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凝然不动。秋璇微笑:“想必你已经发现,发光的并不是阵图,而是阵图中包着的那把扇子吧?”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把扇子叫做南明离火扇,挥动时能发出三昧真火。就连凶悍无比的七禅蛊也不敢抵抗。我方才放阵图的时候,将它悄悄塞了进去。每个人都顾着倾听曼荼罗阵的故事,想必没人发现我手中已经没有扇子了吧?”
虬髯客惊道:“这阵图难道是假的?” “图的确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却并不是曼荼罗阵的阵图,好像是叫五行定元阵?用来唬人绝对一流。”
虬髯客沉声道:“难道曼荼罗阵并没有阵图?”
秋璇微笑:“有。却已经毁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哀伤。真正的曼荼罗阵,只有一座。而真正的阵图,也随着那座曼荼罗阵永远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与曼荼罗阵共存亡的人。 秋璇:“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但我若说阵图在我身上,没人会怀疑。” 只因为,曼荼罗阵曾经的主人,便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给她留下了丰厚的遗产,若是这其中还包括曼荼罗阵图,实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虬髯客点头道:“所以,五行定元阵的阵图,加上南明离火扇发出的光,七禅蛊制造出的内力、杀气、剑气,这一切一同营造出曼荼罗阵开启的假象。我们睿智无双的阵主,也就上当了!” 秋璇淡淡道:“那只是因为,她决不能让曼荼罗阵落到别人手里!”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曼荼罗阵也无法救得了她!”
秋璇回头,笑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这么晚才来?”
虬髯客、杨逸之、郭敖的脸色都变了变,他们没有一人想见到卓王孙,但卓王孙偏偏就从玉山走下,径直向油纸伞而去:“幽冥岛主,馨明亲王的母亲,你难道此时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幽冥岛主?”杨逸之一怔,“难道我们处身之地,便是幽冥岛?”
卓王孙不去理他,冷冷道:“我一路行来,几座海底洞府在我面前崩毁,每一座里面都有一尊佛像,分别是释迦太子降生像、释迦太子悟道像、佛陀割肉舍身像、佛陀往仞利天为生母说法像。我本以为。那不过是你族的信仰,但见到最后的那尊像时。我忽然悟了。这不仅仅是你们的信仰,更是你的愿望。
只因最后那尊佛像的容颜,我曾经见过。”杨逸之面露讶色:“难道……”
“盟主倒真是聪明。不错,是我们都见过的人——幽冥岛的传人、日本国的皇子、馨明亲王殿下!”
杨逸之不语。 此时,卓王孙的语调是如此冰冷。哪怕当他提到小晏时,也没有丝毫波动。他身上散发出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当年嵩山之巅、御宿峰顶、大威天朝号上、冈仁波吉峰中,他与杨逸之、小晏三人历经患难而生的知己至交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杨逸之,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但他,并没有从相思身边走开半步。
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愿回避自己的宿命。如果她的幸福,必须要由他焚掉身体与灵魂才能给予,他也在所不惜。 卓王孙淡淡道:“幽冥岛上居住的,便是鹰之一族。他们曾香食佛之血肉,从此承受佛罪,体内流着恶血,不能离开大海。要获得拯救,只能祈求佛的宽恕。然而,佛早已灭度,飞升极乐。故而当代的幽冥岛主突发奇想,想要让佛重新降临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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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楼
“佛每隔数百年,便会化身为转轮圣王,重临人间,度化众生。于是她费尽心血,找到青鸟月阙,预言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二十四种征兆,并一一应验在自己身上。她如此做,便是想要自己成为佛母。”
“吞食过佛的血肉,必须将血肉还给佛。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精血凝成骨肉,诞育出佛之转世,便是唯一的偿还之法。她苦心孤诣,只为佛顿悟之后,能够回到海岛,为佛母讲经,洗尽幽冥一族的罪孽。”
“我一直不明白,馨明亲王当年为什么会与我们相遇,又为什么跟随我们到了藏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馨明亲王的目的亦是曼荼罗阵。曼荼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却以两种形态存于世间。其一是姬云裳主持的金刚曼荼罗阵,主外,主力量,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入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也将与此阵同化。”
“胎藏曼荼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芥子之地,然而古往今来,数世轮回都被蕴于其中,阵主可借此勘透轮回顿悟佛境。馨明亲王就是想借着胎藏曼荼罗阵轮回悟道,解救自己的母亲,也解救鹰之一族。”
“可惜,冈仁波吉峰顶,他却在悟道的同时,为众人舍身涅盘而去。佛虽然降世,却未能超度生母。于是,他的母亲就想自己重建曼荼罗阵,借阵法化解佛罪。”
“幽冥岛主,我可曾说错?”
油纸伞颤动一下。这细微的颤抖没能逃过每个人的眼睛。
显然,卓王孙这一番分析,已令她的镇静瓦解。
他们要擒住此人。此时就是最佳时机。
虬髯客哈哈大笑:“错与对都已无妨。岛主还是先考虑一下,如何从当世四大高手的联手中逃掉吧!”
卓王孙、杨逸之、郭敖、虬髯客,无一不是当世顶尖高手,他们的联手一击,连神佛都会灭度。
幽冥岛主的修为有多高? 没有人知道。 四人同时踏上一步,杀气陡然一盛。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擒住幽冥岛主。绝不能让她逃脱。
缓缓地,油纸伞移开。
一个清宁无比的声音响起:“不愧是华音阁主,也不愧是姬云裳的女儿,两位联手,竟令我苦心布下的曼荼罗阵土崩瓦解。阁主竟连二十年前的事都猜得这么准,真是令人拜服。若不是正身在梦中,我还真想与阁主对饮一杯呢。”
身在梦中?每个人都怔了怔。
油纸伞,于此时收起。 卓王孙猛然一凛。
春水剑气如狂龙般升起,搅动漫天龙吟。却不是由他催动的,竟是本能激起。他要强行约束,才能在对面传来的滔滔压力下保持镇定。 一双眸子,正淡淡地注视着他。
那双眸子的主人,如凤凰一样骄傲,如神龙一般高在天上。她冷冷审视他,是上代仲君在审视着新任的阁主。
卓王孙曾经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萦绕:“我不同夫人动手,只施展剑法。”
地上,赫然是几道剑痕,正是他施展春水剑法留下的痕迹。他霍然想起,这正是两年前,姬云裳秘入华音阁,他于白阳阵中与之对垒的场景。
他还记得,姬云裳看过剑痕后便转身离去。那一战并未发生,却是他胜了。不是他的武功胜过姬云裳,而是他的天命、气度让姬云裳折服。
但此刻,姬云裳注视着剑痕,缓缓浮起了一丝冷笑:“传说,每一任华音阁主,皆有不败的天命。”
卓王孙并不回答。
江湖中,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这个传说,但却没有谁敢亲自去验证这传说的真实性。
得天命者,天地同力,万物皈依。
江湖传说,华音阁主得星辰之力的庇护,注定终身不败。这个传说听上去未免有些荒唐,但数百年来,华音各住终身不败,竟无一例外。或许,这就是天命的力量。哪怕华音阁主当时武功并非天下无敌,却得天之庇佑,聊聊几位可以成为对手者,或不会与他相遇,即便相遇,也不敢妄自挑战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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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8楼
天意自古高难问,又有谁敢违抗?
姬云裳看着他,一字字道:“可惜……可惜今天,即将破例!”
黑色的广袖如云振散:剑气冲天而发。七彩的剑光宛如凤凰的尾羽,从姬云裳手中爆开,瞬间,将天地都笼罩于其中。
卓王孙眉峰皱起。
两年前的一幕,竟完全逆转。
那时,他刚继承华音阁主,天命未稳,而姬云裳早已是无敌的传说。
果然,还是要一战么?
两年来,他也曾偶然想过,如果当日那一战真正发生了,又将如何?也许,这便会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败绩。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和姬云裳一样,他亦不相信天命,再难问的天命,最终仍于归自己掌握。 卓王孙冷笑,剑气振动,向剑芒最盛处迎去。
姬云裳冷冷道:“我亦要让你知道,谁才是华音阁真正的主人。”
白阳阵,倏然发动。
卓王孙惊骇地发现,华音阁的所有弟子全都在阵中出现,手持利刃,向他猛攻。
他变得一无所有。
这一幕,是那么的荒唐。却令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恍惚:这一切,必将发生。
油纸伞陨落的瞬间,地面上透出一道金色光芒,在大地上迅速蔓延,绘出一朵八瓣之花。
杨逸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逸之。”
杨逸之浑身一震。
大地不住震颤,仿佛要用尽万亿年蕴藉的灵力,供给这朵八瓣曼荼罗花。花蕊中心,梵天神像顶天立地,在空中张开一对金色的羽翼。
羽翼舒展,姬云裳华服盛装,横剑而立,华光映着她深不可测的眼波,宛如暗夜中的星河。
她轻轻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懂?”
杨逸之茫然。
姬云裳的目光渐转冰冷:“我教诲你多年,你竟只能施展出如此软弱的剑意?你的剑何在?”
她的声音如金玉震响,杨逸之不禁全身一震。
地宫之中,灯火摇曳,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猝然低头,竟发现自己遍身浴血,风月剑气几乎微弱到熄灭。他需要仰望,才能看清楚姬云裳的容颜。
他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前,曼荼罗地官一战的场景。
他已抵挡了她两剑。
金光乍现,梵天的面容,在这一刻,是那么的清晰。梵天眸中的慈悲,照亮了他,让他霍然看清楚了天地间的隐秘,亦看破了曼荼罗阵的秘密。
他看出,正是曼荼罗阵让姬云裳获得了神明般的力量,但同时,她作为阵法的主人,必将以身殉之,不得解脱。
漫天流光之中,姬云裳的剑再度破空而出。
这一剑,已灌注了她的全部修为,才一出手,便如流星下坠,光华满室。
杨逸之没有抵挡,眸子中满是悲伤。
他记得这最后一剑。
而后,他即将出手,斩向姬云裳背后的羽翼,斩破她与曼荼罗阵的牵绊。他当初却没有想到,这一剑,亦将斩断她的生命。
他的手轻轻颤抖。
这一剑之后,她便将与他永别。
从此后,茫茫红尘中,再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他一生的师缘,亦尽碎于此。
这或许不是他的错。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杀死曼荼罗阵中的姬云裳,除了她自己。是她选择与曼荼罗阵共存亡,是她亲手逆转曼荼罗阵,又在法阵崩坏之前,将他轻轻推开。
但他又岂能原谅自己?
两年来,他曾多少次从梦中醒来,而后,便沦入无尽的追悔与思念。
痛彻神髓。
又如何能再来一次?
杨逸之热泪盈眶。
“不,师父。”
他跪倒在地。 “我,永远,都不会向您出手。”
秋璇轻轻一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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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9楼
瞬息间。周围的一切改变了模样。她站在一条幽暗的甬道中,四周都是狰狞的岩石。
她忍不住回头。
一扇雕绘着曼荼罗花纹的巨门缓缓开启,透出一座无尽宏伟的宫殿。
宫殿空旷而恢宏,通体由巨石砌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道玉白的阶梯,一级级向上延伸,仿佛通向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没有天堂,也没有炼狱,只有一尊石座。
云裳,宛如一朵黑色的花,绽放在洁白的石座上。一缕不知从何处透下的月光,如纱帐轻轻垂下,照亮了那人的容颜。
那人正低头,谛视着手中的一朵花。
暗狱曼荼罗之花。
月光之下,石座上的人是何等的美丽、高华、神秘、强大,正如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不可方物,亦无懈可击。
姬云裳。尘世间最完美的传说。她的强大、庄严、雍容,甚至让人不敢谛视。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她的美亦如冰霜,不容亲近。
只有秋璇知道,其实侧容的她才是最美的。
只在这个角度,月光返照在她如水波般的黑衣上,激起琉璃一样的光影。于是,便能在偶然间看到,她低垂的眸子中泛起淡淡涟漪。
她手中的暗狱曼荼罗仿佛一面镜子,在不经意的瞬间,照出她的寂寞与忧伤。
秋璇不禁感到一阵酸楚。
母亲。
这个称呼到了口边,却又生生吞下。
她,亦是杀了父亲的人。
当郭敖施展出那招凤还巢的时候,她要极力克制,才能掩饰自己的痛苦。 父亲与母亲,曾是她最敬爱的人。但在那一剑之后。她无法再原谅母亲。从此,十年不交一语。
她甚至不告而别,逃回华音阁,躲在海棠花丛中,只为不想让人们看到她,感叹她多么像、或不像母亲。
但此时,她又见到了她。
她曾经是那么地敬她,爱她,又曾是那么地恨她,怨她。但此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只想扑到她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这是不可能的。
一定是假的,就像一场梦。 姬云裳突然抬头,如冰玉镂刻的脸上展开一缕微笑。这微笑竟是如此的温柔,那一瞬,仿佛无尽的夜色都与之同笑。
“璇儿,你要走么?”
秋璇怔怔地看着母亲,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湿了衣襟。 她禁不住,一步一步向石座走去。
是梦吗?
那就做一个美梦吧。
油纸伞随风飘去,只留下一袭黑衣。
四周,在这一刻变得漆黑,水流声幽咽传来。郭敖一惊。夜色如云变幻,现出一个他无比熟悉的人影。
以及一招他无比熟悉的剑法。
凤还巢。
只是,这一剑刺向的不是于长空,而是他自己。
纤手如玉,这一剑是如此的完美、强大。更让郭敖动容的,是剑光后的容颜。
秋水为神的眸子中,含着刻骨的创痛。
他深深感到,这一剑承载的悲伤。
剑光没人了他的身体,他却并不躲闪。尖锐的剑锋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不愿招架,只想看看,当这一切发生时,那双眸子里是否会有些不同的东西。
果然,那双眸子变得错愕、惶惑。她猝然松手,想要抽回剑,抽回仇恨,抽回此后十年的追悔。
郭敖吃力地鼓动内力,身体逆着剑锋冲去,张开双手,想要抱住她。 是的,这一生,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他伤害她,欺骗她,背叛她。如果真有可能,他宁愿用他的生命,换她一句原谅。
姬云裳。
虬髯客大笑,大风云掌排空而出。
“虬髯客,你敢伤我?”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虬髯客大吃一惊。急忙住手。
油纸伞落,一张如冰玉镂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张脸虬髯客自然无比熟悉,这正是约他来此的南海观音。
虬髯客急忙跪倒,惶恐道:“观音……”她淡淡道:“起来,我将赐给你天下无敌的力量!”
虬髯客满心欢喜地站起。他忽然觉得观音的容貌有些改变。至于是怎样的改变,他无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