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的出口处,我一抬眼便看见了停在那儿的三辆机场专线小巴士。
“昌北机场,有去昌北机场的吗?”一位阿姨站在小巴士旁叫喊着。
我立即提着旅行箱坐上了其中的一辆巴士,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后,我就把胳膊肘支在巴士的窗框边缘,然后手托腮闭目休息了一会儿。
这会儿我心里开始茫然起来了,因为我不知道在前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发生什么事,或许我就算到了云南,到了梅里雪山也根本找不到阿玛尼雅呢。
这时候,我坐在巴士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我就条件发射地又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拎出了一只古怪的兽首形状的吊坠,每天我都要把这只吊坠拿出来看好几遍。这吊坠正面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兽首头像,而背面则刻着两行象形文字,这些象形文字有点像猛兽的四蹄,我曾经问过阿玛尼雅这吊坠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呀,她摇摇头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仅是晓得这是摩什罗文字,是梅里雪山下一个古老种族用过的文字。
这只吊坠是一年前我过生日的时候阿玛尼雅亲手从她自己的胸前摘下来送给我的,她说这只吊坠是用高原上牦牛的犄角雕刻而成的,这吊坠上的这个古怪的兽首是梅里雪山的守护神阿明什罗。在阿玛尼雅刚刚出生的时候,她的老阿爸把她放在雪崩村的圣瀑中沐浴之后,就把这只吊坠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二十年了这只吊坠一直贴在她的胸口不曾离身过,它就是她的护身符,可是在我生日那天,阿玛尼雅却把它从自己的胸口解了下来,然后吻了我一下,把这只刻着梅里雪山守护神的吊坠挂在了我的脖子上,她说今后阿明什罗会保佑我一生都平平安安的。
现在我把这只吊坠握在自己的掌心,不住地抚摸着。
我想如果这时候我手中没有握着这只雕刻着雪山守护神头像的吊坠,那么我会不会认为我和阿玛尼雅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呢?我会不会认为这个来自圣洁雪山的美丽女孩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或许吧,或许这一切真的都只是一场梦,我和她从前的一切美好都只是一场泡沫般斑斓的梦。
就在我闭上眼睛想着这些的时候,这辆巴士里忽然有一个男子静静地坐在了我身旁的空位上,我睁开眼一瞧,发现他正是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
很显然他刚才已经注意到我拿在手中的那只吊坠了。
这时候他又侧过脸来瞄了我手中的这只吊坠一眼,说道:“知道么,梅里雪山的守护神就是传说中的狻猊,它外形有点像狮子,唇边长着一对大獠牙,在滇西北地区的佛教传说中它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座驾──”
“什么,”我听了他这话,侧过脸来惊诧地看着他,“你说──”
“呃,我是说你拿在手中的是梅里雪山的守护神阿明什罗──”
“你怎么知道这是梅里雪山的守护神,你到底是谁?”
这会儿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子抿嘴笑了笑,然后做出爽朗的样子,说道:“我当年也在梅里雪山下生活过,而且一呆就是整整七年,所以我当然知道梅里雪山的守护神啰,这应该不是很奇怪的事吧,我想你一定是把我当作坏人了,所以对我怀有戒心,呃,我的名字叫做巴拉,是个纳西族人,老家就在云南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现在我在武汉的一所中学里教学,是个语文老师。”
听了他这番话后,我侧过脸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外貌和穿着。
我发现他是个鼻梁很高的中年男子,那长着络腮胡子的脸是黧黑的,近视眼镜下有一对凝静的眼睛,他身上的那件深青色的夹克衫似乎已经穿了很久了,颜色褪得很厉害,在他脖子前裹着一条乳白色的长围巾,围巾的一端垂在了膝盖上,这时候他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捏揉着围巾一端那绽开的羊绒线。
“你说你当年曾经在梅里雪山下生活过?”
“嗯,我在那片雪山下生活了整整七年,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岁月……”
“刚才在武汉火车站,还有呆在火车车厢上时,我都发现你似乎一直在注意着我,”我轻声道,“要知道那趟火车的终点站是厦门而不是南昌,我是临时决定中途下车的,而你居然也紧跟在我身后下了火车,并且现在居然和我坐在同一辆前往机场的巴士上,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你是不是一直都在跟踪我?”
“呃,你说得对,我刚才确实是在跟踪你。”他轻轻地颔了一下头,“不过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谈谈,这事和你我都有关系──”
“什么事?我不记得我之前和你有过什么关系……”
“嗯,我是想找你谈谈关于阿玛尼雅的事──”
“什么,你知道阿玛尼雅?”我惊诧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现在是武汉一所中学的老师,十多年前我在香格里拉梅里雪山下的一所学校里支教,阿玛尼雅当时就是我的学生……”
听了他这话,我瞪大了眼睛,“你是阿玛尼雅以前的老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回 阿玛尼雅,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声惊叹(7)
“嗯,是这样的,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后就志愿去偏远山区扶贫支教,那时候我来到了云南香格里拉一个叫作拉巴支县的偏远县城,那地方几乎与世隔绝,居民都过着相当原始的生活,唯一与外界的联系便是给他们运送茶叶、咔叽布、染料的马帮商队,我就是随着一支马帮商队到了那个地方的,因为那座县城刚刚建立起一座学校,需要一名老师,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便就去了。”
“你后来就在那所学校里见到了阿玛尼雅,是这样吗?”
巴拉摇了摇头,说道:“呃,不是这样的,我到了那片雪山下的小镇后,那所刚刚建起来的学校里并没有一个学生,因为那地方相当原始蛮荒,没有一户人家愿意送孩子来上学,或者说那时候没有哪户人家知道上学这回事儿,但国家已经投资建起了一所学校,总没有学生哪行啊,所以后来县长急了,便带着我亲自走访各村去进行说教,可是走访了雪山下的好几个村落都没有招到愿意来上学的孩子,后来我们就来到澜沧江河谷里的那座雪崩村,就在村口我见到了当时才七岁大的阿玛尼雅,她那时候正一个人坐在澜沧江河畔的岩石上光着脚丫玩水,我就走过去问她:‘小妹妹,你是哪户人家的孩子啊?’,阿玛尼雅当时对我天真地笑了笑,说她是雪崩村老族长的小女儿,然后我和县长便让她领着我们去见她的老阿爸,结果当时雪崩村的族长德仁次升老人竟然同意让阿玛尼雅到学校里念书,就这样阿玛尼雅成为了那所学校的第一个学生。”
“那么后来呢,后来阿玛尼雅就离开雪崩村去学校里上课了是吗?”
“嗯,”巴拉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目光空茫地瞧了瞧自己手中那绽开的围巾线头,陷入了回忆中,然后轻声说道,“阿玛尼雅住的雪崩村离学校所在的小镇还很远,每天她就背着一只用咔叽布缝起来的书包,在老管家扎西纳姆的陪同下,沿着澜沧江河谷走很长的一段路,再乘坐溜索竹筒桥到河对岸县城的这所学校里念书。她是我教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我呆在梅里雪山下的那所学校里唯一教毕业的一个学生,后来虽然也有一些人家送孩子来上学了,但这些孩子大多念不到一年便坚持不下去,回家喂养牦牛或种青稞去了,就只有阿玛尼雅一个人在那学校念了整整七年的书,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会背着她的小书包来上课……”
听到这儿,我心坎的某个部位被撞击了一下,有点疼痛。
我在武汉大学里见到的阿玛尼雅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丰满矜持的少女了,虽然我知道她是来自云南梅里雪山下的小村落的姑娘,但在大学里的她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都已经让人看不出一点儿出生偏远山村的痕迹了,所以在听到巴拉的讲述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七岁大的阿玛尼雅穿着小袖衣、褶皱裙,手腕上戴着叮当响的小银镯,背着小书包,光着脚丫子走在澜沧江河边去上学的样子,我想她那时候走在大山里一定在想着自己要努力学习,将来走出雪山看看外头的世界吧,她那时候一定怀着美丽的梦吧。
这时候,巴拉也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当中了。
他润了润喉咙,又接着说道:“你知道么,我呆在那梅里雪山下的那所破陋的学校里教书,简直就是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学校内没有宿舍,我就睡在澜沧江河边一栋悬空的小竹楼里,每天吃的是青稞麦磨成的粘粑和奶渣,穿的是自己带去的几件T恤衫和粗布短裤,七年穿下来缝补了无数的补丁,而且那学校里就我一个老师,每天晚上放学了我就一个人躺在竹楼里听外头的虫鸣鸟叫,很多时候我都想卷起铺盖走人,离开这偏远的雪山小镇,但我一直没有走就是因为阿玛尼雅,是她让我坚持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个瘦小的女孩十分喜欢学知识,她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如果我走了,那她就没有老师教她念书了,那样她该会多么难过啊!所以我就为了阿玛尼雅在那与世隔绝的梅里雪山脚下呆了七年,在这七年里我几乎是手把手地在教她,我教给她汉语、数学、地理、历史,甚至英文,她每一门都学得很好。每天早晨我站在学校后山临着澜沧江河谷的那栋悬空竹楼里,都会远远地看见年幼瘦小的阿玛尼雅背着一只撑得鼓鼓的咔叽布书包,在老管家扎西纳姆的陪同下,沿着澜沧江河边的卵石沙地慢慢地朝学校走来,我一瞧见小阿玛尼雅脸上幸福开朗的神情,心底便由衷地感到欣慰,真的,我从来不会想到在这种深山野岭里,还会有这样努力学习的小女孩。”
说到这儿,巴拉脸上漾起一丝微笑。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过往的幸福之中了,已经完全忘了我的存在了,停顿了片刻,他就如痴如醉地往下说道:
“阿玛尼雅每天来学校里上学,都由他们家的老管家扎西纳姆陪着,可是有一段时间,老管家扎西纳姆病了,没法陪她来上课了,于是阿玛尼雅便只好独自一个人沿着澜沧江河谷走老远的路来上学,有一天晚上,她为了背诵一段英文在学校里呆得太晚了,没察觉外头天已经黑了,河谷里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兽鸣声,阿玛尼雅害怕便不敢回家去了,于是她就在我住的小竹楼里睡了下来。那晚在我住的那间竹屋里,她跟我讲了许多她家族的事,她说她是阿爸最小的女儿,将来阿爸死后她就要被当作殉葬品,她家族的其他兄弟姐妹因为这点总是瞧不起她,说她是个贱命的女孩,然后每天看见她在念书,便会抢走她的作业本,撕掉或者丢到窗外的河里,说她长大后也是要死的,永远不可能结婚生子,还念什么破书,阿玛尼雅跟我说了这些后,就在我的小竹屋里哭了,我就抱着她安慰她,劝她说只要她好好地念书,将来就能够走出这片雪山谷地了……”
“嗯,你后来呆在那雪山下教了阿玛尼雅七年,然后就离开了是吧,那么阿玛尼雅她又是怎么走出那片雪山谷地到武汉大学念书的呢?”
第一回 阿玛尼雅,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声惊叹(8)
“呃,事情是这样的,我在那雪山下那所破陋的学校里教了阿玛尼雅七年的书,然后她就算是从那所学校里毕业了,而我也没有什么好教她的了,那时候她就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离开这片雪山到外面的城市里继续求学,要么回到雪崩村里帮她的家族管理青稞田料理家务,我那时候在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学生了,于是就打算回到丽江找个学校继续教书,走之前我带着阿玛尼雅去雪崩村见她的老阿爸,我对他说阿玛尼雅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她现在年纪还小,为了她将来的成长,应该让她离开这澜沧江河谷到外面继续念书,他老阿爸听了后,说这事要和村里的长老们商量一下,结果村里的那些长老都不同意让阿玛尼雅走出这片雪山去外面求学,他们说梅里雪山下的孩子出生时是经过圣瀑浸泡过的,到了雪山外的那片尘俗世界会沾染上污秽和邪念,将来会侵蚀这片雪山圣域的信仰,玷污雪山之神的圣洁,这些全是胡说八道的话,可是那雪崩村里的人都比较蒙昧,他们都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我就彻底没有办法了。就在我打点行李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阿玛尼雅突然跑来告诉我说,在她的哭求之下,她的老阿爸居然不顾村里长老和家族成员的反对,同意把她送到外头去念书了,这真是一个破天荒的消息,我想不到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德仁次升老人会是这么思想开化的一个人,从这点也可以看出他对阿玛尼雅是疼爱有加的,所以后来阿玛尼雅便跟着我一块离开了这片雪山谷地,来到了丽江市纳西高中念书,而我也在这所学校里当上了老师,三年后我被调到了武汉二中,而阿玛尼雅也面临着高考,那个时候她成绩非常好,清华北大都可以随便报考,但是她为了离我近一些,就报考了武汉大学,这样她就进入了武汉大学外国语文学院……”
听到这儿,我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便问巴拉道:
“我记得以前阿玛尼雅曾经对我说过她在武汉有一个亲戚,差不多每个星期她都会跑到这个亲戚家里住一个晚上,难道说──”
“嗯,我就是阿玛尼雅在武汉的那个亲戚,”巴拉笑了笑,“我和她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是我们的关系实际上比亲戚还要亲,从我当年在梅里雪山下支教做阿玛尼雅的老师,再到后来在丽江纳西高中教书做阿玛尼雅的监护人,这十多年和她朝夕相处培养起来的感情已经不是‘亲戚’两个字可以形容了,我已经把阿玛尼雅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照顾了,而她也把我当作除了她阿爸外最亲的人了。”
“这我可以理解……”我低声道,“阿玛尼雅能够遇上你,真是她的福分,她出生在雪山深处那样的一个家庭里,从小就失去母爱,父亲又是那么高龄的一位老人,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欺负歧视她,要不是遇上了你,怕她现在还是雪山深处一个蒙昧无知的可怜姑娘,是你改变了她的一生……”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十多年前我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留在了梅里雪山下的那所破陋的学校里,就为了教一个女孩知识,帮助她走出雪山谷地,我觉得我这一生就干这么一件事也是值得的了,我无怨无悔。”
这时候,这辆机场专线已经开出了南昌火车站,驶上四环道高速公路朝着昌北机场驰去,我听完巴拉说的那些话后;便侧过脸来望了望窗外的城市夜景,让自己静一静。这会儿出现在车窗外的是一座壮观的跨江悬索桥,桥上那高耸的钢架和缆索上都亮着彩灯,在桥的那一头是一块建筑工地,工地上几台重型起重机正伸着巨臂,提着庞大的混凝土块和钢铁构件,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再把视线拉开去便望见星空下灯光闪烁的城市郊区居民楼了。
我看了一会儿城市夜色,便回过头来静静地坐在巴士里,手中仍然抚摸着那个刻着梅里雪山守护神的吊坠,然后我低声问坐在身旁的巴拉道: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来找我呢,你知道我会中途下火车然后去找阿玛尼雅?”
“不,我并不知道你会中途下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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