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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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独自凉-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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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无力地跌回御座,挥手:
  “快去……”
  储秀宫中,鸦没鹊静,宫女、太监,还有闻讯而来的妃嫔,都在外间,有的拭泪,有的叹息,六格格也到了,哭得泪人儿一般。
  玉格格领着神情木然的容若,一言不发,走进内室,摒退了室中宫女,道:
  “你们兄妹一场,有什么话,说吧。”
  说罢,当门而立;分明话是说给外厢的人听的,人,是为了守护容若和佩蓉这一对薄命情侣。
  佩蓉瘦得已不盈一握,眸子依然清澈如水,却失去了往日神采,褪色的唇,透着惨白,颤动着,唤出低微的一声:
  “容若!”
  容若在床边跪下,泪如断线:
  “蓉儿!”
  一丝浅浅的笑!浮到佩蓉嘴角:
  “今世无缘……待来生……再结……”
  伸出枯瘦的手臂,轻抚着泣不可仰的容若:
  “守宫犹护星星……为你……死而无憾……你……为纳兰家,要……珍重……”
  “蓉儿……”
  容若握住她的手;那曾柔滑如玉的素手,如今,却枯瘦如柴。
  “善待婉君……玉格格……”
  “玉格格!”
  容若哽咽低喊,玉格格快步来到床前,流泪喊:
  “蓉姊姊……”
  佩蓉吃力地喘着,脸上却带著平静的微笑:
  “谢谢你……”
  乌云,吞没了寒月,梧桐叶上,飘落秋雨萧萧。
  储秀宫中,悲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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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君此夜须沉醉(1)
“物是人非……纳兰侍卫,你还因谊属至亲,能与她临终面诀,朕贵为天子……唉!”
  皇帝重临储秀宫,已是佩蓉人世旬日之后了。玉格格代奏了谢大家临终遗愿:归葬江南。皇帝苦于佩蓉在宫中没有名位,不能尽哀,本拟追封为贵妃,却为通达的太皇太后所阻:
  “像谢姑娘这样的品貌,本非凡间所应有,只怕是神仙小谪,下凡历劫来的,合该不染凡尘,玉洁来,冰清去,就是帝王家,也留她不住。追封贵妃,只怕也违她本心,反招猜嫌。皇帝爱惜她,就成全她一世清白贞烈吧!”
  亲颁懿旨,赐祭赐葬,责成纳兰家派人护送灵柩,归葬亡母墓侧。
  一几一案间,依稀玉人倩影犹自翩然,昔容笑貌更萦心系念,而玉貌朱颜,已归黄泉……君臣两人,怀着同样的凄怆,凭吊低回,容若心情,尤其复杂。
  他在佩蓉初逝之时,几乎痛不欲生,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婉君百般慰藉,终难解他眉上愁结。他终日枯坐珊瑚阁,就泪研墨,却写不成篇。
  当玉格格蓦然站在他面前时,他为之一惊;更惊讶的,是玉格格身边端立垂目的,是一灰衣女尼。
  “拂云……”
  女尼合十稽首,庄容道:
  “拂云随主而去,贫尼了因。”
  自宽大僧袍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交到容若手中:
  “谢大家临终嘱咐,盒归原主,钗赠故人,贫尼了此托付,尘缘亦了,施主保重!”
  说罢,转身而去。容若张口欲唤,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玉格格叹道:
  “容若,随她去吧。你看看东西。”
  那是一方泥金绣帕小包,容若把绣帕展开,只见包的是那螺钿香盒,和一支点翠凤钗,和当日赠送婉君的,恰是一对。玉格格双目含泪,道:
  “直到蓉姊姊病重,那一天,无意间看见这个钿盒;她昏沉睡着,手巾还紧握不放。才明白,原来……容若,你记得吧?有一次比武,这个钿盒掉到草地上,我看了喜欢,跟你要,你说这是你最心爱的,装着你的心,不肯给……素来,我要你什么,你从没有拒绝过。”
  容若记起了往事,玉格格在草地上拾起钿盒,随手打开,看见盒中红豆,缠着向他要。平日一些物事,玉格格要,他无不慷慨应允,省得麻烦。只有这个钿盒和盒中红豆,是他心爱的,便不肯给。被玉格格逼急了,是说过:”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你也要么?”玉格格到底是女孩儿,闻他此言,立时罢了手。
  “格格……”
  “容若!夜闯御书房,带你与她相诀,我……以此补过。我真的不知情……”
  玉格格拭去了眼泪,恳挚地说:
  “蓉姊姊进宫,虽是令尊荐的,毕竟,我也在不知情中,无心促成。”
  “格格!”
  容若痛苦又感激:
  “错不在你!即便佩蓉不入宫,我阿玛,也会用别的办法拆散我们的。对格格仗义,我们,只有感激。”
  玉格格沉然了一下,神色渐平,语气转为庄穆:
  “可怜蓉姊姊,宫禁三年,替她想想,真是饱受折磨,度日如年。一片心,不能说,也不敢说。尤其,皇上倾慕之后。表面上,公主师,何等荣耀,皇上垂爱,何等恩宠,谁知她心中的苦楚?容若!她隐忍至死,只深惧皇上若是知情,因嫉生恨,会害了你,害了纳兰家!你要体贴她这一片苦心,振作起来,万勿启皇上疑窦。”
  她抬起头,逼视着容若,一字一句地说:
  “天下,可没有妹妹死了,哥哥以身相殉的事!”
  容若,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身冷汗。玉格格是肺腑之言,他,不能消沉,为了佩蓉,为了纳兰家!
  独坐到二更后,他终于一叹而起,唤小厮打灯笼,回到桑榆墅。
  桑榆墅中,他与婉君的内院,门额上题着“鸳鸯社”,是严荪友的戏笔。他目触三字,心中一痛,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为佩蓉,还是为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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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君此夜须沉醉(2)
婉君已卸了妆,闻报,惊喜迎出。他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步入内室。只见丫头碧梧,忙着收拾床前的铺盖;只因婉君素来胆小娇怯,一人不敢晚上独居空室,因此,每当他值宿,或因故不归宿,便由碧梧在床前打地铺陪伴。
  见此,歉疚之情更深,长长一叹:
  “岂知,多情却是薄幸根!”
  婉君无言地凝视着他,久久,久久,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容若,我们知你新近事繁,好久也没有欢聚畅叙,兼以你入值时多,倒像疏远了。前日健庵告诉我们,‘通志堂经解’刊成,这是学界一大喜讯,特设一席,为你道贺。”
  容若收到严荪友具名的柬帖时,一时不解其故,到达了,严荪友才解释。容若心中抱歉而感激,自己一味陷溺,入值之时,不能不强颜欢笑,居家之际,情味萧索,百事无心,不免冷落良朋。而他们,却如此关切体贴,为自己设辞开解。
  “荪友,幸得健庵先生亲自督工,才得如期刊出,说来,我真惭愧……”
  姜西溟打断他的话:
  “别说这些,倒真生分了似的,我可不爱听。只不知你的经解序,何以倒未同时刊成?”
  “只完成半数,还有半数,未曾撰妥,只好一并保留了。”
  “总要加紧才好,有些事,因循日久,常就不能贯彻始终了。为学也是一样,总贵在一气呵成。”
  严荪友意味深长地说,容若肃然:
  “敬谨受教。”
  一直沉然未出声的朱竹垞,道:
  “容若,此宴,为你和健庵道贺是其一。其二,我们三人,久羁京师,一事无成,西溟上有老母倚闾,我和荪友,也久未归省。时序入冬,京师天气严寒,居大不易,因此,决定联袂南返,不日就要启程了。”
  容若一怔,岂料,方历死别,又临生离?一时心中凄怆,神色顿然颓丧。荪友心中不忍,强笑:
  “这也是小别,一两年,总会再见的。”
  话虽如此,想到在未来时日中,连友朋相聚之乐都没有了,怎不令他感伤。见他如此,众人不免又劝解了一番,正说话间,一人昂然入室,长笑招呼:
  “可来迟了!勿罪,勿罪!”
  容若凝目望去,只见是位四十左右,身材修伟,丰仪俊逸的男子。荪友忙招呼:
  “不晚,不晚,正好入席!”
  大家坐定,荪友以主人身份介绍与容若相识:
  “容若,这位是我乡无锡一等风流人物,顾梁汾,想必有个耳闻。梁汾,这位便是纳兰侍卫,成容若。”
  满人,常以名的第一字为姓,而以字为名,所以荪友依此例介绍他为“成容若”;照满文直译,他名为“星德”,取谐音,汉译为成德。
  “幸会!幸会”
  二人相互见礼。容若一见梁汾,人物轩昂,便觉异常心折,下乡时,感伤荪友三人南归之情,便冲淡不少。
  顾梁汾,也是重情尚义时人,见容若贵胄公子,却儒雅殷勤,也另眼相看。
  谈笑间,梁汾自袖中取出一幅画像来,道:
  “那日,偶作投壶之戏,一位友人,为我画了这幅‘侧帽投壶图’,倒也有趣,带来与各位共赏。”
  “好风流人品!梁汾,写人物,最难写的是丰神,难得这幅画,把你的顾盼间的丰神都画出来了。”
  朱竹垞笑道。把画传给容若,容若见画中人,果然顾盼间,神采照人。蓦然忆起当日佩蓉谈及梁汾的一段恨事,自己曾如何嗟叹,如今……不由黯然。
  “怎么了?”
  梁汾问,容若摇头:
  “没什么,相识恨晚!”
  真是恨晚!如果,佩蓉得知自己终能与梁汾相逢相识,如果,没有这些人间情恨
  “容若!有你这句话,我就敢问了;令表妹谢梦芙姑娘,究竟何病致死?”
  荪友惊阻:
  “梁汾……”
  容若却叹息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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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君此夜须沉醉(3)
“我知道各位恐触及我心中隐痛,故都讳言此事。实则,恨无处容我痛快一哭,尽情一吐!”
  荪友等人,自容若选为三等侍卫后,不比往日,可以竟日诗酒流连。尤其西溟性情偏激,疾恶如仇,对权贵,若不顺眼,也不稍假辞色。与纳兰府中,明珠心腹安三总管,更正面冲突,势成水火。容若曾欲斡旋,西溟愤然拂袖。于是,除非容若在家,他们才往纳兰府花间草堂与容若相聚,而不似以前,经常一住数日不归,以为常事。
  佩蓉去世,内情隐晦不明,一则牵涉大内,二则恐容若伤情,他们不约而同,都绝口不提,本也是一番好心。岂知容若最大的苦楚,便是无处倾诉;君前不敢;亲前不能;妻前不忍。如今梁汾一言问出,他反有知己之感,顿觉痛快。
  于是,把佩蓉入宫前后,直到临终相诀,乃至玉格格仗义,拂云削发,都一一详细说出,直听得众人摒息歙气,动魄惊心!
  梁汾连连嗟叹:
  “容若,虽说造化弄人,算来苍天对你也不薄,梦芙,小时我是常见的,那形容、性情,都非人世所宜有,自然是神仙中人了。那位拂云姑娘,耳濡目染?也合该成正果。尊夫人温婉贤德,真非寻常。而玉格格机警聪明,仗义成全之德,怕你今生也难补报。四人,人难遇其一,而你全遇到了,且对你俱有情有义,有恩有德,人生至此,复有何憾?”
  竹垞道:
  “我倒觉得皇上痴情可怜。”
  “玉格格可爱,可敬!尤其能仗义之外,极力回护。容若,你虽不幸,遭此巨创,想想这番回护之情,真当振作,方不负玉格格一番苦心。”
  荪友也不禁赞叹。
  “容若可怜,另一人才更可怜!”
  西溟道。竹垞问:
  “谁?”
  “寒羽!丧明之痛,谁能慰藉?”
  在座,除了容若,全与佩蓉之父是故交。而容若,虽未见过,论亲戚,是寒羽内侄,论情谊,寒羽又是佩蓉生身之父,感受更自不同,不由相与嗟叹。
  “江南三布衣”联袂南返后一天,顾梁汾正独坐借寓的千佛寺厢房中读书,书僮忽报:
  “大爷,有客人来。”
  他抬起头来,只见一贵家管事模样的人,向前请安。并呈上一封信,左下角花押,是“成容若”三字。
  梁汾微垞,打开信,只见是一阕'金缕曲',题为“题侧帽投壶图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鸟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重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顾梁汾为这位相识永久,却一见如故,热诚率真的满洲公子,深深感动了;他“相识恨晚”,并非泛泛酬应语,他是真心结纳,而且,初识就从知己相许的!
  只是,他低声念: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何以出此不祥之语?沉吟一下,他笑向来人:
  “管家且稍坐,待我回封信,请管家带回去,回覆贵上。”
  铺纸拈毫,他略一微吟,步韵和了一阕'金缕曲':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函紫阁,曳裾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想到自己一生,虽早名动公卿,也曾入仕途,却一直招人妒嫉猜疑,不能施展抱负。如今,却有这样一位以平原君自期的贵胄公子,烦心结纳,梁汾不由深觉温暖,因此,他也以信陵相许,珍惜着这一份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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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君此夜须沉醉(4)
有了梁汾,加上陆续相识的梁药亭、陈其年、马云翎几位失意仕途的汉人朋友,时相往还,也冲淡了不少西溟他们南归后的寂寞。
  十二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独自在家,想起了梁汾;已有多日不见了,也不知近日情味如何?一念既起,便抑不住渴念,这样的天气,既不便折简相召,就移樽就教吧。
  袖了一阕新词,这是十二月十二日,他生日自寿的'瑞鹤仙',起句,他用了梁汾丙午生日自寿的'金缕曲'中首句:“马齿加长矣”,正可带给梁汾看。
  见到容若来访,梁汾喜出望外,他也正为这大雪天,困守室中,正自无聊呢。
  容若抖落貂裘上的雪花,笑着向迎出来的梁汾道:
  “好大雪!在家无聊,特来与你赏雪闲话!”
  梁汾在火盆中加了炭,笑道:
  “我也正觉无聊,以词代信,给在宁古塔的汉槎,写了两阕'金缕曲',才放下笔。”
  在火盆上,放上一个茶吊子,道:
  “在这儿,我就直令得受不住,汉搓在宁古塔,怎么过呢?”
  容若依稀记得严荪友提过,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字汉槎,在江南才名甚着,与梁汾是好友。
  “可是‘江左三凤凰’之一的吴兆骞先生?”
  “可不是他?另两位是华亭的彭师度,和宜兴的陈维崧。一世才名!却冤枉牵进了科场弊案;你想,以汉槎之才,需要么?就这样,含冤莫白,遣戍宁古塔,如今……”
  梁汾屈指算了算:
  “十八年了!”
  十八年,容若心惊;自己才二十二岁呀,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呢?
  “难道,就无人翻案么?”
  “情节太大,定识之后,谁敢再提?”
  “那,他何以为生呢?”
  “原在巴将军府为西席,如今,巴将军移镇兀喇,又失馆了。还好,还不乏执经请益的弟子,勉强够他一家人餬口。”
  “家眷也去了?”
  “嗯。”
  梁汾随手把案上词稿递给容若,道:
  “你看看。”
  容若接过,只见是'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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