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琴、枕书和年幼的侍画都随在身后,我踯躅了半日,几次开口,却都默默无言,只是悄悄地拿眼睛睃过去:时光荏苒,一年的光景,他的身材越发颀长挺拔了,参政以来,白皙面孔上的少年稚气渐渐脱尽,甚至微微有些晒黑了,却增了些刚毅果敢的味道和历练出的从容气度。走在身边,似乎是一株凛凛的寒松,高拔清峻,而当他微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润亲和,宽厚平易,和从前一模一样。上次瞧见他还是在伤寒刚痊愈在府里养着的时候,他出征在即,来与我道别。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怎么能不呢?多少个夜里梦里都是他那天的模样,微笑的、忧思的、压抑的、放松的……层层迭迭,弄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也不是没有过担忧的日子,尤其选秀那十天,一直住在宫里,却连他一面都无缘得见,不禁让我疑心他是否另有所属,或者,他的心智已经和大人们一般理性了,明白世殊事异、心志难一,少年意气的冲动纯属荒诞不经,继而坦然面对我将嫁为人妇的事实……而今天,他露面后的第一缕笑容就打消了我重重的疑虑:他是在意的,甚至比我还要惊喜莫名。
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承乾宫的小偏殿,宫人们说主子不知道阿哥格格要过来,刚刚往钦安殿祈福了,大约一两个时辰方回。我们只好先去钟粹宫,拜见惠妃娘娘。惠妃娘娘的性子向来是恬然的,万事可有可无。今儿个她笑容可掬地与我们进膳,倒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开心。这么些年来,一直觉得惠妃娘娘是个懦弱内向的人,今日固然没有推翻以前的想法,却也发现了她温良的母性,毕竟,大阿哥不是由她亲自抚养的,胤禩算是她唯一承欢膝下的孩子了。
惠妃娘娘赏了我好些穿戴,又拉着我的手问了许多话儿,亲自送至钟粹宫门外,吩咐宫女们打着灯笼随着,一直目送着我们离开。若是换做热心肠的姑姑,也许我会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可是温性子的惠妃娘娘也如此,我很有些受宠若惊,心里暖融融的。
“惠娘娘人真好,我以前居然没有发觉。”一天来始终未交一语的我们总算打破了沉默。“嗯,额娘待我很亲,处处妥帖周到的。”他笑着说,“从前你很少见她,自然无从了解。额娘秉性安稳,与人相处更是慢热,你以后常常过来就知道了。”我嗤嗤地笑了:“谁愿意常常过来啊,身不由己罢了。”话音刚落,想起白日的流言与不快,生怕他误会了我的初衷,忙补充道:“说真的,我再想不到老天会如此眷顾……”过犹不及,这解释又来得造次了,一语道破心事,自己悻悻不已。
他并不点破,呵呵一笑,恼得我脸皮子都烧烫了。
绕回到承乾宫,路过一片还算开阔的池塘,暮色下,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有些厚重,也许是宫人们的脂粉水倾倒其中,故而显得凝滞?
屋里尚未掌灯,显见胤禩的额娘尚未回屋。拂琴轻轻提醒:“格格,福晋关照咱们早早回府的。”的确,临出门前,外祖母再三嘱咐了,尚未下定的女孩子家要拿得住架子,稳重端庄才好。万不可多露一个笑脸,多说半句话,否则八阿哥的额娘们会觉得咱们霏儿失之轻佻。
可是,虽然与胤禩的母亲卫氏素未谋面,我却有种很强烈的直觉,她才是他心底里的最亲的额娘,今日的拜见,无论等多久,也得见上。
于是,我提议道:“我记得湖边有只小船来着,咱们划会子船,等等娘娘吧。”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全黑,柔波漾漾,恬静,委婉。我静静地扶着船舷,随手拾起一支枯柳枝,在水面随意地比划着,轻问:“你猜我为什么想划船?”“霏儿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的,很难猜透。”听他自然地把“格格”二字转成了“霏儿”,而且驾轻就熟,好像是多年来熟稔的称呼似的,我轻轻笑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不想她们跟着,当着外人,讲话总有些别扭。”“甚好,此间无外人,胤禩洗耳恭听内人说话。”
不一会儿,夜色渐浓,阴阴的湖水变得沉沉,水光黯淡,像梦境一般。四处偏殿内的灯火皆点上了,明光透过树丛照过来,水面偶尔闪烁着点点的光芒。我看得出了神,道:“我前几日老想着趁选秀见上你一面,哪怕远远望见一眼也好——可你总也不来。我只好借散步的机会来你额娘屋子的方位走走,却从未遇见过……当时只道是天意弄人。”
“你竟然来过?”他惊喜地问。
“嗯,只有你没良心,从不去望我。”
“若是那时候见了你,现在恐怕就见不着了。”
“胡说,”我嗔恼道,一边抓着柳枝条连连击打水面,溅起层层涟漪,“编幌子也不编个叫人信服的!”
他轻轻地扳过我的肩,让我不再伏于船舷之上,而是四目相对地看着他,他的两手稳稳地攥紧我的胳膊,“霏儿,信了我的话吧,我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好;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你一定要相信,哪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不告诉,绝非想要隐瞒,只是不愿你也担着心思罢了。”
终于,卫氏屋子里掌起灯来,我们很快便上了岸。
刚刚走到卫氏跟前,才看见了她的素色衣裳,尚未看清面目,我就恭恭敬敬地跪下了:“给额娘请安!”边说着,边规规矩矩地行四肃二跪二拜的大礼,刚刚行到第二跪,卫氏已经俯身将我扶起来了,谦和可亲地说:“好孩子,你有这个心意就成,往后日子还长久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看得出来,卫氏一贯养成了淡定从容的脾气,虽然与孩儿久未谋面,准媳妇也是初次见着,她也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手忙脚乱,依旧不温不火、优雅镇定地招待着我们。然而,她那神采飞扬的美目,微微上扬的唇线和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精神光彩还是让我深深体会到了她内心的欢喜。当她歉疚地称自己私蓄微薄,唯有手上的金镶和田玉的手镯配得上给我添嫁妆时,我很感激地接过,道声:“孩儿谢额娘的赏赐。”当面戴上了。卫氏左右端详着,笑着说:“配你的玫红衣裳还真好看。”“嗯,是额娘给得巧。”
回府的路上,马蹄得得,我却在想着胤禩的两位额娘,同样是恬静内敛的性子,其实各有不同:惠妃娘娘想必是本性如此,而卫娘娘,大概就是后天的环境使然了,否则,她未必会如此不事张扬,小心谨慎。明明有着天赋的螓首蛾眉,美目流盼,却特意穿着不起眼的素净布衣,连首饰,也是精简到最少。唉,宫中二十载,磨平了她的心气,也消磨了她的容貌,却独独没能磨损她的气质和神韵。这样的性子,真是外柔内刚,百折不挠的。
上善若水,处于最卑微的位置,不与人相争,静静地恪守本分——也许卫娘娘第一眼看去像是这样的人,但是相处之后细细回味,不难发现,她骨子里的傲气和尊严实为很多人都不及的,自然不是柔弱的水样骨肉。
这时,小丫头侍画没头没脑地问:“格格,福晋不是再三嘱咐要稳妥持重吗?怎么您见到惠妃娘娘还好好儿的,比往常略略亲厚些而已,见着了卫奶奶反倒一口一个额娘?要是福晋知道……”“是啊,”枕书也开了口:“惠妃娘娘名位高崇,卫奶奶连个封号都没有……”
“越发没规矩了,娘娘们的事,也是你们妄自评议的?以后不许嚼舌头。”我斥道。
丫鬟们面面相觑地住了口,半晌,拂琴道:“格格,枕书侍画还小,不懂事,您别见怪。不过,恕奴婢多嘴,卫奶奶就那么一只上乘些的镯子,您怎的就心安理得收下了。”
“你们不明白的。”我微笑着。想起有一个人在临别时深深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那么温热,心中积蓄的爱意和感激静静地传到了我的心底。我知道,他是懂得的。
第二卷:风雨如晦,命途多舛。岁月静好,及尔偕老。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康熙三十六年,婚嫁迎娶、弄璋弄瓦等喜事接连不断。
三月,选秀指婚后的第三天,宫里传来了四贝子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诞下了长子的喜讯,皇上闻讯也很高兴,赐名“弘晖”。舅母们纷纷说,这是个好兆头,等来年咱们霏儿嫁进宫里,也要一举得男才好。
四月,皇六女蕤玉受封为和硕恪靖公主。
五月,蕤玉出阁,踏上了远去漠北的和亲之路。她是大清朝建国以来嫁得最远的皇室女儿,嫁给了喀尔喀的土谢图汗。登车前,她握住我的手,凄切地道:“额娘因我而死,我本想追随而去的,又恐再连累了姨母……我们母女俩,一直像提线木偶似的被阿玛操纵着,现在好了,阿玛已经平平安安地嫁女,之后的命运,就由不得他做主了……”她的嘴角敏感地轻微抽搐着,眼里积蓄着的泪水似乎一晃即落,表情酷似小姑姑当年的模样,不禁叫我揪心。我紧紧地牵着她的衣角,颤声问:“蕤姐姐,你不要……小姑姑寻短见,是为了救你,你若再跟着去了,岂不是辜负她为人母的一番苦心?小姑姑地下有知,看见你如此不自爱,说出这样不祥的话来,也要不安的……蕤姐姐,你听听我的劝,至少,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土谢图汗部的小郡王是个很好的人呢?”蕤玉不再提自己的打算,转而恭喜了我的亲事,我不知道她究竟听见多少,又听进去多少。幸而,临别之际她总算答应我会常常写信回来,这才让我稍稍安心。
七月。自指婚以来,隔三差五便到安王府里“问安”的八阿哥胤禩销声匿迹,原因是随御驾巡行塞外。府里冷清了好一阵子。郭罗妈妈笑称:“前阵子八阿哥见天儿地来咱们府里蹭饭吃,可忙怀了膳食房的师傅们,天天变着花样地做菜。把天下的八大菜系的名菜做成了转盘子,顿顿轮转着来。吴尔占还从康亲王家借了淮扬菜的厨子,从恭王爷家请来擅长做满洲点心的嬷嬷……现在八阿哥一去塞外,你舅舅和小外甥们都直向我抱怨吃不着美味佳肴了,你可得催着姑爷早早回来!”
八月,太子妃临盆,这是宫内上下翘首以待了大半年的喜事。孩子平安降生了,却是个小格格,石氏因此郁郁寡欢。消息传至塞外,正与蒙古王公宴饮的康熙爷亦是深为失望;唯有太子无事人似的——毕竟,他的侧福晋李佳氏已经诞下两位阿哥了。
九月,我的小姨娘,外祖母的幺女,升轿出阁,嫁给瓜尔佳氏的公子侍明。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据说,这桩婚事特意挑在九月份操办,好赶在皇八子大婚前夕,演习遍婚嫁的流程仪式。
十月,安亲王府正式迎来了今年的喜庆的最高峰——皇子订婚宴。钦天监选定了初十日为下聘的黄道吉日,皇帝降旨赐下了仪币和赐币(就是民间俗称的聘礼)。玛尔浑舅舅着朝服迎于大门外,御赐的仪币陈设于正堂,赐币陈设于阶上,赐马陈设于阶前中道。受礼后,又由玛尔浑舅舅率领子弟在中阶下以东望宫阙行三跪九叩礼,外祖母率女眷在中阶下以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并跪奏道:“外孙女郭络罗氏,自幼失恃,由我夫妇抚养长大,不料圣主指为阿哥福晋,本已喜之不尽,又蒙皇上赐物甚丰,叹喜不已,莫可言喻。”内务府照例备到福晋家设宴庆祝,并设乐队,当日所有的不当班的公侯世爵、内大臣、侍卫和二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全部齐集安亲王府出席宴会。酒宴按照朝廷的章程有条不紊地进行,散席时,郭罗妈妈再次跪谢皇恩:“得蒙圣主所赐克食,观看宫内戏子,我阖门蓬毕生辉,受宠若惊,死则往报我夫王也。”大舅安郡王玛尔浑,二舅僖郡王景希,三舅勤郡王蕴端,四舅镇国公吴尔占和一些庶出的舅舅们率正蓝一旗诸臣、侍卫、官员等也纷纷下跪谢恩:“我等理应以阿哥一方敬酒,反令我等入坐,赏赐克食。皇上此恩,我等断难承当,喜之不尽。”
作为女主角的我,却一直养在深闺,不得见客。上述的订婚宴情形,完完全全是通过丫鬟嬷嬷们的口耳相传、道听途说来的。据郭罗妈妈之前的讲述,这些纷繁复杂的规矩都是些套路,从大阿哥的订婚宴至今,几乎每位福晋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唯一例外的是,外祖母赏赐给贡内戏子银四百两,外戏子银二百两;这是之前从未有成例的举动,我很是好奇。外祖母笑眯眯地解释:“你妯娌们的娘家都是外臣,不便赏赐金银于内廷戏子;咱们家是皇室宗亲,不拘礼数的。”而嬷嬷却私下里告诉我,外祖母担忧八阿哥出身不高,怕我嫁过去被妯娌们轻视挤兑、故而一改以往低调小心的性子,在我的婚事上力求尽善尽美,处处敢为人先。
转眼,到了康熙三十七年的春天。
二月里,婚礼已近在眉睫,我也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家中近亲的女眷到访也不出去会客,专心致志地在闺房里聆听宫中遣来教养嬷嬷悉心指导礼仪规范。一日,正在习宗庙礼仪,如意嬷嬷却来唤我,有要紧的客人到了。
一个须发皆纯白,长眉冉冉的道长正在与外祖母讲道德经,见我过来,也没有特别问话,略略闲聊数语而已。晚间,我想起那颇有仙风道骨的老道长,便向外祖母寻根问底。她笑着说:“白云观的张道长给好些宗亲们看过相,传得神乎其神的,我也动了心,请他过来见见你,瞧瞧命道何如……据张道长讲,霏儿有十年的旺夫运呢,而且膝下子女俱全的。”
翌日,胤禩照例来府里问安,又“碰巧”捱到了用晚膳的辰光,便理所当然地应邀共进晚宴。席上,大嘴巴的吴尔占舅舅将张道长看相的事泄露了出来,还以道喜为名劝得胤禩连饮了三杯。我虽然不与男客们同席,隔着屏风也能听见他们的酒话和觥筹交错之声,臊得满脸通红。
似乎是张道长“旺夫”的预言得到了验证,在三月中旬的大婚到来之前,连连降下了两桩喜事。
先是三月初二日,皇上大封皇子:年长的大阿哥胤眩⑷⒏缲范_被封为了直郡王和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受封为多罗贝勒,胤禩是所有受封皇子里最年轻的。皇上的旨意里称:皇八子胤禩在随驾二征噶尔丹时,身处御帐之中,随时应召,以为助理。其组织能力精湛纯熟,与将领沟通平和亲近,深得人心,且吃苦耐劳,办事精干有为。着即加封多罗贝勒。三月初八,母以子贵的卫氏受册,封为良贵人,结束了无名无分的宫人生涯。
三月十二,成婚的前一天。拂晓时分,天色未明,外祖母就手把手地领着我细细阅看嫁妆单子。长达三十二折的清单,外祖母却不厌其烦地一一道来:哪些是外祖在世时就指定了给我的,哪些是外祖母当年出阁赫舍里氏家族陪嫁的、现在转赠给我的,哪些是翊坤宫送来的赏赐,哪些是阿玛准备的……金银玉器写在了第一至三折子,瓷器古董自第六折始。从第十折至第二十一折是位于盛京、京师各处的十余处粮庄、田庄、菜园、果园,还有位于漠南蒙古的一片牧场,外加八百来号包衣奴才。再往后是现银,首饰,穿戴,家具,盆景,一直写满最后一折。
正屋外,已经整整齐齐地停放好了即将抬往宫里的一百九十二抬的嫁妆,我有些发愣,寻常官宦人家嫁女,总是“全堂”嫁妆,总计六十四抬。皇子迎娶福晋的嫁妆大体在一百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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