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雨像是下不完似的,文兰回来不久竟然打起了闪雷,有时忽然在头顶炸响一道,惊得几人抄经文都抄得有些不安,晚膳也没心情用,只吃了点点心。
更鼓打过三更,慈仁殿那边原本时断时续的声音开始频繁不断,连宁阳这样性子温稳的都有些静不下心来了,她看向殿外,现在已是深夜了,以往一更过了她便会上床歇息了,往常定是熬不到这时候的,今儿竟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也不知元皇后那边的情况是好是坏。
元皇后的情况绝对算不上好,她对这胎的期望甚大,下午的意外把她吓坏了,尽管面上要维持了几分国母遇事不乱的气度,心里却是害怕的。这一怕好长时间心情都稳不下来,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直到了深夜依旧无法顺利临盆诞下龙脉。整个晚上,皇帝身边的人立在慈仁殿外探听情况,消息一拨一拨地往明承殿里传,太医额上都见了汗。更鼓过了四更,皇后的情况依旧不好,太医不得不请奏帝王,采用针灸催生之法,却称此法可能会伤及母体。皇帝那边还未下旨,皇后在帐内便点了头。
宁阳等人并不知殿上的几番凶险,只知道更鼓过了五更,案前的经文已有厚厚一摞,外面的雷鸣渐渐势小,雨势渐停之时,正殿的方向终于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安阳第一个要冲出去,正巧碰上来东崇阁这边报喜的宫女,那宫女笑道:“禀公主,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方才皇后娘娘于殿内诞下位皇子!”
大周国自武阳后九年来第一位皇子,喜讯报到明承殿时,武德帝大喜,立刻摆驾前往慈仁宫。宁阳等人也整装到殿上贺喜,出了东崇阁时,宁阳抬头望了望雨气里有些朦胧的慈仁殿,心里暗暗舒了口气,暗道这难熬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然而,几人刚到殿上便见得宫人们依旧忙乱,这才知道宫女来报信的时候,皇后在帐内隐约有些崩中的迹象,太医赶紧诊治,偏刚诞下的三皇子也有些窒息之症。
这日,武德帝急诏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院判于慈仁宫会诊,并下旨若是皇后和皇子有何闪失,一干人等提头来见。如此折腾了大半日,宁阳等人内文学馆的课也没去上。安阳这次死活不回东崇阁了,几人都立在殿上等着,直到快要晌午了,太医院的王老院判才宣布皇后与三皇子都转危为安了。
然而,许是早产的原因,三皇子生来体弱,生病是常事,满月的时候,皇帝取“谦和得益”之意,赐名谦阳。
谦阳性子安静少闹,有时多吹了风晚上都会发热,但他却很少哭闹,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年纪越大一点就越是安静懂事。
元皇后把谦阳疼进了心坎里,不同于以前对安阳的宠,她像是想要补偿谦阳似的,把他当做心头肉来疼,每次谦阳病了都整夜地坐在榻前守着。她为了给谦阳积德祈福,饶了赵宫正那日护卫不力的死罪,只去了她的宫职打发了出宫,至于后来赵宫正怎么样了就无从得知了。
其实那日的事元皇后自身也有责任,她见谦阳自小就懂事,可见是个聪慧又知道疼人的,只可惜了先天体弱。因此心里越发悔恨自责,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谦阳身上。
谦阳虚三岁那年,元老相爷上表武德帝,请求为三皇子选武术师傅,学些强身健体之法许会对身体好些,皇帝准了,只等着入了夏季三皇子过了三岁生辰便下旨选师。可是一时之间,朝堂上却多了许多请立太子的折子,言及这些年来后宫所出甚少,大皇子二皇子已经年长了些,是立太子的时候了。而朝堂上却有另一派言道皇帝这些年来专心政事,对后宫难免有所冷淡才导致皇脉不盛,而皇帝正值而立之年,请奏皇帝昭告天下择吉日大选,填充后宫。两派斗得不可开交,皇帝却只淡然观战,圣意难测。
而这三年来,宁阳已经七岁了,纯阳十二岁,永阳十四岁,明年便到了可行笄礼的年纪了。最重要的是,大皇子贤阳已经由那时十二岁的少年长成了十五岁的男子,前些日子行过冠礼,按古制已是成年男子,不仅该搬出宫建府另住,也到了该成家立室的年纪了。而二皇子武阳虽然十二岁,成家还稍早些,也是可以定亲的了。
于是朝堂上争斗了几日后,皇帝终于下了旨——封大皇子贤阳为贤王,于帝都兴建贤王府。另昭告天下于七月七日大吉之日选良家之女入帝都。
21祭母
选妃的旨意一下,户部便忙了起来。朝廷功臣勋戚之族、各地凡医、巫、商贾、百工以外之家,有女十三至十六岁,皆暂停婚配,报户部以备大选。
此时上元节刚过,离选妃之日还有半年,宫里的气氛却隐隐紧张了起来。那些入宫多年久不遇帝王宠幸的女人开始频繁走动了起来,连德妃淑妃和几个稍微受宠的嫔去慈仁殿里请安之时坐下闲聊的时间也似乎比以往久,这些女人难得有亲密无间的时候,也难得有为了什么事仿佛如临大敌一条心的时候。
这些事在宁阳眼里只觉得有些无聊,她是公主,与妃嫔间的事情关系不太大,本不想让这些事扰了自己多年来平静闲淡的心,只是却有些管不住自己,总是无意间会看向芷兰宫的方向。
这些年来皇帝确实专心政事,对后宫不冷不热,自柔妃过世后,芷兰宫已空置了七年,不知这次选妃会不会有新人住进那里?宁阳也知道这次选妃其实也是为了给刚封王的贤阳找一位家门望族的小姐指婚,听说武阳也可能得到指婚,另有些宗室子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有些虽成了家有几个妾室可还没有侧室的宗室子弟,这次大选许也在皇帝考虑的范围内。但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为皇帝扩充后宫。
听说朝上的大臣上表称,皇帝这些年来后宫稀少,四妃只留其二,九嫔之中只有王昭媛、刘修仪、李充仪和苏充媛四位,剩下的位份低的更是久不见御幸。因此这次充实后宫希望皇帝雨露均沾,广延子嗣。
这日中午在内文学馆东院儿里用过午膳,几人都有心事似的豪无睡意,便一同约了到亭子里闲坐。
安阳道:“听听!什么叫后宫稀少?算上母后,能常见着父皇的就有七个女人!那些久不见御幸的人里面也有几个是御幸过的吧?算一算没二十也有十几人了,这还叫少?那些大臣整日闲来无事,管事都管到后宫上了!”
“四妹妹,谈论后宫本不是咱们该做的。你既想说也把音量放小些,难不成想让外面的人都听了去?”永阳坐在亭里的长椅上看着院儿里的翠竹,听了这话回过头来淡淡地道,“不过既起了话头儿,咱们就来说说祖制,按规矩,后宫皇后之下立四妃,以下依之有九嫔,而后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宝李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各有品位,共一百一十二人。这样算来,确实是少了些。”
安阳听了立时不可思议地从石凳上跳起来,看着永阳道:“大姐姐,怎么连你也这样想?我原以为你是个心气高傲的女子,便是嫁人,心里也一定是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听你这番话,难不成你若将来做了端王妃,也允许端云表哥坐拥一堆侧妃妾室?”
这话一说出口,一旁的芸珠便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安阳,兰珠的眼里有几分惊讶,垂眸时也有几分深思。永阳却略微蹙了眉,道:“父皇旨意未下,哪个就是端王妃了?四妹妹休要乱说话。”安阳笑了:“大姐姐莫非是不好意思了?谁都知道端云表哥来咱们大周祭母已满三年,只等着清明一过便要回大夏了。年宴时父皇还暗示过他指婚的事儿,想必这回他不选也得选了。既然要选,自然是选大姐姐了。”
宁阳听了轻咳了一声,眼见着纯阳有些尴尬地绞着帕子,一双水眸雾蒙蒙的。安阳这才知道自己说多了话,忙道:“我也不是说二姐姐不好,只是单论性子而言,大姐姐合适些。”
永阳却略显烦躁地站了起来,说道:“我有些乏了,先回西院儿里歇着,妹妹们聊着吧。”言罢,便出了亭子,兰珠起身给宁阳等人行过礼后,便也跟着退了出去。
安阳有些莫名奇妙地道:“大姐姐怎么了?”
宁阳叹了口气,看着永阳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永阳比之当年越发出落得如一株艳丽的蔷薇,明烈如火。只是她的骄傲就如同枝蔓上的蒺藜,诸葛端云对她无所表示,她便也昂着头挺着脊背不愿去主动接近,如此三年来两人毫无进展。其实,永阳对这门指婚大抵是愿意的,不然也不会在诸葛端云快要回大夏的日子里如此反常地有些烦躁了。
原本,宁阳不明白这些日子自己为何心里也有些难受,刚才听了安阳的话反倒明白了些。许是这些日子见到贤阳封王准备出宫建府成家,又见到永阳和纯阳武阳也到了指婚的年纪,不由有些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以前还可以不想,现在觉得日子匆匆过,永阳纯阳的婚事定了,下一个便要轮到自己。前世,她没谈过恋爱,也可以说是个保守的女生,如果不是真的喜欢,绝对不会轻易地便交男朋友。然而她还没遇到这个命定之人便因意外来了这里。
自古哪个女人心里不想要爱情,哪个女人不祈望夫君对自己一心一意?然而终究只是祈望而已。在这个女人从来不自主的时代,许多人在上花轿揭盖头之前甚至不知自己夫君的相貌,不知其品行。身为公主,或许会衣食无忧,可官家子弟也有不少纨绔之徒,谁知道将来那道指给自己的旨意的另一端牵着的是怎样的下半生?
宁阳觉得自己的性子虽然到了古代也是个能安稳度日的,可她的思想毕竟不完全属于这个时代,如果将来夫君要纳妾,她或许无力阻止,可心里接受不了也是一定的。这种前途的未知与迷茫让她心里不安。
宁阳抬头望了望亭子外的天空,天气虽然转暖,今日的阳光却隐在了乌云后,有些压抑的阴沉。她站起身来道:“昨儿请过母后了,今儿下午要去芷兰宫拜祭母妃,下午的课就不陪二姐姐和四妹妹了。”
宁阳算准了时间,让月桂回宫拿了她这几日画的几幅画、抄写的一些经文、今儿早起亲手做的点心和前些日子绣的一方帕子,到得芷兰宫时已是小憩过后,这时间通常来说诸葛端云应该回到别庄了。
这几年来皇后因为当年早产,精气神儿也不如从前,加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谦阳身上,对她和安阳管得就少了,只让内文学的女官们多费心教导,她只是隔段时间过问下罢了。如此宁阳的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包括祭拜柔妃的事,凡是请了一般都会准,只还是老规矩,别扰了诸葛端云,因此时间久了宁阳都能摸清诸葛端云的习惯,她每次都算好时间来,倒不曾在芷兰宫里与诸葛端云遇上过。
芷兰宫里一切摆设如前,推开殿门,大殿正中红木鎏金的香榻,依稀还能有种当年那个柔弱如柳的女子坐在上面的错觉。每次来芷兰宫,宁阳都会到左边的屋里看看,那是当年自己刚来时住过的地方,虽然只住了半年。
“公主,几案清香都在院儿里置妥了。”宫门旁传来月桂的声音,宁阳这才来到院子里,几案朝西摆着,案脚低矮,案前置了锦垫,宁阳跪在案前,亲自燃了三柱清香道:“母妃,宁儿来看您了。宫里不能随意祭拜,点香不点烛,也不能随意烧纸燃物,只能给您上柱清香,勿怪。”
她将香敬上,便打开带来地食盒,从里面取出三盘点心,莲子糕、杏仁小酥和红豆云片糕,“这是宁儿今早做的,虽然还不太敢拿出来见人,但是已经稍微有些样子了,所以先拿来给母妃尝尝。”虽然嘴上称着母妃,宁阳的心里却有两个不同的身影重合到一处,其中一个是如兰般美丽温柔的女子,另一个却已入不惑之年,两鬓因常年操劳微微有些泛白,笑起来眼角却带起几条鱼尾纹,眼里是包容的温柔。这些年来,每当祭拜柔妃,宁阳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时间长了,两人的影像已经有些重合,她只是想在替这身体尽尽孝道的时候,还能有机会和母亲说说话。
“这莲子糕虽是夏时才吃的,如今有些早了,可子轩表哥说外祖母常言这是您小时候爱吃的点心。”说起柳子轩,宁阳不禁微微一笑。想起那年外祖母上元节宴时来西憙阁里见自己的时候曾提起过这位大舅公家的嫡长子,当时听外祖母说他学识在同辈人中算好的,很是引以为傲的样子。当时只当是外祖母很喜欢这个孙子,一听便罢。只是没曾想,后来皇子选伴读,柳子轩竟得了武德帝的赏识,赐给贤阳当了伴读。这事是元皇后早产,谦阳满月后宁阳才得知的。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可这个喜欢穿一身雪白的素衣,笑容温润的表哥还是给了她很深的印象,偶尔见到,他便会跟她说说外公和外祖母的情况。
“外公和外祖母身体都康健着,几位舅公听说日子过得也平安和乐。子轩表哥因着大哥哥封了王,不必再陪在身边做伴读了,但是听说要入国子监读书了,这可是件喜事儿。”宁阳跪在锦垫上,回头看向殿门的方向,每次来她都说些平日里发生的事,今天也不例外。
她从旁边拿起一幅裱好了的画,打开来看,整一幅竹林小景,笔触已见几分细腻,风格颇有几分写实的味道:“内文学馆院儿里的小竹林,前些日子画的。大姐姐她们都说很像呢,只是刘司籍却说,山水当先储于心再形于手,不以肖形为佳而以通意为主,这画太像了倒少了几分韵味。”宁阳收起画来,瘪了瘪嘴,颇有几分不服气的味道。这时代还没有工笔画,她画得也不太像工笔,大概因为前世她的母亲擅长西方画,所以她耳濡目染久了,下手便多几分写实的风格。她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画,尽管不被承认也裱了起来,并打算日后在刘司籍面前就画那通意的,私下里再画这种。
她对于自己喜欢的事情向来也是倔强的,只是很少有人发现她这个特质罢了。
“还有这方帕子,记得刚到内文学馆上学时,二姐姐就送了方兰花雪蝶的帕子给我。听说母妃喜爱兰花,女儿便也学着绣了一方帕子出来。只是兰花上翩翩起舞的雪蝶被改成了一只欲飞上青天的鸟儿。”因为她想变成这只鸟,飞去哪里由自己做主,而不是在原地等待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大姐姐明年便要及笄了,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她的笄礼。端王爷过了清明便要回大夏去了,也不知走时会不会带上大姐姐或者二姐姐,感觉有些舍不得。”说完,她还加了一句,“当然是舍不得大姐姐和二姐姐。”
宁阳转头看了看芷兰宫的门口,月桂正守在那里。这处宫殿自从柔妃过世,每日早晨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太监会来清理,然后就会离开。后来诸葛端云上午在这里祭拜长公主,这处宫殿便更安静了,除了早间的打扫和晚间锁宫门的时候,基本上一整天都没人来。正因为如此,宁阳来祭拜柔妃的时候,一些平日里压抑在心里的话才敢说些出来。
只是却不敢大声,只敢用嘀咕的语气小声快速地说,从背影来看她的动作依旧恭顺,嘴里的话听起来很像是在念经:“说句心里话,大姐姐是个是个敢爱敢恨明烈如火的女子,我倒不担心她,只是有些担心二姐姐,要是毒舌男走的时候挑了二姐姐,以二姐姐的性子,只怕要背地里抹一辈子的眼泪了。”
宁阳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屋里的红木鎏金香榻,她很想说,武德帝要选妃了,芷兰宫里也许会住进新人,也许日后她不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