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雪霏!原来你把我给卖了,叫我不明不白背上这么个大黑锅!”话未说完,胤俄已是义愤填膺:“那个蒙古胖丫头,有没有乱说什么?”
“别动辄胖丫头长胖丫头短的,人家乌日娜郡主指不定就是未来的十福晋呢,小心唐突了佳人!”我继续糗他。
“我才不要呢,哼,我现在就去和皇阿玛说清楚……”
“人家送的狐皮裘你都穿上了,还想赖!”
“我……我不要了还不成吗?”胤俄激动地就动手摘外衣。
“老十,雪霏哄你的,想激你着急呢。且听我说完,乌日娜郡主当众夸赞你之后,皇阿玛根本未置可否,一言未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白眉赤眼地跑去说什么?”
“哦,”胤俄这才放下心来,愤愤地瞪了我两眼,羞恼不已:“下次再叫你多管闲事,惹出……”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已被我重重地砸上了一个硕大的雪球。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霏儿——,你这才叫暗箭伤人!”胤俄拍拍被打得生疼的脑门,气不忿地抱怨。
“非也,非也,兵不厌诈而已。”我一边笑,一边避开胤俄扔过来的两个雪团。
“哼,躲得了一时,多不来一世,看我怎么报仇!”胤俄掳掳衣袖,“拽文我不如你,打场雪仗还不在话下!”很快的,十数个雪球接连向我飞来,我左右躲避不暇,连中三元。
攻坚战中,八阿哥也被我拉下了水,加入混战。
几个回合过后,我凭借同盟军胤禩的几粒漂亮的反击,勉强和胤俄打了个平手。
“你看我们,可谓仁义之师了,知道你心疼白狐裘,雪球都不碰它一下,狐裘上纤雪未粘呢。”我还不肯握手言和,非要争个短长。
“你也叫仁义?我丢的雪球都轻飘飘的,打在你的鹤氅上,能有多重?可是你们俩假仁假义,不碰衣裳,专砸脑袋,把我的头都快打肿了!”胤俄装出愤愤不已的样子,不肯承认我手下留情。
“真的么?呀,隆冬时节,万一落下冻疮,雪霏可担待不起。要不爷赶紧召太医瞧瞧吧?”
“哼,我可没你娇气。”
天色向晚,到了晚膳的时辰了。我们仨抖抖身上的残雪,往饭厅的方向边走边说笑。我悄悄地在灰色鼠皮手笼里塞了一个大大的雪球,静候时机。
走到饭厅所在的望雁楼,我熟门熟路地,撇下他们轻快地跑上楼,“雪霏,你上哪儿去?”胤俄奇怪地问。我不做声,隐身于朱红的立柱之后,待他俩转到楼梯口,正欲将雪球飞出,却忽然听见楼上传来表哥和另一个人的说话声,我的眼皮一跳:纳丹朱!怎么又是此人!他未曾风闻昨夜的骚动么,还能无事人似的悠然自处?
“长白山的千年老人参嚒,难得一见,奴才这辈子只碰到过两次,后一次是在四年前,大约被京津来的药贩子以二百五十两纹银的价格收走了。至于寻常可见的百年老参,满打满算也就五十两银子上下。几十年的参,不过小指头粗细,几两至几钱银子间浮动,卖不起大价钱来。”纳丹朱的声音竟然毕恭毕敬,迥异昨日,简直脱胎换骨:看他讨好的神情,谦卑的体态,完全是一副奴颜卑骨,若非眉宇间暗藏的那股不易察觉的傲气,真难以相信和昨晚桀骜不驯的汉子是同一人。
“知道人参在京城是什么价吗?”
“总要涨些的吧?”
“何止十倍。”……
“九哥,你和一个下人研究些什么,宫里又不缺人参,操心作甚?”胤俄第一个按耐不住,刨根究底地问。
“这个嘛,我自有番道理,只是现在尚无定论,日后再与你细说。”表哥轻描淡写地应付了过去,一边朝胤俄和我笑了笑;复又收敛了笑容,对站得稍远的八阿哥唯点点头而已,“你们先去用膳吧,我还要与完颜先生聊会儿。”
晚宴,身体虚弱的小姑姑不能参加,蕤玉守着她额娘,也没来;表哥又迟迟不出现。用膳的时候,有个宫人凑到姑姑耳畔低语了几句,姑姑脸色大变,也不及向我们说明,就匆忙领着一行宫眷离席而去。姑姑方离开,我因有心事,食而无味,索性推说胃口不好,要回屋。八阿哥很不安地看看我:“下午初见你,脸色就不大好,这会儿又食不下咽,是不是新到盛京水土未服?”“雪霏,你不会是弱不禁风,被我的雪球砸晕了吧?那我可真得负荆请罪了。”胤俄嬉皮笑脸地加上句。
“没什么,只是想早些回屋安歇。”我不敢与他们的眼光接触,生怕泄露了心事,草草告辞了。
匆匆奔向闺房,吧嗒吧嗒的鞋底声仿佛回荡在心墙内,咚咚作响,有如小鹿乱撞。只盼着能快些进屋歇歇,在表哥来访之前,好生饮杯茶,定定神,梳理下思绪。
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雪霏,你总算回来了。”期望落了空,表哥竟已等在了屋里。
“嗯。”
真正直面他,慌乱的心反而归复平静,不再举棋不定。我从容地问:“表哥没去用膳?”
“我不饿。”
“唔。”
“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的。”
地上的积雪尚未消融,但是毕竟已经过了一天,同样是雪景,却今非昔比:雪地已被仆佣们压紧踩实,均匀地撒上了厚厚的松木屑,铺出一条走道来,人行于其上稳稳当当,不再发出独特的咯吱咯吱声,也就同时失去了踏雪的乐趣。覆盖着花木的积雪似乎也不如刚刚降下时那么晶莹剔透、一尘不染,而是晦暗了几分,呆板地附在枯枝上。
“昨晚本想叫你出来,一同赏雪的。毕竟盛京的雪比起京城来又别是一番气象,可惜一直没能等到你。”
“我和八阿哥说了会儿话,回来的路上,碰见晕倒的小姑姑,故而耽搁了时辰。”
“你近来和八阿哥走得很近。”
“胤俄最近时常和八阿哥一处,大家自然常常碰见。”
“也许是我多心了,可是八阿哥这人心思缜密,不可小觑,从前他一直潜隐不发,近来却锐意进取、崭露头角,我总觉得他志不在小,你要谨慎留心,切勿多理会他。”
“八阿哥以前是消沉低调了些,可是他现在自强不息也无可非议。难道他就不能顶天立地地做人么?都是皇上的孩子,同为人中龙凤,哪一个没有资格发奋呢?”
“可他的性子本不是这样。”
“人总是会变的,以前胤俄还曾看轻他,现在不是唯他马首是瞻么?”
“那你呢?也惟他是从?”
“雪霏只惟自己的心是从,绝不会迎合他人的。”
沉默。
“霏儿,我绝没有小人之心,只不过……他若非包藏祸心,为何千方百计地讨好于你?他向裕亲王讨要猎物,小心翼翼地抱着回来的那只黄羚,又为何会养在你那里?”
“我随口提过想要一只。”
“可是你没有与我说,你若是开口,我绝不会叫你失望。”
“雪霏以为这是小事,没必要麻烦表哥。”
“所以你宁可麻烦外人?”
“表哥怎可说出这么不知礼的话,八阿哥哪里是外人,他是表哥的兄弟,也就是雪霏的哥哥,如同胤俄一样。”
表哥顿了顿,“霏儿,你还小,很多事情没有表哥看得清。”
“我只比表哥小半岁。”
相顾无言,片刻后,我们不动声色地走进了水榭的凹亭,倚窗而立。表哥叹了口气,道:“咱们先回屋吧,天色已晚,又起了风,外面太冷了。”
“不,表哥自己回去,我要透透气。”我纹丝不动,表哥也没有走。
月光斜照庭院,朔风扑面。树枝纷纷坠下大块的积雪,不时地“嘎吱”一声,我背向表哥站着,看着冷月洒在寒雪上,晕出凉飕飕的光环来。
两个明黄色的身影相扶着走过来。我一眼便认出,是皇上和姑姑。
“皇上,要不要立刻动身返京?”姑姑半倚靠着皇上,轻轻地问道。
“祭拜先祖是大事,岂可荒废?朕已遣派一支精骑火速护送胤俄回京治丧,又拟旨命几位德隆望重的王爷协助内务府料理,也就够了。”
“臣妾立刻通知所有的皇子公主以及宫眷们戴孝?”
“嗯,孝道和礼法必须恪守,戴孝的事刻不容缓。宜妃,你主持过孝懿皇后的大丧,凡事都有主心骨,朕很放心。不过,温贵妃名位虽尊,毕竟只是妃,丧事万不可大肆铺张、兴师动众,逾制的事亦不能出。”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帝王之心
我和表哥对视一眼,满脸的惊异在对方的眼中一览无余,“胤俄,他母妃……”我低低的说,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表哥忙掩住我的口,眼睛的余光扫向水榭窗外,示意万不可惊动皇阿玛。
我不再做声,直觉地脚下发软,几欲仆倒,只得在厅中的大理石椅上坐下,表哥解下乌云豹斗篷,轻轻地披在了我肩上。
“宜妃啊,朕今儿本还想和你商量商量四公主的亲事的,没料到下半晌收到贵妃暴薨的六百里加急,唉,四妞儿的事情只好先放放了。”
“皇上已经有了主意么?蕤玉还小,臣妾姊妹俩就这么一个女儿,本想着能多留几年……”
“也不小了,朕记得她和你的胤祺一般大,都是康熙十八年生的。”
“才十五呢。”
“及笄之年,是该嫁人的时候了。再者说,定亲到婚嫁还得有两年,到时候便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
“皇上中意的女婿是何人?臣妾斗胆求个恩典,蕤玉自幼羸弱,性子又静,最是个离不开母亲的孩子,能不能在京里挑一个好人家?孩子也能常回宫看看。”
“朕已有了主意,等大丧过了再说吧。自太祖皇帝始,公主婚嫁,有几个能近在咫尺的?”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怦怦作响:皇上在回避,换言之,蕤玉的终身大事只怕早已板上钉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是额附是谁,现在还不得而知。
我看看表哥,他的眼中也盛满了惊异,默默地苦笑着,可是嘴角的肌肉已然僵硬,抽筋般的不自然。我的唇颤抖了两下,上唇竟黏在了牙龈上,连勉强一笑都不得。“怎么办,怎么办?”我默默用唇语对表哥说,表哥看看我,无奈的摇摇头。
水榭之外,话题的中心已经不是蕤玉了。皇上漫不经心地问:“昨日荣妃和惠妃各自差人到朕跟前求示下,说情愿往后后宫的事都交由你处置,好在众妃中立个当家人、便宜行事。这是你的授意么?”
“皇上明鉴,论资历,荣姐姐、惠姐姐都是臣妾的前辈,入宫年份最久了;只有姐姐们教导臣妾的份,臣妾岂敢逾过她们而发号施令?这件事臣妾确实不知,也不敢承两位姐姐的美意。”姑姑冰雪聪明,驾轻就熟地撇清了关系,连带委婉暗示两位“姐姐”的嫁祸之心。
“朕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臣妾谢皇上体恤。”
“朕明白她们的小心思,孝懿皇后的葬礼是你料理的,这次西巡盛京,又驻跸在你娘家,她们俩想试探试探朕呢。朕本可以置之一笑,只不过,现在温贵妃的丧事一出,荣、惠二妃的提议倒真得留意了。往后,后宫里群龙无首,四个妃位又势均力敌——你跟前有老五、老九、老十一,惠妃身边的是大阿哥,荣妃有三阿哥,德妃那儿也有老四,十四。一样的名位,又都是有子嗣的人,谁还肯服谁?”
“臣妾但听从皇上的旨意,绝不敢妄生非分之想。”
“那朕就索性把话直说了吧。”康熙顿了顿,“朕不会再立后了,四个皇妃,谁也不可能成为皇后。”
“臣妾原就没有这等奢望。”
“朕明白,可是,朕还是得和你说说,好让你明白朕的苦心。后宫之中,朕最宠爱谁,你自然知道,朕待在翊坤宫的日子这怕比乾清宫还多。可是,朕只能给你恩宠,不能再多了。”
“臣妾能得到皇上的眷顾,又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早已知足了。”
“济蓝啊,”康熙轻唤起姑姑的闺名,“朕知道你是明白人,朕也不想瞒你,朕的江山,将来是要交给太子的,朕要让他在诸子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威信和不容置疑的地位。所以,朕只能有一个嫡子,就是胤礽。当年仁孝皇后薨逝太早,朕一个人将太子拉扯大,夙兴夜寐,很不容易。后来吴逆作乱,为了稳定人心,朕只得立遏必隆家的昭妃为继后,她不得宠,亦没有子嗣,朕本可以就此安心,偏偏她仅仅半年就下世了,所以后宫的后位虚悬了十多年。你佟姐姐是个老实慈善人,又是朕的亲表妹,可朕也是拖到她临终才肯册立的,只是个哀荣罢了。毕竟她有老四这个养子,在她生前立后,太子心里边会不好受。”
“臣妾一直明白皇上的苦心,您无需解释的。”
“不,朕今天借着温贵妃的丧事,要把有些话告诉你。帝王之爱的表达方式不同于寻常百姓家,也许还恰恰相反。论德、论才、论子嗣、论恩宠,朕的济蓝都配得上封后,只是,为了你和孩子们着想,朕不能这么做。将来的天下是胤礽的,胤祺、胤禟都是很聪颖的孩子,若是庶子也就罢了,若同为嫡子,难保不会遭到小人构陷,教唆他们兄弟骨肉相残。待朕百年之后,如有不讳,朕也无能为力。”
“臣妾会约束孩子,谨慎做人,尽忠太子的。”
“朕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但是不得不如此。后宫无主的事,朕考虑了两宿,朕打算明年正式册封太子的嫡福晋石氏为皇太子妃,以准皇后的身份统摄六宫。”
“臣妾会恭顺太子妃的。”
“朕只是给石氏名义上的位置,一来好维护胤礽的体面,二来索性叫后宫都死了心,也就不会有钩心斗角了,你也能安闲度日,免得被卷进漩涡。石氏是个娴静孝谨的孩子,宫里众多的长辈,她管不来的,真正管事的人,还是你。也只有朕的济蓝,才有这个底气和这份能力统摄六宫。朕会明白地告诉石氏:‘凡事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走一步路,有不懂的尽管问宜母妃,但凭宜母妃裁夺。’济蓝,你看这样可好?”
“皇上说什么都好。”
“朕知道,这么做等于是没给你相称的名分,却给了你更大的责任和负担。你会不会怨恨朕?”
“皇上为臣妾和孩子们思虑得这么深远,臣妾感恩还来不及,哪里会怨恨?后宫的事务,臣妾会谨遵太子妃的授意,妥善料理的。”
“你能这样识大体,朕很感激你。”
“不……”
“你无需自谦,这份感激,你受得起,也应该受。咱们那几个孩子,朕一定会多加栽培,他们的前途,朕也会尽心安排……你的侄女儿雪霏,你一直当做亲生女儿看待,教养得玲珑剔透、温文尔雅,朕明白你的心意,等再过几年,就做主许给你做媳妇儿——”
“瞧皇上说的,好像臣妾疼爱侄女儿是民间养童养媳似的。”
“嗬嗬,只要你们娘儿们欢喜,朕定会成全的。”
话音渐渐远去。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康熙三十四年,一个初夏的傍晚,星空之下,我仰卧在碧落园紫藤苑的藤萝架子下,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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