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看向她,目光复杂:“那么十媚,为何你现在才从我身边逃开?”
十媚恨恨道:“我算什么,仙?人?妖?都不是。”
“三界之外,我不过是一个逆天的产物。逆天即不祥,人人得而诛之,而那时,惟有你能保护我,惟有你能保护得了你这个玩具,我除了刻意逢迎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现在就不同了。”
“现在,我是魔帝的人了,魔帝他,自然是会保护我的。”
说到这里,十媚脸上浮现一个奇怪的笑容。
又狡黠又无奈的笑容。
修罗凝视她,温和道:“十媚,我向来不知你有如此多的苦楚。”
十媚突然变了脸色,忿忿道:“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修罗并不停声,继续温和地说:“十媚,我从未将你当玩具,我视你如爱人。”
“爱人?”从十媚喉中迸出尖锐笑声:“倘若我失去这张美好容貌,你是否还视我作爱人?”
修罗默然长叹,“十媚,为何将我想得如此不堪?”
十媚不答。
修罗又从怀里掏出那个青花小瓷瓶,掷给她。
十媚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修罗温和道:“忘忧草的血。”
“记得有一天,天蓝如洗,鸟儿小小声叫,花瓣落了满地,你站在花丛中,笑着对我说,‘倘使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多好。’现在终于可以完成你的愿望了。”
十媚目光刹那恍惚,但她很快冷冷道:“不要指望借此打动我。”
修罗淡淡微笑,然后他转身向魔帝。
笑容消失而杀气隐隐。
修罗再次握出了刀。
他漠然地对着魔帝说:“不管你是神还是魔,我都不想多个敌人,但是,至少让我看看你面具下的脸。”
魔帝平静道:“好奇心往往杀死一只猫。”
修罗笑笑:“我不是猫。”
说完他就出刀,破空溅一道紫色圆弧。
而魔帝非但不闪,他反而伸出了手!
刀竟在空中被挡了下来。
魔帝以手握住刀身,冷冷道:“先解决了他们的事情再说吧。”
然后他朝我们慢慢走来。
悟空注视他,遗憾笑道:“还指望你们两个先小狗咬小狗一番呢。”
魔帝不说话,只拔出淡青色的刀,从悟空肩膀处一路拖下来,在悟空胸前轻微点划。
悟空眯起眼,笑嘻嘻:“好痒好痒,嗯,嗯,往上一点,多挠挠。”
魔帝也笑,但他手中的刀却突然往前一送,再一挑,顿时一颗鲜红心脏在刀锋上跳动,而此时,悟空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消失,就这样凝固在了他脸上。
“悟空!”
我惊得睚眦尽裂,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喉咙处迸出,那声音混合了哭腔与惊慌,同时舌间亦尝到腥甜味道,有血飞快从嘴角渗出。
喉咙,破了?
法术也破了。
我飞快慌张地拔出了刀!
突然空中漂浮无数心脏,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缤纷。
然后又听得悟空嚷嚷道:“都别抢,都别抢,买一送一,人人有份。”
我诧异回头,看见悟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两手各抓了两个心脏,还有心脏从他胸前刀伤处源源不断飘出。
悟空向我挤挤眼,调侃道:“小白,想不到你为了我的心,竟不惜提刀当强盗,其实只要你说一声,大把大把送给你啦。”
我怔怔看他,他笑得淘气如孩童,我顿时身体一软,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大哭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悟空你吓死我了。”
悟空拍拍我的脑袋,拉拉我的脸,又扯扯我的耳朵。
“你干嘛?”我一把擦去眼泪,抽噎着问他。
他撇撇嘴,“没事,随便做做手部运动。”
“你……”
悟空笑笑,站起来,把手里的那两颗心脏扔进我怀里。接着又用手在胸前一抹,那伤口顿时消失。
然后他松了松筋骨,懒懒一笑:“好,休息完毕!”
修罗看着悟空,皱眉道:“你不是应该已经中毒?”
悟空耸耸肩:“解了。”
“解了?如何解去?”修罗面露惊疑之色。
悟空瞟了修罗一眼,“第一,我会七十二变。第二,蛇自己咬自己会中毒吗?万物顺其本性而行,我若化身为你那些花花草草,那毒性当然也就不能成其为毒性了,好,话就说到这里,你要不明白你就是小白的哥哥。”
“小白的哥哥?”修罗更加困惑。
“大白咯。”悟空痞痞一笑。我和修罗额头同时冒出黑线。
魔帝看着悟空,狐疑道:“这样便可解毒,什么歪理?”
悟空笑笑:“和我打一架你就知道是不是歪理了。”
然后他又说:“你叫释心是吧,释心释心,到底是要释了他人的心,还是只是失了自己的心?”
魔帝陡然身形轻震,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不动声色地轻笑道:“看来这次我又是无功而返了。”
悟空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边把玩着金箍棒。
修罗却提了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能赤手接住我的刀,又能让十媚具有佛性的神仙,仙界实在不多,而你居然让她同时兼具了佛性与魔性。”
魔帝笑了一笑,转身离去,宽大衣袂随风飘飘……
修罗皱皱眉头,正欲扬刀。
这时十媚却深深地看了修罗一眼,然后转身,紧紧跟着魔帝而去。
我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眼,但那一眼却让修罗握刀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魔帝与十媚的身形渐渐消失。
“就这样让他们走吗?”
我扭头问悟空,却惊讶发现悟空的脸色又变得苍白,细碎的汗从额头不停渗出。
“悟空,你……”
悟空勉强拉开嘴角,得意一笑:“看样子那摸帝被我骗过去了。”
修罗转身走回来,苦笑道:“你那一套解毒方法说得绘声绘色,连我都被你唬弄,其实你身上的毒并没有解开吧。”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去,自草丛摘出一棵碧绿小草,递给悟空。
“万物相生相克,生长毒药的地方一定会有解药,喏,拿去。”
我打开他的手,瞪着他,“我怎么知道你这草是毒药还是解药。”
修罗温和道:“小白,我已无理由再害你们,而且我向来不愿多个敌人。”
悟空已经慢慢地伸出了手,他笑道:“拿来。”
空中传来两声清脆的鸟叫。
原来已经天亮了。
(三十)
“你们现在还要看玄黄么?”修罗问道。
我迟疑不语,为了追查我的记忆,悟空已经被害到身中剧毒了,谁知道接下去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事端?
“我想,算了吧。”我小小声地说。
“不行。”悟空出声阻止,笑嘻嘻地看着我,“小白,做事情最忌半途而废。”
他又细细端详我一下:“看你精神饱满,不如你上天去把佛祖请下来吧。”
“可是,”我犹豫道,“悟空,你知我已不再是仙。”
悟空菀尔一笑,递过他的如意金箍棒:“去吧,拿着此棒看谁还敢拦你。”
我骇笑:“悟空,你面子恁大。”
悟空勾起嘴角,挥挥手:“快去吧,小白。”
(三十一)
很久,很久没回天庭了。
这里空气永远清冷。
明明,有很多神仙仙女,奇花异草,珍禽走兽,白日散霞光,夜晚奏仙乐,仙子穿插飞去如蝴蝶。
明明,是很热闹很热闹的。
但为什么始终挥不去空气中那般清冷味道呢。
偶有天兵拦我,但一出示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全都惊惧退下,而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仙女……也一并向我投来惊惧厌恶目光。
仅仅因为我是妖么?
我们曾经是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啊。
我难过低头,默默向前急走,突然想起悟空,他是这世间传奇,惊世骇俗,人人惧畏,而在他懒散笑容后,是否也有这般苍凉心酸。
突然一道白色物体闪过。
“咦?那不是月宫里的玉兔吗?又跑出来了?”我心里嘀咕着,加快了脚步。
终于来到极乐殿。
迦叶立于殿门外微笑,他似已知我来意,开口道:“佛祖已出外云游,姑娘请回吧。”
“啊。”我失望地瞪大眼,不死心地问:“那尊者可知道佛祖云游到何方?”
迦叶浅浅一笑:“姑娘不妨去南海观音处找找,但在不在那里就要看缘分了。”
(三十二)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
这便是紫竹林了。
紫竹林中的竹永远青翠欲滴。
空中淡淡氤氲白雾,时有时无,仿佛进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地上铺满了落下的竹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竹叶的清香溅了满身。
“这地方,仿佛曾经来过。”我寻思道,继续向前走去。
据说观音是居住在竹林深处的。
走着走着,面前突然出现一间小木屋。
宛如被一个惊雷打中,我半天动弹不得。
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
这竹林,这木屋,是我第一次遇见魔帝的地方!
冷汗急剧滑落。
想转身逃,脚却不听使唤,丝毫移动不了。
这时,木屋的门却吱嘎打开了。
木门打开了,
佛走了出来。
他走动的脚下白色莲花次第盛开。
我第一次惊觉这白色莲花竟也带了妖异味道。
(三十三)
佛向着我微笑,奇异而忧伤。
他慢慢说:“小白,你终于找来。”
我心头阵阵慌乱,迷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佛轻叹:“小白,我有心魔,困我至今,辗转反侧,终不得脱。”
“心魔?”我不觉困惑。
“对。”他深深看着我,
“那心魔便是你,莫离。”
无端端地,我心头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
莫离,为什么又是这个名字?
她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脑海中出现很多声音,高高低低,嘈嘈切切,错错杂杂。
它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清?
头痛,欲裂。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慢慢浮出,若隐若现。
我一只手撑住脑袋,尽量使自己冷静思考这一切。
佛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如何会说出这番话来?他会不会就是魔帝?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用力摇摇脑袋。
此时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未免太过于古怪。
难怪来的一路上我右眼皮跳个不停。
嗯,不详之兆,不详之兆。
转转眼珠,好,我逃!
遇到不能解释的事情时,逃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最容易想到的方法。
干干笑两声,打了个哈哈,“再见。”
飞快转身,脚下发力,兔子一般窜出去!
但我并没有逃掉,在我大概窜了五丈远的时候,听得背后一声长长叹息。
他说:“小白,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要你的心吗?
“你不想知道你那失去的六千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身体僵硬地站着。
他果然是魔帝!
我闭上眼,长长吸气,把手暗暗移到小黑上,然后用力转身,菀尔一笑。
“请讲。”
他看我良久,慢慢收回目光,微微闭了眼,他的声音低而清冷,像暗夜轻行于竹林的风。
他说:“世间万事,如风生水起,无不有先有后,有因有果。”
“我现在所要讲的便是我们的因果。”
(三十四)
她叫莫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月,江南雨,青石板路,惊鸿一瞥。
掌纹乱了,命运开始纠缠。
她为了他,不惜成魔,只为早一日见到他,陪伴他,在他身边,爱他。
他为了她,甘心成佛。只为完完全全保护她,照顾她,不再让谁来伤害她。
可是没想到,他成佛的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那一天!
说出来谁会相信呢,这个无所不能的佛,却偏偏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
是如此无奈的心伤啊!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她静静躺在他怀中,忧伤微笑。
他只能听她轻轻说,忘了吧,你忘了这一生,我忘了这几千年。
他闭上眼。
莫离,你这是要放手了么?
你如何舍得离开我,忘记我?
你如何舍得?你如何舍得?
一滴眼泪急速滑落,打在她的脸颊上。
于是她再也无法离开。
而他,
于以后漫长岁月中独自承受这怆痛。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她浅笑,她轻蹙,她在他身边低低细语,她在他身边眉眼盈盈,明明可感到温热呼吸,伸手去抓!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手空空荡荡的秋风啊。
她那般美好容颜,最后竟成为他的心魔,痛到他快不能呼吸。
逃不掉,躲不过,参不破。
他不得已使用禁术。
一滴血,
封印过去于石中。
昨天种种,
昨日死。
终于能够心平如止水了。
终于能够安心做这世人的佛了。
后来的后来,他将她的元神葬于归不得山,一座与灵鹫山紧紧相邻的山。
他常常去灵鹫山上讲经,是时山上云蒸霞蔚,梵音传唱,鸾凤和鸣,翠竹般若,黄花法身。众路神仙聚于一起,低眉敛目,屛息凝听。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经中自有大智慧。
而他,只是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小山。
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静静地长出了一棵小草。
忘忧草。
他一时恍惚,然后无声微笑。
莫离,是你么?
虽然我们都已舍弃过去。
但我们最终,还是在一起。
阿弥托佛,我佛慈悲。
时间如流水,却无痕无波,无声无息。
不知又过了几百年。
某一天,他正在讲经,目光一如往常,静静落在归不得山上。
突见那山上陡然腾起一股白雾。
慢慢白雾散去,一个女子出现。
那般眉目,那般神情。
莫离。
突然如一个炸雷,他怔住,手脚慢慢,慢慢冰凉。
莫离莫离,是你么?
你回来了么?
他听见自己心中微弱的声音。
然而,那女子目光懵懂天真,一脸是未经世事的干净,笑起来无忧无虑,却又并不十分似他的莫离。
莫离,你果然忘记我!
他心中遽然刺痛,仿佛被一根银针插到底。
几千几万年道行,终究抵不住这张容颜轻轻一击。
与此同时,天地诡异变色,众神惊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久,便见一童子来报,
东边花果山,有石猴横空出世!
(三十五)
一段故事讲下来,天色已暗。
我紧紧盯着面前这个人,默然无语。
他所说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为何我会全然没有印象?
如果是假,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酸酸楚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疼痛?
而且,
他所说的那段人世间的故事便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做着的梦啊。
梦里的那一男一女,虽然从来看不清他们容颜,却总感觉到一种悲伤。
温暖的,无能为力的悲伤。
难道这就是真相?
那么悟空,又如何会牵扯进来?
佛静静看着我,低声道:“悟空便是那滴血所化。”
悟空便是那滴血所化?
这么说来,悟空便是佛那被封印的过去吗?
我不甚明白,目光探询地看向佛,佛却眼神闪烁:“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