓以为是因为卢家欠了林董一笔钱,所以安排跟林董一心栽培的年轻人相亲,只是那个人刚好就是我。”
卢爸听了他的猜测,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我觉得奇怪。”钟晏铭直盯着卢爸,眼神锐利。“你们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为我和映苓安排这个机会?”
“因为我们知道错了。”卢爸黯然坦承。“自从知道映苓曾经为你自杀后,我们就一直很后悔,本来以为小孩子谈恋爱不会多认真的,没想到映苓对你用情那么深。”他顿了顿,叹息。“而且你也不是当初我们所想象的那种一无是处的小子,四海兄告诉我,这些年来你一直很认真跟在他身边做事,他很欣赏你。”
钟晏铭不语。
见他沉默,卢爸脸色微微一变,嗓音也不禁颤抖。“怎么?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跟映苓她妈吗?”
钟晏铭摇头。
“那是?”
钟晏铭垂下眼,默默沉思,好半晌,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坚定地望向卢爸。
“其实我的左耳有听力障碍。”
“什么?”卢爸一愣。
“是当年在工地工作留下来的老毛病。”钟晏铭解释。“我本来以为会好的,没想到这两年愈来愈不灵光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全聋。”
“怎么会这样?”卢爸怅然。
钟晏铭深吸口气。“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耳朵真的听不见了,你们还愿意把自己的女儿交给我吗?”
卢爸震了震,彷佛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寻思片刻,明白钟晏铭的用意后,不禁大为感动。
“你担心万一你听不见,我们怕映苓要照顾你,会过得不幸福?”卢爸叹了一口气,注视钟晏铭的眼眸隐隐流露心疼。“你想太多了,晏铭,听力障碍只是小问题,重点是映苓爱你,她真的爱你很深。她等了你十年,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再跟你在一起,我们做父母的,又怎么忍心拆散你们,让她再伤心一次?”
钟晏铭没说话,卢爸看得出来,他还是很介意自己的听力有问题。
“你很爱映苓,对吗?”卢爸忽然问。
钟晏铭愣了愣,虽然没吭声,但忽然燃起火焰的眼眸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看得出来,你很疼她。”卢爸温情地微笑。“映苓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
“……”
“听力的事你别担心,我相信映苓会陪着你度过难关的,只要她开心,我们做父母的就会高兴。”卢爸走过来,拍了拍女婿的肩。
钟晏铭抬起头,心神不定地望着头发半白的老人。
“对了,晏铭,有件事我想请求你。”
“什么事?”他站起身。
“我在想,”卢爸停了两秒,表情有些窘迫。“你以后能叫我一声爸吗?”
钟晏铭闻言,整个人僵住。
卢爸更加尴尬,吶吶地解释。“我知道是有些强人所难啦,毕竟当初要不是我设计拆散你跟映苓,你们也不必受这么多年的苦,只是……”
“爸,你别说了。”钟晏铭温声阻止。
“可是──”卢爸本来还想说什么,却猛然醒悟,掩不住震惊。“你刚刚叫我……”
“爸。”钟晏铭低哑地再唤一声,表情跟卢爸一样,都是发窘。
“呵呵~~太好了、太好了!”卢爸喜不自胜,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一直喃喃地叫好。
钟晏铭看着激动不已的卢爸,情绪也不禁起伏,颇震撼,又有些说不出的感伤。
“来!我们干一杯。”卢爸举杯邀请。
钟晏铭也举杯跟他一碰,两人一饮而尽,交换一个会意的微笑。
多年来的愤懑、委屈、恼恨,尽泯于这一笑间。
第十章
“真高兴你跟我爸妈言归于好了!”
回到家后,映苓拉着钟晏铭在沙发上坐下,朝他甜甜地笑。“谢谢你肯原谅他们。”
“其实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钟晏铭心动地看着妻子美丽的笑靥。“我能了解他们当年的心情。一个从小娇宠着长大的女儿,竟然爱上一个穷小子,而且那个小子还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女儿,让她出了车祸……难怪他们会生气。”
“那场车祸不是你的错!是我──”
“好了,别再说了。”钟晏铭柔声止住映苓,掌心抚摸着她的颊。“都过去的事了。”
映苓怅然点头。“是啊,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他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啊!
她怔怔地想,又是心酸,又是甜蜜。
“在想什么?”钟晏铭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问。
她没立刻答话,犹豫片刻,明眸才转向他。“晏铭,跟我去看医生好吗?”
“看什么医生?”钟晏铭皱眉,已料到妻子的用意。
“这里。”映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总得去治疗,不是吗?不能再这么一直拖下去了。”
钟晏铭脸色一变,别过头。
“其实我以前看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开口。“我这是听觉神经受损,属于感音性听力障碍,没办法有效治疗。”
“不能动手术吗?”
他摇头。“医生建议我进行听能复健,配戴助听器。”
“这样啊。”映苓有些失落。她之前跟医生讨教过了,如果是属于感音性的听力障碍,完全复原的机会确实很微渺。
怪不得晏铭会对治疗的事如此消极。
为了不让丈夫情绪更低落,映苓打起精神,装出轻快的语气。“那就戴助听器吧!戴了以后情况应该就会好多了吧。”
“我还听得见!”钟晏铭粗鲁地提高声调,转头瞪她,似乎很不愿接受她的提议。“就算左耳不行了,我还有另一只耳朵,不需要戴,而且戴了也不一定有效果。”
“总是要试试看才知道有没有效果啊。”
钟晏铭绷着脸,不置可否。
见丈夫那阴沈的脸色,映苓大概也猜出了他内心的疑虑。“你怕戴上以后,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你吗?”她柔声问。
他还是不吭声。
“我知道复健很辛苦,我们一起努力好吗?”她极尽温柔地劝他,玉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意传递给他。“我会陪着你的。”
他低下头,心神不定地瞪着两人交握的手。
“其实你真的别太消极。”映苓柔声继续。“我问过医生了,就算助听器效果不好,现在还有人工电子耳呢。”
“人工电子耳?”钟晏铭讶然扬眸。
“医生说这是一种最新科技。”映苓解释。“直接将电极植入耳朵里,刺激听觉神经,就算全聋了,还是有机会听见喔!”
听见妻子如此一说,钟晏铭神情略略开朗,但眉宇仍是若有所思地锁着。
“你还有什么考量吗?”映苓体贴地问。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在公司的情况,自从老董聘我当总经理后,林家人一直很不服我,如果让他们逮到机会……”
“你担心他们乘机要你下台?”
“就算一时不能将我拉下总经理的位子,也免不了闲言闲语。”钟晏铭自嘲地一哂。
掩不住苦涩的神情令映苓心弦一扯,她伸手,捧起心爱男人的脸庞,坚定地注视他。
“我爱的男人,不是那种会怕闲言闲语的人。”她一字一句地说,神态既温柔又坚决。“我爱的男人,当敌人来时,他一定会正面迎击,绝不逃避。”
钟晏铭怔住,迎视妻子清澈的眼,忽然觉得汗颜。“你爱的男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强悍。”
“不,他是很坚强的。”她浅浅地笑。“就算他偶尔有软弱的时候,也会有我陪在他身边。”
他心口震荡。
“晏铭。”她轻轻地唤他,脸颊贴上他撞击强烈的胸口。“这一次,我会陪着你的。”
他呼吸一窒,忽然想起十年前,当他面临双腿可能残废的打击时,那时候,他以为她背弃他了,那时候,他日日活在绝望之中,要不是为了放心不下家人,说不定会一蹶不振。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失去了她,前途是一片黑暗,可是现在,他有她啊,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映苓。”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像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子里。
“我是你的妻子,不论遇上什么事,我们都会同甘共苦,对吗?”
所谓夫妻,不就是如此吗?
他太怯懦了,有她陪在自己身边,他何必介意旁人的流言蜚语?就算所有人都嘲笑他又怎样?他有她相挺啊!
只要有她,他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犹豫,从他眼底慢慢地褪去,他释然一笑。“唉,我早就说了,你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拿你没办法。”
“什么魔星?”她不依地抬起脸,娇嗔地搥打一下他肩膀。“是幸运星啦!讨厌,人家那么可爱说。”
“是,你很可爱!”他笑着翻白眼,假装很无奈。“也不知道害臊,有人会赞说自己可爱的吗?”
“怎么不会?这是实话啊!”映苓嘟起嘴。“不然你『中肯』地说说看,你老婆到底可不可爱?”狡黠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
“这个嘛……”他卖关子。
“要『中肯』喔!”她慎重地叮咛。“不可以故意说反话气我喔。”
他不禁朗声一笑。“还说中肯呢!你根本就预设答案了,我能说不可爱吗?”
“当然可以啊。”她淘气地眨眨眼。“要说就给我说说看。”话虽如此,她却是摩拳擦掌,摆出一副“你敢说出来就要你好看”的姿态。
钟晏铭笑得更大声了,伸手揉揉爱妻的头。“是!你很可爱,我的老婆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了。”
“这还差不多。”映苓很是得意,眼波盈盈,红颊生晕。“赏你一个吻。”说着,在他颊上啵了一记。
“才一个吻?”他扬眉,笑望着她的眼显然不太满意。“太小气了吧?”
“你还想怎样?”看出他眼神的不怀好意,她的脸更红了,娇艳宛如牡丹,含羞却似芙蓉。
美到令他心跳狂乱。
他俯下头,囚住她柔软的唇,以实际行动来说明他究竟还想要什么赏──
会议中。
钟晏铭注意到,与会诸人表面上认真讨论,暗地里常偷往他这边瞄过来,他猜想,是自己戴在左耳上的助听器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虽然这助听器很小,不仔细看不一定能发现,但既然已经有人看到了,钟晏铭索性也不闪避,大大方方地调整助听器的角度,好让入耳的音量能更清晰。
见他毫不避讳的举动,几个林姓主管开始窃窃私语,其中,自然也包括一向对他极为不满的林乘风。
第一个发难的,恐怕就是他了。
钟晏铭漫不经心地揣测,果然,会议刚告一段落,林乘风立刻发话。
“总经理,你还好吧?”
他淡淡地微笑。“我很好,多谢林经理关心。”
“你!”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堵回来,林乘风足足愣了五秒,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我说,总经理左耳上戴着的该不会是助听器吧?”
“是的。”
“咦?”林乘风又是一愣,没想到他认得如此干脆,迟疑地跟几个林家人交换一眼后,才恶意地问:“为什么总经理要戴这玩意儿?你耳朵重听?”
“是有点不灵光。”钟晏铭神情依然平和。“以前在工地工作的时候,太疏忽了,有点伤到听觉神经,不过不碍事,我现在正在做听能复健。”
“不能动手术吗?”一个非林姓主管追问。
钟晏铭摇头。“已经伤到听觉神经了,动手术也没用。”
“这样啊。”那人蹙眉。
其它人听了,眼中也都隐隐掠过一抹同情。
只有林乘风依然乖戾。“怪不得总经理以前老要我大声说话呢!原来真的是因为你重听啊!”
钟晏铭闻言,皱了下眉,众人原以为他要当场发作了,都绷紧了神经,没想到他反而嘴角一扬,微微笑了。
“大家不用为我担心。”他语气温和。“我右边耳朵还很正常,就算左边的不行了,起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