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她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古香斋的庭前,外祖母果然站在风地里,等着我。
“郭罗妈妈——!”我像儿时那样无所顾忌地扑进她怀里,“郭罗妈妈,霏儿回来了,霏儿再不进宫了,不去了……”紧绷了几个时辰的泪腺阀门终于撑不住了,涌出滚滚的泪珠。
“好孩子,郭罗妈妈都知道,这些天来霏儿受委屈了……乖孩子,好好哭一场,就好受些了。”我于是埋在祖母的怀里,几近嚎啕,呜咽不止。
祖母轻轻地拍着我,把绢子举到眼前,“这么大的人儿了,哭都不成个体统,把郭罗妈妈身上粘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笑着刮刮我的鼻子,“怨不得选秀要落榜,哪有十三四岁还哭鼻子的福晋?”
我蛮不讲理地推开手绢,“霏儿受了天大的委屈,郭罗妈妈也不管,倒心疼衣裳,还奚落人家……呜呜……”故意使劲蹭了蹭祖母的衣襟,把脸上的泪擦净了才罢休。
“好啊好啊,自己不争气倒回来和祖母使性子……”外祖母苦笑不得地看着皱巴巴、湿漉漉的新衣,“这还是我五十大寿你大舅进的寿礼,好几年都没舍得穿,今儿个刚上身就被你糟蹋了。”祖母挽着我进屋,“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快些进来用膳吧,等了你一天,我也饿了。”
“霏儿不要吃……”我抽噎着,心里不知不觉地舒坦了许多。在见到外祖母半个时辰之后,我已经盥沐施粉,重挽云鬓,又换上了家常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八仙桌前陪着她进膳了。
“如意,你也跟着我几十年了,原以为你是个老成持重的嬷嬷,特意叫你跟着去,竟也乱了阵脚。”祖母不满地责怪,如意嬷嬷一句也不敢回。
“还有霏儿,不就是选秀不如意嚒,做什么哭天抹泪的?咱们安王府的格格还担心配不到名门世子?临进宫前祖母关照你什么话来着?要‘事事沉稳,临危不乱’,千叮咛万嘱咐的,你都记到哪里去了?芝麻点子大的事情就委屈成这个样子。”见我老老实实地不再哭闹,祖母威而不怒地教训起来。
“芝麻点子大的事儿?”我不满地嘟囔,“郭罗妈妈当日也说过,霏儿是秀女中的佼佼者,舍我其谁……现在哄哄闹闹地送选了秀女,却无果而归。霏儿本不在意,还不是知道丢了您的脸面,辜负了府里上下的期待,才不好受的。”
……
祖母就是不寻常,从小到大,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来到祖母身畔,总可以哭个痛痛快快,因为她从来不会劝我憋着泪,而是听任哭闹发泄。哭完之后,一般的长辈照顾小孩子脸皮薄,就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话题、绝口不谈,从此成为一个疙瘩。而外祖母总是在第一时间直奔主题,一阵见血地挑明利害关系,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起初往往难以为情,可事后却总是最有效,恢复得也快。
晚膳之后,我声称倦了,便由几个嬷嬷陪同,到祖母的暖阁西间里就寝。
“你们都出去吧。”等最后一个侍女也退出了寝室,我才慢慢地放下纱帐,钻进被窝,轻声啜泣起来。帐顶的层层叠叠的堆纱,泪眼朦胧中更显得晃眼,只觉得脑子里像纱帐一样糊成一团:我为什么哭?是为了没能册封福晋么?不对,这些天在宫里日日忧愁的正是这件心事,之前担心它成真,夜夜哭到泪干,贴着黏湿的鬓发入睡。今儿个落了空,按说该是如愿以偿,为何我反而更加伤心呢?难道是因为愧对表哥?寝室里很静很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历历在耳,“噗通噗通”,前几天也曾听过同样的声音,对,表哥说什么来着?“这辈子,你都会是最幸福的福晋,任谁也比不上”,当时不知道如何开口,想着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巴,任由他的双臂环着,不情不愿地倚在身边。现在回想起来,天意如此,并非因为我不情愿。何况,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称心的人不是只有他呀,我也……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呀,”我猛然坐起,震得床幔一颤:今儿个的指婚名单里好像没有八阿哥,……难道,是我一时情急,听岔了?不对啊,皇子中似乎只有九阿哥和十阿哥被指了婚,这么重要的旨意,没理由听不见的。快,得赶紧问问拂琴她们。
我慌慌张张地起身,汲上绫子鞋,轻手轻脚地溜出去。毕竟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天,又只用过晚膳,此刻的我有些昏昏沉沉,只有强打起精神来。
路过东间,灯火还很明亮,我踮着脚尖走过。
“霏儿这孩子贴心,遇事断不肯叫我担忧。她这会子表面上不哭不闹,也不知心里究竟拿个什么主意。如意,你跟着她这几日,一切都还好?”
“唉,格格性子犟,纵有什么也不会说的……可惜了一段好姻缘,今儿个这事,恕如意斗胆,若非太子爷使坏,再没别人了。”
“住口,这种话也是你能议论的?”
“不是奴才想不开,眼见着九爷这些日子天天来看格格,又听翊坤宫拨过来的丫头说,九阿哥这两年连格格的妆奁都备齐了,样样精心周全。妆奁没什么稀罕,难得的是这份心,又是打小儿要好的,生生拆散了……”
“如意,这事以后断不可再提。九阿哥是指了福晋的人了,难道我们雪霏还会再有什么想头?传出去贻笑大方,辱没了身份,若叫亲戚间听见了,霏儿还要不要嫁人?”
“奴才明白。只是福晋您记不记得那年九阿哥误传天花,格格死也要守着他,九头牛都拉不回头?这样儿的情份,只怕一时难想开。”
“正说呢,这几日你可得派人前前后后地跟着,千万别出事儿。霏儿平复得这样快,我也有些疑心呢。她心里头若掖着什么要不得的想头,可辜负我这十几年来的操心。前头她额娘撇下我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孤女……针线,剪子,还有其他棱角尖利的东西,暂时通通藏起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得有人在跟前照看着。”
原来外祖母担忧我想不开呢,我无力声辩,继续往外间走。
一阵纷乱地脚步声向着古香斋这边过来,我慌忙闪进里屋。“额娘,额娘,圣旨到了……”庭院外传来吴尔占舅舅且惊且喜的喊声。
佯装入睡的我被如意嬷嬷“唤醒”,推搡到祖母的东间,屋内的丫鬟嬷嬷们个个惊慌失措、人心惶惶,祖母正由两个丫鬟侍候着梳妆。她老人家很重视仪表,平常出席宫中的宴席、亲戚家的婚嫁,总要梳洗穿戴一两个时辰,处处无可挑剔才满意。可若是紧急情况下哪怕只有半柱香的空儿,她也能飞快地收拾妥帖。
“叫我来做什么啊?”我懒洋洋地问,一天之内的起起伏伏已经让我身心俱疲,宠辱不惊了。
“快给霏儿换上正装。”
等我由大家手忙脚乱地料理妥帖,祖母早已经按照和硕王妃的品级标准盛装完毕了。她庄严地站起来,郑重地拉着我的手,从容不迫地走向外室。
“安和亲王妃赫舍里氏接旨——”
外祖母恭谨地跪下。
“王妃躬亲抚育之外孙女郭络罗氏,孝谨恭顺,温婉知礼,特指为皇八子胤禩福晋,女家婚仪诸事皆由福晋外家安王府主持操办,钦此。”
浑浑噩噩地立在一边的我晕了过去。
第一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选秀番外之毓庆宫篇
初选头日,掌灯时分。毓庆宫正殿。
“听说最近秀女大选,宫中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辛苦你了。”皇太子胤礽把玩着泉州新供上来的西洋玩器,漫不经心地说。
“这些都是臣妾份内的事儿,有劳爷挂心。”一向很少被胤礽念及的太子妃石氏很有些受宠若惊,脸上顿时泛起浓浓的红晕,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这些日子,宜母妃还把持六宫么?”太子的眼睛并没有看向她,依旧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石氏毕竟和太子做了多年的夫妻,明白他心中究竟有多记挂这件事,于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道:“前年翊坤宫里的贵主子无端薨逝,宜母妃因此沉寂了许久,六宫的事务都交给臣妾打理。不过皇阿玛亲征噶尔丹回来之后,似乎已淡忘了从前的疙瘩,翊坤宫那边又恩宠日隆。因臣妾怀着身孕,上个月皇阿玛吩咐,后宫还叫宜母妃主管,叮嘱我好生安胎。”石氏一边回话,一边娇羞地抚摸着自己五六个月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似乎很想吸引丈夫对腹中胎儿的关注。
“哦,这么说,她卷土重来了……”太子沉吟着,把玩着的物件也搁到了一边。
“想是这样。”太子妃做出吃力的样子扶着炕桌,颇为费力地够着桌上的茶盏。然而太子并没有帮一把的意思,甚至根本没在意她的举动。
“母后薨逝之后,昭妃打理了后宫三载,树立威信,顺利入主坤宁;孝昭皇后过世了,孝懿皇后也是这样正位的……莫非宜妃想效法她们,染指后位?”太子默默地想着,“此一时彼一时,休想再打如意算盘!有其母必有其子,老九也是城府极深,这些年盘剥了不少银子。身为皇子龙孙又不愁日常用度,攒这些体己意欲何为?无非是邀买人心、结交外臣罢了,哼,狼子野心的东西。”表面上仍不动声色,随口嘱咐道:“这一届的秀女估计有好几个得是咱们未来的弟媳妇,你这个做嫂嫂的,怎么不多走动走动、照料下生活起居?就知道待在宫里享清福。”
石氏满腹委屈地撅了撅嘴,下意识地看看腹部,只好忍了,依旧笑意盈盈:“臣妾知道了。”
“哦,听说安王府里舅姑太太的外孙女也进宫来了,你要好生看待。”太子补了句。
太子妃领着一班宫嫔出去了。
胤礽怔怔地想着今日朝堂上的纷扰,羽翼渐丰的诸异母兄弟,尾大不掉的宗室势力……头绪繁复,不胜其扰。忽然瞥见太子妃用过的茶碗盖上残留的一抹绛红色,不禁皱了皱眉头:生孩子,生孩子,就知道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她要生孩子,好像多大的功劳似的!普天之下哪个正常女人不会生,能母仪天下才是要紧的。皇父也不知是不是有心抑制太子党的势力,给自己大张旗鼓娶回来的太子妃竟然只是个伯爵的女儿,虽说出自苏完瓜尔佳氏,勉强算个名门闺秀,到底娘家人丁微薄,毫无实权,还比不上老三的福晋栋鄂氏、老四的福晋乌拉那拉氏来得门第高贵、家族繁盛……
忽然记起那个娇俏可爱的小表妹了,儿时常溜进毓庆宫里玩耍,缠着自己不放,非得得个新鲜的玩意儿,或者给她讲讲朝廷的趣闻方才罢休。现在该是豆蔻梢头的妙龄少女了吧?那样的小美人胚子,想必出落得很是光彩呢。其实女子的容姿倒在其次,难得的是她的家世,老安亲王是顺治康熙两朝的肱骨之臣了,虽已下世,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分别袭着郡王的爵位么?何况又掌控着正蓝一旗,在宗室中亦颇有分量。话说回来,安亲王家的小格格和自己确有缘分,当年她尚在襁褓,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不还向舅姑太太抢着抱她,被她尿了一身?这两年国事日益繁重,再也不复昔日的童心,膝下好几个儿女,反倒从未亲身抱过。唯独她那次尿床,印象深刻,想起就要发笑……
太子妃轻轻地进来了,看见胤礽莫名其妙地微笑着,心里有些发慌,有条不紊地把巡视撷芳殿诸秀女的事情回禀了,便抽身回内殿。
胤礽斟酌了片刻,唤道:“李顺,去撷芳殿那里找找安亲王府的小格格,不要惊动她,叫个做主的贴身嬷嬷过来。”
如意嬷嬷忐忑不安地来到毓庆宫,磕头,请安。
“嬷嬷是赫舍里家的家生包衣吧,我记得你是舅姑太太陪嫁过去的的老人儿。”太子很平易近人。
“太子爷折煞奴才了,蒙您记得,奴才确实是打小伺候福晋的。”如意头也不敢抬,诚惶诚恐地回禀。
“那嬷嬷就是我母家的家人了,不必拘礼,起来回话,”太子并不拿架子,侃侃而谈:“亲王府里的小妹妹如今长大了吧?今儿个来选秀,起居饮食可还习惯?”……
太子妃的内室。
“爷还与那奴才说了什么?”石氏满脸愠色。
“爷说,他一言一行关乎国祚民生,虽然诚意旦旦,却不便主动向皇父提及迎娶侧福晋之事,免得人言可畏,误传成好色之徒。要那嬷嬷回府禀奏老福晋,还是由安王府那边上折子请旨来得安稳妥当。”小太监据实回报。
“好的,你下去吧。”太子妃道,她身边的大丫鬟忙塞给小太监一只翠玉珠花,小太监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爷想得倒美,”石氏忿怨难平,“我怀的龙种,是堂堂正正的爱新觉罗家嫡传血脉,你不闻不问,满脑子盘算着怎么娶侧福晋……一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能替你里里外外辛辛苦苦地料理操持么?”
“娘娘,您不要小瞧了那格格,”身边的大丫鬟轻声提醒,“她也许不会料理家事,可是背后的靠山硬着呢。若是进了门,虽然名份上比您矮半肩,可毕竟不是一般的侧福晋。再者说,恕奴才冒昧,您的龙种不是还没出世么,男女未卜的,万一将来她生下阿哥,而娘娘这边无所出,那……”
“那我就岌岌可危了?哼,趁早歇了这份心。莲心,那个老奴走了没有?”
“听说在后府里领赏,过会儿要来谢恩。”
“好,莲心,听我吩咐……”
如意嬷嬷到太子妃跟前谢恩。
“看嬷嬷说的,您是自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妹妹那里若有什么不齐全的,尽管来和我说。”太子妃贤良淑德地说。
“娘娘,侧福晋过来了。”一小宫女过来回话。
“叫她先跪候着,没见我和王府里的嬷嬷说着话儿吗?”太子妃继续和如意拉家常,“舅姑太太这两年很少进宫来,我怪惦记的,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聊了半晌,如意嬷嬷离去,太子妃屈尊站起来相送,还吩咐她到厢房拿几样送给安王福晋的滋养补品。
如意走到殿门外,穿戴着侧福晋品级服饰的莲心正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唐佳氏,娘娘吩咐你进去。”一个小太监趾高气扬地对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呼喝。
“奴才这就来。”声音直发颤。
正屋里传来石氏的冷笑:“哟,侧福晋很不待见我嘛!”
“奴才不敢。”怯生生的回话细若蚊蝇。
“这几日我身子重,不便侍寝,太子爷是你们伺候的,怎么人也消瘦了,脾气也暴躁了?”
“奴才不知道。”
“哼,你们这群狐媚子,心里算计着什么打量我不知道呢?告诉你们,得了恩宠也飞不上天去,爷的内宠如云,不下几十人,不过把你们视为奴才一般看待,喜欢便当你是个人,若是厌了呢,连只哈巴狗都不如。只有我,才是嫡嫡正正的太子妃,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血统纯正的皇太孙。”
“奴才不敢生妄想。”
“哼,毓庆宫后殿冷宫里幽闭着的刘佳氏是你的前车之鉴,斗胆越过了我的名位去,这就是下场。”
“奴才谨记在心。”
……
如意嬷嬷胆战心惊地离开了毓庆宫,星夜赶回安亲王府。
“福晋您说,怎么能把格格送进毓庆宫呢,不是羊入虎口么?”如意绘声绘色地说着太子妃的河东狮吼,很庆幸没有年老耳背,探听到了如此要紧的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