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外,已经整整齐齐地停放好了即将抬往宫里的一百九十二抬的嫁妆,我有些发愣,寻常官宦人家嫁女,总是“全堂”嫁妆,总计六十四抬。皇子迎娶福晋的嫁妆大体在一百抬上下。郭罗妈妈怎地备下了如许多的妆奁?
外祖母笑着道:“新姑爷我瞧着很好,他刚晋了贝勒,以后人前来往总要使银子,俸禄钱粮有限,又没有母家支援,总得有处进项吧?嫁妆丰盛些,你进了门说话也硬气,妯娌间相见腰板也挺得直。”
第二日,便是三月十三的大婚之期,安王府这边早已经请好了一位父母夫婿子女皆健在的五福俱全的“送亲奶奶”,是位亲戚家的老福晋,由她伴着我上轿直至送入洞房。这位奶奶在府里住了小半月,今日天刚朦朦亮,便起身过来,帮着我梳洗打扮。外祖母很谨慎地立在一旁看着,不时地指点几句,却并不亲自动手;因为她寡居着,唯恐不吉利。看见我穿戴上了她精心准备了一年有余的新娘吉服和首饰,外祖母激动地落下了喜泪,一边用绢子抹泪,一边道:“唉,一直盼着霏儿出嫁,今儿真要离家,倒又舍不得了。”
我依着风俗,解下了带了十四年的长命吉祥锁,跪下道:“祖父母的养育之恩,霏儿终身难报。今日于归,谨以此锁还送祖母,微表拳拳之心,恭祝祖母和舅舅舅母们平安吉祥。”祖母笑着接过,道:“解下了娘家的吉祥锁,以后就是成人了。身为福晋不比在家里做姑娘,万事要操心,不可违逆了妇德……总要上敬舅姑,下顺兄嫂,家人和睦才好。”“祖母教诲,霏儿谨记于心。”“好孩子,快到吉时了,准备上轿吧!”
夜幕降下,吉时终于到来,身着沉重的礼服的我在家人的殷殷祝福中出阁,由随侍的送亲奶奶服侍着上了那顶锦绣辉煌的花轿,放下了帘子。礼乐声响起,八名内监抬起花轿,前有灯笼十六盏、火炬二十束引导,后有内务府上下官员和护军们护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开往皇宫。
钟粹宫这边,宫人们已然布置妥当了一切仪式,正殿门外的地下摆设着一只黄铜的麒麟送子火盆儿,花轿从火盆上抬过,送亲奶奶用满语唤声:“红红火火,驱魔除邪!”。接着,在送亲奶奶地引导之下,顶着盖头的我稳稳当当地下了轿,钟粹宫这边的迎亲奶奶忙将一个红绸扎口,内装五谷杂粮的宝瓶塞进我手里,道:“拿稳当了。”接着,我步行跨过钟粹宫正门坎儿上的马鞍,候在在门畔的宫女们众口齐呼:“平平安安!”。
洞房里灯火辉煌,四处透着红灿灿的喜气,床褥之上团团地堆放着枣子、花生、桂圆、栗子,被子中间放着一柄金镶玉的如意和一只红红的苹果。送亲奶奶到此刻就该走了,她给我整整衣襟衣角,道:“好格格,奴才这就回安王府了,您要坐稳喽,切莫下床走动。”我明白她在指点我坐福的规矩,点点头,纹丝不动地端坐着。
钟粹宫的外廷,此刻已是高朋满座,亲贵云集,想到胤禩此刻兴许正被我那几个豪饮的舅舅簇拥着敬酒,我轻轻地笑了。
坐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丑时,门外的女官终于唤道:“八爷吉祥!”我轻轻地吁了口气,发现手心里满是汗珠。
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有一个人在宫人们的引导下坐到了我左手边,我可以瞧见陌生的衣角,却见不着面,一时竟有些发慌,疑心来人不是胤禩。接着,一位迎亲奶奶走上前来,道声“万福”,便把我身边人的右衣下摆扣在我的左衣襟上,祝福道:“永结同心。”然后,我听见了有金属物件从盘子里拿起的声音,恍惚记得该是喜秤,果然,一柄秤杆慢慢地伸向了我的盖头下沿。我心慌得厉害,头越来越低,简直笃定身边的陌生人不像是胤禩,这样想着,瞥见盖头已经开始挑起,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女官们“称心如意”的贺喜声,盖头挑下了,我顿时轻松莫名,眼前也为之一亮,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地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缓缓抬起头来:是他,哦,老天爷保佑,真的是胤禩!他好像瞧出我刚刚的局促不安,忍不住地笑了。
接着,嬷嬷们请新郎新娘共饮合欢交杯酒,又奉上一盘精巧的点心,催我尝尝。刚嚼了一口,发觉有些半生不熟,还是勉强咽了下去。只听见身边的嬷嬷喜气洋洋地问:“福晋,这点心怎么样啊?”
我怔怔地左右看看,福晋?难道那位送亲奶奶尚未离去,亦或者又有谁家的福晋在这儿照看着?正在横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胤禩拍拍我的衣袖,冲我笑了笑,立时明白过来,嬷嬷这是在问我呐!于是,马上照着规矩回答:“生的。”
“生的好,生的好,恭祝贝勒和福晋早生贵子。”一行女官们频频点头微笑,依次退了下去。
“霏儿,”胤禩轻轻握住我的手,“霏儿,要记着啊,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福晋了。”
我刚要回答,门外却已经笑声四起:“刚进洞房就抓上手了!呵呵,八弟,你也忒性急了吧?”“八哥,甭理他,只管抓你的!”“八哥,别只抓手啊!”……
我忙不迭地抽回手来,羞得满脸通红,把胭脂的颜色都盖了下去。
闹洞房的阿哥们一拥而入。“呵呵,老八,兄弟们给你道喜来了。”大阿哥兴致勃勃地说。
我抬眼看去: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这几位大伯都来了;太子爷照例是不参加兄弟们闹洞房的,果然没有到场。小叔子之中,表哥未曾进来,憨笑着的胤俄领着十二阿哥胤祹、小十三胤祥和小十四胤祯立在了下首。
“本来,咱们满人闹洞房,该来点武的,大闹一番才喜庆。可方才老三老四劝着,说你的新娘子是千金娇女,不可唐突了佳人。所以嘛,哥子们便宜你小子了,来个文闹吧。”大阿哥似乎很满意自己先急后宽的“政策”,得意洋洋。
“谢大哥和三哥四哥体恤,胤禩与内人感激不尽。”胤禩毫不羞怯地应承着,并自然地唤我为“内人”。联想起拜见他额娘的那晚泛舟湖上的情形,我嗤嗤地笑了。
“看来新娘子也很赞成嘛!”五阿哥道。“就是就是,嫂子不怯场,好样的!”古灵精怪的小十四跟着起哄。
“咳,老三,你出的文点子,你来说!”大阿哥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还是记不起下文,只得让贤。
“是这样的,八弟、弟妹,哥哥们给你上中下三策,任凭挑选。上策:弟妹拿起被褥上这只吉祥如意苹果,亲自动手削皮,苹果皮不得触碰到任何事物,得由老八你用嘴巴接住,一口一口吞下去。要是新娘子削得快而你吃得慢,果皮掉在了床褥上;又或者新娘子手一抖,果皮削断了;那就得受罚,由你喂她吃完剩下的苹果!”
“三哥,三哥,第二个让给我说!”老十兴高采烈地夺过话头。
“呵呵,八哥,霏妹妹,今天我胤俄就不客气了啊。”胤俄摇头晃脑地说,“第二个主意,呵呵,是七哥出的点子,叫霏妹妹把绣鞋脱下来,咱们放上只酒盅在里面,叫八哥举着花盆底儿连饮上三盅!要是不能一气饮尽,那就得受罚……咦,罚什么来着?”老十得意得忘了形,卡壳了。
“罚八哥给嫂子脱袜子!”小十三抢着说。
“对!”老十一拍脑门儿,“正是罚这个!”
“第三个主意呢?也说来听听。”胤禩倒是镇静自若。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
“第三个主意我来说。”老十四自告奋勇,他一直随着胤禩,像只小跟屁虫儿似的,今日居然也凑热闹瞎起哄,胤禩只好无奈摇头。
“第三个主意是这样的,嘻嘻,八嫂和几个丫鬟嬷嬷们各拿一条手绢,香一口,留个朱唇印在上面;八哥得回避,不得瞧见过程。然后几条手绢儿聚在一处,叫八哥挑,挑到嫂子的唇印就作罢,要是挑错了……”小十四鬼鬼地笑了声,猴儿精般地眨眨眼,“嗬嗬,那就得当着咱们哥儿几个面儿香嫂子一口!”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叫做“上中下”三策,果然是各有高下,愈往后愈见得放肆不羁。我猜想,如果挑上策,他们想必会左右推搡,直弄得苹果皮掉落或者折断方肯作罢;若选中策,酒盅想必不会小,非得把胤禩灌得酩酊大醉不可。假使选下策,亦难免不会当众出糗。
“怎么样?老八,哥子们够厚道吧?随你挑哪个,我们恭候。”大阿哥嬉皮笑脸地说。
“我们挑第三个。”瞧见胤禩仍在权衡,我开了口。
“哎,好好!”“弟妹不愧是老安王爷教导出来的,果然大方!”“妙得紧!”……阿哥们惊喜不已,连一向严肃冷漠地四贝勒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既然我夫君要回避,各位大伯小叔们也该回避下吧?内外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的。”我静静地开了口。
“那不成!若是霏妹妹作弊,怎么办?”老十第一个抗议。
“我们得留在这儿监督监督。”“就是就是,要么到头来,八弟妹一口咬定八弟挑的那绢子就是她的,咱们无凭无据,也奈何不得。”“大哥这话有理!”
“那就留下老十和十三、十四,他们尚未成亲,看见了也无伤大雅。各位大伯们还是请陪我夫君一起去外室,暂歇片刻。”我坚持不让步。
“也罢。”“成——!”“只怕弟妹这会子怕羞,等八弟挑错了,还有更害臊的呢!”
众人退了出去,胤禩不明所以地望向我,我神秘地微笑,冲他点点头。他似乎有了底,不慌不忙地招呼着哥哥们出去了。
屋里,我命拂琴打开梳妆盒子,取出一打绢帕来。老十还算厚道,静静地待着,老十三和十四两个毛脚小子一直上蹿下跳。尤其是十四,好像怕他八哥挑对了似的,还特特赶去外殿又拉了六七个宫女过来,连同我陪嫁的拂琴、枕书、侍画在内,足足凑满了十一个丫鬟。大家(包括我)都在十、十三和十四三位阿哥的严密监督下,取了一方丝绢,印上了唇印子。
“好了好了!”十三十四连蹦带跳地打开门,嚷嚷道:“八哥,你快进来挑吧!”
阿哥们目不转睛地看向胤禩,他不愠不火地走上前来,在众人眼光的环视之下,来到床榻边。我默默无语、一动不动地低头端坐于床沿上(“坐福”的规矩,新娘子从头天晚上至次日起身,不得下床),身边依次摆着十二条手绢儿。
他细细地看过,莞尔一笑,挑出靠后面的一方浅色的府绸手绢子,扬起来,说:“就是这个。”
大家纷纷望向老十他们,老十满脸无奈状,十三十四这对难兄难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蹶不振,不情不愿地低声道:“唔……那个,是嫂子的。”
大伙儿立时泄了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众阿哥乱哄哄地散去了。
胤禩微笑着在我眼前扬了扬丝绢:“采采卷耳——”
那手绢的右下角,恰恰绣着几朵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卷耳。
他说:“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的。只会是你的!”
我被他拥入温暖的怀中,唇上印上了浅浅一吻。
“这么轻薄无状的……”我嗫嚅着,刚刚褪去红晕的双颊又绯红了。
“好好,我原物收回。”他笑着又低头轻吻了下。
门外,传来小十四的坏笑声:“呵,八哥八嫂,这下子我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
第二卷:风雨如晦,命途多舛。岁月静好,及尔偕老。 家礼
大婚后的初日,胤禩和我穿戴朝服,依次给皇太后、皇上、惠额娘、良额娘磕头见礼。四处宫苑走下来,已过了晌午,连忙脚不沾地地赶去毓庆宫,给诸位兄弟们行家礼。
皇阿哥们都是我见过的;从五阿哥起,还从小玩到大;本也没什么怕生的。但是今天,气氛竟有些不对头似的。一进正殿,只见太子爷和三阿哥四阿哥他们聚在一张小八仙茶几边,悠然地用着点心;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也聚在下首,说着闲话凑趣儿。大阿哥独自待在一边,领着猴子精似的小十三、十四两个弟弟天花乱坠地讲着西北用兵之势,还不时地摆个把势。九阿哥闷闷地坐在角落里,老十絮絮地与他嘀咕着什么。
“哦,八弟领着新媳妇过来了,走走走,兄弟们随我去里间坐着,等着弟妹见家礼吧。”太子爷一声吩咐,诸位兄弟很快鱼贯入内。胤禩也要进去了,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到这会子还没用膳,你可饿不饿?且忍耐片刻,见过了兄弟们,咱们就回钟粹宫,我已叫她们预备下了。”我浅浅一笑:“好啦,快进去吧,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怕什么。”说实在的,昨夜大婚,新娘子须得“坐福”于炕上一整夜,故而从后半天起就既不得饮水又不许进食,以免去出恭的难题。今儿一早又赶着拜见太后皇上他们,亦是空着肚子,滴水未进。捱到了这个时辰,还真有些吃不消。
我在外间简单地整理了下,由随身的丫鬟捧着茶具,盈盈地走了进去,诸位叔伯都已正襟危坐,等着新弟媳(嫂子)来敬茶、装烟了。
太子爷坐在头一个。我毕恭毕敬地福身、敬茶、递烟、行礼之后,又加行了叩见储君的国礼,他笑着说:“李顺,去把给八弟妹的赏取来。”
接下来是大大咧咧、武将风范的大阿哥胤眩榫砥呐ā⑽挛亩诺娜⒏缲缝恚畛烈跤簟⒉还堆孕Φ乃陌⒏缲范G,老实巴交、憨厚懦弱的五阿哥胤祺,平庸稳重、不甚起眼的七阿哥胤佑。我依次行过家礼,诸位大伯也都一一给了见面礼。
接下来,该是小叔子们了。嫂子见小叔,无需繁冗的礼节,敬盏茶就罢了。可是,当我笑语嫣然地奉上茶盏唤“九叔”时,表哥却木然地不动,表情僵硬地想着心事。
“恭请九叔用茶!”众目睽睽之下,我强作镇静,若无其事地用同样的语调再次请安。
“哦,哦……”表哥回过神来,满脸尴尬,飞快地接过茶盏,拿得不稳,几乎有小半盏茶水倾在了我的裙裾上。他也没留意,只道声:“偏劳霏……八,八嫂了。”
“九弟看见老八娶媳妇儿,想必眼馋,也盼着自己的媳妇儿了。”五阿哥是表哥的胞兄,见这情形,连忙打马虎眼儿。
“呵呵,那时候,我和九弟可是亲上加亲,结为连襟了——不是夸口,我那小姨妹真真国色,九弟,皇阿玛可着实宠你。”三阿哥也帮着解围。
“哥子们都等着你的媳妇儿来见礼了!”老七道。
“多谢哥哥们挂心。”表哥不冷不热地说。我一心只盼着早早到老十跟前敬茶,脱离了这是非漩涡;偏偏表哥总也不揭开茶盖儿,我又不能拂袖而去,只好“气定神闲”地立在一边静候着他用茶。
“老九可真会享福,栋鄂家的新福晋儿还未过门,九弟已经坐拥齐人之福了吧?听闻你指婚不久就连纳两妾,都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太子见众人都在打趣胤禟,也随口凑个热闹。
“太子爷这话胤禟可受之不起。胤禟确有爱美之心,但取之有道。完颜家和兆佳氏的两位侧福晋,都是待字闺中的女儿,胤禟也是媒妁之言、你情我愿、堂堂正正地娶进来的。牛不吃水强按头、寻衅生非的事,胤禟不屑为之。”表哥忽然来了精神,掷地有声地反驳。
我却犯了糊涂,表哥这回话,风马牛不相及的,究竟是怎么啦?
“九弟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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