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里面还囚着一个日曜。”
“如果真像月宫里玉兔所说的那样,那么几百年前破石而生的孙悟空,就应该是那个日曜。”
释心这样告诉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那幅画卷,心中却微微震动。
我一直以为,悟空会对我好,会喜欢我,都只是因为他是佛祖的那滴血,都只是因为他继承了释心对我的感情。
原来,不是。
他不是任何人,他就是他,他喜欢的人也是他自己决定要喜欢的人。
为什么之前我没想到呢?
我轻轻叹息,想起悟空身边那个巧笑倩兮的小仙女。
“算了。”
“已经,无所谓了。”
“不管他是不是那滴血,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释心。”我微笑着看向他,“如果这就是真相的话,你会怎么想?”
“原来冲破你封印的,并非你的心魔,而是日曜,可是你却因此怀疑自己,导致新的心魔又生了出来。”
释心双手按住额头,不说话。
他的眼底有深深的自责。
良久,他长长叹口气。
“对不起,我将你们都卷入了这场混乱中。”
“可是,原来一直以来困住我的心魔,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一个人,什么时候最容易被打败?
就是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
相信自己的人并不一定是战无不胜的人。
但战无不胜的人一定是相信自己的人。
佛不相信自己,所以他被魔打败了。
他被他自己打败了。
“莫离,你走吧。我不会再强留你在我身边。“
释心看着我,眼神恍惚。
我静静看着那幅画,画上那只美丽的鸟,慢慢道。
“释心,回屋吧。”
“起风了,有点冷。”
释心轻轻抱起我,我靠在他的胸膛上。
是谁说过的呢?
相爱的人不一定能相拥。
等到能相拥的时候他们已不能温暖彼此。
(十五)
二月二,龙抬头。
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想起他在天庭里满身的杀气。
想起他明亮的眼睛和漫不经心的笑容。
想起他懒洋洋打呵欠的样子。
想起他微笑着说,小白,我饿了。
而我离开这个人,已经二百年了。
三月三。
东风,纸鸢。
扶堤杨柳,醉轻烟。
我看着窗外。
“释心,我今天想去灵鹭山走走。”
释心停下手中摆弄的曼朱沙华,温和地笑起来。
“好的,我现在就陪你去。”
“不。”
我摇摇头。
“今天我想一个人走。”
( 十六 )
我记得以前的灵鹭山是很热闹的。
那时佛常常在灵鹭山上讲经,彼时山上云蒸霞蔚,梵音传唱,鸾凤和鸣,众路神仙聚于一起,低眉敛目,屛息凝听。
然而现在的灵鹭山却寂寞了。
自从佛祖在两百年前消失后,灵鹭山就寂寞了。
我慢慢走上山顶,看见一个人。
是荧。
荧却看不见我,因为释心在我身上布置了结界。
荧在发呆,一边发呆一边抱怨。
“奇怪,为什么我又到这里来了?”
“奇怪,为什么我每年都会一大早跑到这个奇怪的山上来吹冷风?”
他嘟嚷着,越想越气。
于是他开始跺着脚跳起来。
这时候有东西从他的衣服里面滚落在地。
荧弯下腰拾起来。
那是一块玉石,粗糙,微微硌痛掌心。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
奇怪这个词语如果说得太多,那原本不奇怪的事情往往也会变得奇怪起来。
荧发了一会呆,干脆脱下外衣,不停地抖动。
远远地,两个人走了过来。
那是悟空,和他身边那个叫做小呆的小仙女。
他们也看不见我。
何况,他们也不需要看见我。
我拉了下衣服。
山上风大,我有点开始冷了。
“你被打劫了?”悟空走到荧面前,笑嘻嘻地问他。
荧不出声,继续抖动衣服。
“呀,落了一个补丁下来!”悟空咋呼道。
“在哪里,在哪——”荧反应过来,气呼呼地瞪了一眼悟空。
悟空嘻嘻一笑,倒在草地上,眯了眼看天空。
晨阳初上,天蓝如洗,白云卷舒。
他的脸色变得温柔,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那里应该还有一个人。”
我听见他低低道。
于是我轻轻坐在草地上,坐在他旁边。
就好象,从前一样。
于是我轻轻躺在草地上
(十五)
这时,荧的衣服里居然真的又掉了一个东西出来。
很小,很细微,几乎看不见。
但悟空却看见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然后摊开手掌。
在他的手掌里,有一根细小的银针,针尖暗红。
那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什么?”他问荧。
荧茫然,摇摇头。
我看着这根针,就想起那一晚。
布金禅院外那一晚。
荧告诉我他要汲取众魔妖力,灵鹭山上与佛对抗。
因此他取走我的一滴血,心底的一滴血。
可是,后来。
后来荧忘了。
荧不知他为何这两百年来,年年都要登上灵鹭山。
正如他不知这根针的来历。
悟空看着那根针,伸出舌头微微舔了一下。
然后他怔住。
他的脸色变了。
“死猴子你没事吧?”旁边的小仙女见状,焦急地叫了起来。
悟空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
他坐了起来,看着手里的那根针发呆。
“我只是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
“就好像,被它刺了一样。”
小仙女噗哧笑起来,拍着悟空的背。
“说不定这针有毒,拜托你不要什么都往嘴里放。”
悟空怔了一下,也笑起来。
“也许是吧。”
“也许真是因为这针,有毒吧。”
我看着这一幕,静静站起来。
转身离开。
这一刻,我与他的距离是那么近。
近得只有一步。
可是这一步,却叫天涯。
(十六)
又是两百年了。
我想,我离我的大限之期不远了。
忘忧草的寿命最长不过八千年。
而我已七千多岁。
一个人守着回忆度过余下的岁月。
这也许,就是我和他的天荒地老。
(十七)
又到二月二了。
为什么每年都会有二月二。
释心抱起我,神色温柔。
“我们去灵鹭山上走走,好吗?”
灵鹭山上已经有人了。
是悟空。
他悠闲地躺在草地上,一脸漫不经心。
为什么会撞见他呢?
我拉拉释心的手,“我们回去吧。”
释心只是微笑。
这时,灵鹭山上,居然又上来一个人。
是沙悟净。
他远远地对着孙悟空喊道:“大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悟空偏过头,看着他嘻嘻一笑:“有事吗?沙师弟。”
悟净点点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昨天我心血来潮,收拾以前我们的旧行李,结果发现了这个。”
他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悟空。
“这个棉袄,应该是师兄的吧。”
悟空坐起来,伸手接住,迷惑地看着那件棉袄。
那是一件猴毛做成的棉袄。
做工很粗糙,猴毛这里一团,那里几撮,看着有点可笑。
可是悟空的脸色却慢慢变了。
——你是谁?
——为什么我的头特别冷呢?
——我的毛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帮你取名好不好?就叫你小白吧。
——小白,过来。
悟空闭上眼睛。
我惊讶地看见,两行眼泪,从他闭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后,
悟空慢慢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
如同被血浸染过的红色。
他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师兄。”悟净惊异地看着他。
“去带她回来。”
我看着悟空迅速消失的身影,轻轻叹息。
“释心,你何苦要这样做?”
释心温和地笑起来。
“不,不是我。”
“是宿命。”
(十八)
在天界消失了几百年很久的佛重新出现在灵鹭山上。
那一天,灵鹭山上几乎挤满神仙。
空中有,地上也有,到处都是满满的人。
佛微笑,如往常一般讲经。
据说那一天,他的声音,好像春风拂过大地,花朵纷纷开放。
又据说那一天,荒野里的孤魂都得到超度,地狱里的凶魂都得到净化。
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他最后一天讲经。
(十九)
我不知道悟空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释心的结界明明将我们掩藏得很好。
然而他的确来了,站在我面前。
那时我正安静地坐在藤椅上,那天阳光很好,我微微闭着眼。
然后突然有人笑起来。
“小白,你这样子,好像老太婆。”
我愕然睁开眼睛。
阳光下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眼神却温柔怜惜。
那样子仿佛在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小白。
我愣了一下,平静地站起来。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我转身往屋里走。
他并不拉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小白,你答应过我,你会站在原地不动的。”
我拉开门,走进去。
他在后面轻轻地笑。
“算了,既然你动了,那我就把你拉回来。”
我走进屋子,关上门。
背靠在门上一动不动。
释心走到我面前。
“莫离,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结果。”
“莫离,明天我会和孙悟空在灵鹭山上,斗法。”
我愕然抬起头。
释心在微笑,温和却又悲伤。
五月十二。
夏至。
灵鹭山上的曼朱沙华开得如火似荼,整片山都似乎燃烧起来。
我走到庭院中。
整个天地间安安静静,仿佛所有声音都死去,沉闷得令人窒息。
我坐到藤椅上。
今天天气其实很好,天空很明亮,明亮得就像一个人的眼睛。
云巨大而洁白。
我看着面前的那幅画,画上的鸟似乎在奇异地微笑。
天空里,云的上面,站着数不清的神仙,玉帝王母,太白太上,李靖杨戬,八大菩萨、四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一百零八天罡地煞……
大家都满脸期待不安地望向灵鹭山方向。
我慢慢站起身。
天地间突然一道光。
明明是白天,那道光却让白昼变成了黑夜。
然后,轰隆,轰隆。
大地在轻微的震动,仿佛底下藏着一头远古的猛兽。
突然便是风起云涌,天昏地暗,东海上波涛万丈。
妖气四面八方而来,源源不断。
我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走到一座桥上。
桥上有个眼睛明亮的老妇人。
我对着她微笑。
“请给我一杯茶,好吗?”
(二十)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有时候我会做梦,很奇怪的梦。
有时候我梦见一只猴子闯进阎罗殿,满脸眼泪地大叫一个名字。
——小白,小白。
有时候我梦见我在黑暗中行走,突然一只手将我从黑暗中拉了出去。
有时候我又梦见那猴子从阎王手中拿过一卷名册,大笔一勾勾去一个名字。
小白。
还有一次,我是梦见一个头光光亮亮,把袈裟扣打成蝴蝶结的和尚。
他居然在生孩子。
而我,居然在帮他接生。
我一下惊醒。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
猴子头。
趴在床的一侧,闭着眼,口里还咬着我的手臂。
我愣了半天,突然叫起来。
“哇呀呀,有妖怪呀。”
砰!
一记流星拳。
“娘子,你醒了?”那猴子揉着乌眼圈,打着呵欠走过来。
“什么什么?谁是你的娘子?”我连连后退。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娘子你忘了吗?”那猴子一脸委屈。
“忘了什么?”我警戒地看着他。
那猴子瘪着嘴,“我和你本是天庭的神仙,而你跑来勾引我,结果玉帝大怒,将你我赶下凡间。”
“是吗?”我半信半疑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是当然。”他指指头,“谁叫你下凡的时候头先着地了?”
“这样子啊。”我挠挠头,突然一个激灵。
“奇怪,我的头摸上去好奇怪。”
又摸了摸,终于反应过来。
“死猴子,你是不是把我头发剪了!”
那猴子倒挺乐,把胸脯一挺。
“你看,我自己编织的乌丝软甲。”
轰。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流星拳!
(二十一)
那猴子说他叫悟空。
他说我叫小白。
他说我们是私奔的神仙。
真的是这样子吗?
有时候我会想起他在我梦中流泪的脸,那样地伤心欲绝,让人不忍心看下去。
所以我相信他。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孩子要叫同一个名字。
大三藏,二三藏,小三藏。
真是想起来就让人额头冒黑线。
不过他对我真的很好。
有一次,忘了在哪里,我看见一副石刻的残破不堪的画卷。
画上面有一只鸟。
很美丽的一只鸟。
我痴痴看着那幅画。
悟空偏头一看。
“娘子,你喜欢那只鸟吗?明天我就捉一只来给你烤了吃。”
我摇摇头,眼泪水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娘子,你怎么了?”他有点惊慌,“大三藏,二三藏,小三藏,快过来,快过来。”
“没什么。”我看着他惊慌的样子,破涕为笑,“只是心里突然有点难过罢了。”
悟空愣了一下,慢慢地,他笑起来。
“那只鸟,叫青鸟。”
冥冥中我似乎听得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
莫离,你现在幸福了吧。
我茫然四望,最后在高高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只鸟。
它飞得很高,很高。
那真的是一只,很美丽的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