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时穿的木泥屐儿,小孩子冬天打的“皮牛儿”,都当做手工造的工艺品摆在颇为显眼的地方。更多的是一些食品,说是农副产品深加工,有粉条、粉皮、豆腐筋,用塑料袋子包装起来。有个乡镇,干脆在展台的后边办了一个饭铺,让观众边尝边看不要钱,煮出来、炒出来的都是乡镇企业产品。
还有一个乡镇,用麦秸火、杀猪锅,炕了十几个四五十斤重的大锅盔,一溜儿排开,威风八面。这种大锅盔,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已经没有了水分,类似于压缩饼干,是古代供应战场上浴血奋战将士们的食品,现在成了乡镇企业的产品,居然获奖。这种大锅盔,看上去像个锅盖,纹路上焦黄发黑,走到跟前,发出###的烤麦香味。展览快要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就把它分吃了,边吃边说,“呸,呸”,这么大的“扑土味儿”。
孙二孬和元叔合伙开豆腐坊的时候,上级还没有提倡发展乡镇企业,但他们干了两年,从此垫着了家底儿。元叔开小杂货铺后,孙二孬看准乡亲们即将兴起盖房热,就搞了一个砖瓦窑场,当然,他的产品也被乡里征集上来,拿到县里展览,高楼乡的个别工作人员一开始不知道这是展品,把那些青砖都用来支了桌子,只把小青瓦摆在了台上。
等乡亲们差不多都把自己的草房换成了青砖、青瓦房后,孙二孬觉得做这种活太累,还有好些老陈账不好讨要,就把它转让给了别人。几乎与刘臭蛋开萤石矿的同时,孙二孬到山上开起了金矿。我们周围的山上,确实有零零星星的“鸡窝矿”,有一些古采洞,有力地证明着金矿的存在。活该孙二孬有福,搞了下去不久,找到了一窝子金矿石,是一些一摸下去一手红的石头。把这些矿石,放在碗里研磨一下,用清水漂漂,在阳光下,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金子,品位相当高。开了几吨矿石后,再挖下去,就断了线,再也找不到了,让###如狂的孙二孬很泄气。其他人听说孙二孬开出了金矿,纷纷仿效,一下子冒出了十多家开金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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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矿(二)(2)
从那时起,南河和北河的河床边上,支起了十几盘红汞碾,这种碾不是石碾,是用生铁铸成的,周围圈着铁槽子,下边马达带动着铁磙子,装进矿石,加上水银——这玩意儿吸附金子,红汞碾不停地用水管子注入清水,金子和汞亲热地欢聚在底部,其他杂质被碾碎后,和浑水一道流了出去。两岸缺水的河流,流下去的是红颜色的水。发旺哥说:“这就像妇女们流出的血水一样,又脏又臭。”刘继先扬言要告这一帮子金矿迷,说他们严重污染了环境,这几家开金矿的人聚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知道他是借上访之名“敲竹杠”的,为了不影响经营,给他对了一点钱,封住了他的嘴巴,他就没有上访告状。
孙二孬到底搞了多少金子,财不露白,谁也说不清楚,我说他搞了一百多万元,大家都不会相信。有的说不止这些,应该有三百多万;有的说,也不过六七十万元。反正大家都知道,孙二孬炼金子的时间,全部是在深夜里进行的。在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用的是什么设备,只听到,一个小电动鼓风机一股劲儿响了几个月。这期间,他白天出来时,眼睛珠儿红得像吃了死孩子。他还雇用了两个年轻人,几个月不离他的宅子,出门时不离他的身子,防范严密。后来,他把这两个年轻人一直留在身边,这两个年轻人对他十分忠诚。人们只要见到这两个年轻人有工夫和大家玩了,那一定是他已经把浮财转移了。人们非常佩服孙二孬的机警与聪明。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能够急流勇退,见好即收,当高楼乡派出所的警车来我们马寨宣传,要治理整顿金矿秩序时,他就金盆洗手,不再干了。
他用孙丙豪给他的钱,等他妹妹孙丫丫医科大学毕业后,他托人把妹妹安排到市里最高级的医院上班。接着,又给妹妹在唐都市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以后,交给了孙丫丫,让她一个人住在一套豪华房子里。孙丫丫的富足,惹得单位的同事们非常羡慕,说她有个好哥哥。这个好哥哥停止开金矿以后,先到县城干了一气房地产开发,再一次发了财。也在唐都市买了一套更大一点的房子,然后把丈人、丈母都接去,一家老少过起了城市生活。他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兴旺发达,他能够把市里的大领导,哄得围着他团团转,这自然是后话。不过,孙二孬从来没有忘本,他有空经常回到马寨去。他在马寨的那套楼房,让他父亲孙满仓的一个较为老实的堂弟居住,说是看门,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等于白白地送给了人家。尤其是每年春节,孙二孬和珠光宝气的马玉花总要回到村里,办上两桌酒席,请一些亲友,把元叔总是请在第一席的上座。但是,刘庆典一直到死,都没有吸过孙二孬一支烟卷。
十几年的光景中,我们马寨的贫富差距确实拉开了,刘继宗、孙松寅等几家乡亲还在最低的温饱线上挣扎。
扶贫(1)
有几年时间,孙乃社常常写一副老得掉牙的对联:
春前有雨花开早,
秋后无霜叶落迟。
这几年,因为天气应不了景,他不再这样写了。春天常常没雨,花不会开得早了。不过,这花儿该开还开,节令这东西不饶人,也不饶花朵。就好像政策不适应时,照样有投机倒把,政策适应了,有的人更加富得快一个道理。
当孙二孬、刘臭蛋等几个人率先富起来以后,大多数农户并没有暴富,只是日子比起过去好多了。连续几年的大旱天,以及后来出现的“拉尼娜现象”,发生洪涝灾害,并没有闹饥荒,家家户户照样是大囤满、小囤流的。只有在1984年,由于小麦种子没有选对头,这种麦的子粒没有熟化期,在即将收割前,一连下了几天雾细雨,空气湿热,麦粒在穗子上发了芽,让人们吃了一年多出芽麦面,这种面很黏,很不好吃。
到了这时候,栾二哥等几个老年人好回忆旧社会。他们说起“三十年年成”时(民国纪元,公元1941年),也是大旱天,饿殍遍野,人们没有吃的,只有逃荒要饭的份儿。要到了麦收时节,家家户户打下的粮食,不够交租子。人们把希望寄托到秋天。谁知这年的秋天,又来了一场蝗灾。突然有一天,无数飞蝗发出巨大的嗡嗡声,遮天盖日地飞了过来,大白天变成了昏黄的颜色,人们惊恐地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灭顶之灾,妇女们齐哭乱叫。几个钟头过去,凡是带一点青颜色的植物,被啃了个###,玉米秆啃得只剩下一个出来地面的小橛橛儿。那家伙太厉害了,人站在地上,蝗虫能够埋着人腿半尺深。蝗虫飞走以后,家里的水缸里、脸盆里,地里的水沟里、河坑里,淹死了成堆成堆的蚂蚱。有人用麦糠火烧这些死虫时,到处飘散着一股烧肉的腥香味儿。没有多久,地里又生出了一层蝗虫的幼虫,叫做“蹦蹦儿”,也是见啥吃啥,刚刚发出的植物嫩芽,就立刻被啃到根部。到即将入冬的时候,这些害虫冻死了,人们赶紧补种了晚茬子荞麦,这东西耐寒,生长周期短,是大荒年最救急的植物。凡是种了荞麦的农户,才免得一年颗粒无收。
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人们不缺吃的,只是缺钱花。卖“打账鸭娃儿”的人来了,把他们认为都是母鸭的小鸭娃儿,赊给了各户。买鸭娃儿的妇女问,你啥时候来收账啊?卖鸭娃儿的人说,大嫂,不用急,到红薯干一块钱一斤时我再来。这话真的应验了,不到一年,红薯干就涨价到一块多,比小麦还要贵。孩子们看到别人吃花卷儿馍时,觉得一定好吃,回家就闹大人也做这种好看的馍,弄得大人哭笑不得。
这一年春天,一口气干旱了一百五十多天。偶尔滴过几滴雨,还不如蛤蟆尿多。开始时,上级组织群众抗旱,车拉人担,给庄稼浇保命水。后来,群众的吃水发生了严重困难,吃一担水要到四五里以外的一个山沟里去挑,还是一些浑浊的泥汁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孙松寅家的房子失了火。由于没有水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房子着得卧了下去。幸亏他家住在寨子以外,周围没有其他民房,况且风向正好朝寨子外的方向吹,才没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孙松寅的小孩子玩火造成的。孙松寅顾不得女人跺着脚大哭,冒着生命危险,蹿进屋子,抢出了一些衣服,头发眉毛全部烧焦了。别人拉着他,说啥也不让他再进去了。他又蹿到了离房屋最近的猪圈,打开了猪圈门,两头即将长成的大猪,被烈火熏烤得十分难受,号叫着蹿了出来,撞倒了一大群人,跑了个无影无踪。后来,外村的好心人听说了他家的遭遇,不忍心昧良心,把捡到的猪又给他赶了回来。
玩火的这个孩子,还没有起正经名字,叫孙九,才十岁,是个“硬地藕儿”,既顽皮、淘气,又性子执拗。孙松寅的女人从来舍不得打他,有时气急了,打他几下,他就站在妈妈跟前硬挺着,他妈又气又心疼,说出去的责备话让人发笑:“我打你了,你还不跑哩?”孙松寅平时不动这孩子一指头,有时打一下,女人护得像“蝎子后肚儿”。
可是这一次,孙松寅把孩子狠狠地痛打了一顿,他女人没有心疼。因为打得过重,别人看不上眼,组长刘继安上前拉住了,说你再打他于事无补,打伤了,还是罪孽。然后,刘继安把他们一家人安置到原来八队的牛屋院里。这里的牛屋多数塌了,只剩下两小间,破败得不像样子。然后,东一家西一家的给他家对了吃穿用品,乡民政所根据村里的申请,补助了孙松寅二百块钱,日子勉强过了下来。比比刘继宗家,好不了多少。
刘继宗害的是“拉秧儿病”,不仅把自己折磨苦了,也把他老婆许翠翠害苦了。许翠翠白天要下地干活儿,回到家里,还要伺候病人,奶孩子。家里的东西已经变卖光了,也没有治好他的病。好在他现在吃药不多了,按照元叔的治疗办法,身上发软时,就喝一点“口服氯化钾溶液”。上边的脖颈挺起来了,下边的脖颈却一直挺不起来。两口子夜里的神圣工作,是别人无法了解到的。许翠翠再苦再累,也不会有怨言,只是到了夜晚,不愿意和刘继宗在一个床上睡,因为在一起睡时,太折磨人了。挨着刘继宗,就是刘继宗不摸她一下,身上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火烧火燎的,不知是为什么。后来,索性让刘继宗睡在地铺上。刘继宗睡在地铺上了,本来应该好一些,可是这床是两口子睡惯的老物件,也照样折磨人。许翠翠干脆和刘继宗对换了一下,和小女儿打地铺,这样一来,竟然好受一些。邻居们到他家去,一眼就看出来,两口子不在一块儿睡了,看看地铺上的用品比床上的好,大约是刘继宗睡的,心里很感动,交口称赞许翠翠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好媳妇。
扶贫(2)
这一年的春上,县里派来了一支扶贫工作队。带队的是一个教育局的副局长。工作队的任务是,对于因灾返贫、因病返贫的农户要给予帮助,特别强调要变扶贫的“输血功能”为“造血功能”,要让他们从贫困状态下,先把精神扶起来,志气扶起来,再把生产生活搞上去。当然,这只是上级领导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像刘继宗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心劲儿,精神和志气如同他的小弟弟一样,再扶也扶不起来。
刘继宗和孙松寅当然都在扶助之列,教育局的那个副局长,亲自带领工作人员到他们两家和其他各家看了看。在刘继宗家,副局长一会儿用一个小纸巾,做出向上扶眼镜的动作,其实是在捂鼻子,遮掩难闻的气味儿。出门后,副局长说,一定要动员全县教职工举行捐助活动,给这些无力抗御灾害的人以实质性的帮助。在场的人很感动,连说:“多亏了各级领导,刘继宗一家应该有救了!”
副局长走后,再也没有来过,留下了一个科长,在村里待了几天也班师回朝。后来,不过是送来了一批米面和一批衣服,给贫困户每家撇下了几百块钱。他们给刘继宗家的最多,一千元整。到年底时,又用两辆大车,送来了一批经过修理的桌椅,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读物,全部捐给了马寨学校。
刘继宗得到这些钱后,一点也不打算归还欠别人的债务。许翠翠说:“人活得要有志气,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再苦再穷,也别欠别人太多的情!”刘继宗只得依着她。
及到还钱时,许翠翠盘算了又盘算,实在不好还清债务。欠人家的钱太多了,只好每处都点补一点。到了最后,还有欠杜思磊的钱不够还,手里只剩二百块钱,还要留下一百块钱给刘继宗买药吃。许翠翠拿着这一百块钱,去了杜思磊家。这一去,成为许翠翠变心的开始,寨子里发生了一件人人津津乐道的###韵事儿。
私奔(1)
杜思磊是二十四岁那一年娶到媳妇的。这个媳妇的娶法,与他妈到老杜家如出一辙,也是在杜思磊到外村看电影时认识的,当晚就带回家,住在了一起。等她娘家父亲寻来的时候,杜思磊女人说,打死她,也不回家了。她父亲并没有打她,只是当着她两口子的面,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不到一会儿工夫,两边脸颊就肿了起来,这一点也没有让杜思磊的女人动心。杜凤梧两口子好说歹说,把这个汉子劝阻着了,安慰他说:“她爹,你不要这么苦自己,俺家的孩子也不是东西。这样吧,我们好好地劝劝你的闺女,等她回心转意了,我们把她给你送回去。”她爹恨恨地说:“我打自己的脸,就是只当没有这个闺女,是死是活,我不管了。”说完,扬长而去。后来,杜凤梧备了厚礼,托人带着他两口子亲自上门,那老两口把他们带去的东西扔了出来。杜凤梧夫妇一点也不气恼,继续亲自上门,带了彩礼,其中有五千块钱。这一次,终于让亲家破涕为笑,承认了这门亲事。事情有了完满的结局后,寨子里的人都说,从七太爷、杜凤梧到杜思磊,一脉相承,可能与他们家的祖坟风水有关,老婆都是跑到手的。
杜思磊娶到这个女人之后,杜凤梧没有重蹈他们两口子的覆辙,连和这个媳妇生气的机会也不给,马上就跟他们分了家。谁知,杜思磊是这个女人命中的克星,这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请的是兰秀娟接生,当婴儿探出脑袋,在小母亲的用力下,挣扎着要冲进这个混乱、荒唐的世界上时,小母亲用力过猛,孩子一落地,就发生了血崩,流下了一脸盆子鲜血。杜凤梧马上把元叔请来,打了超几倍剂量的止血针,毫无效果。他们全家把这个可怜的女人用被子包着,飞风一样朝高楼乡卫生院跑,赶到卫生院,已经成了僵尸。
孩子是保住了,大人却死了。杜思磊的丈人、丈母赶来,哭得死去活来。丈人对着杜思磊的脸,猛烈地扇了起来,出手的劲倒比那次抽他自己要重得多。杜思磊哭嚎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以自己受虐的实际行动,还清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那份良心债。打足了,打够了,杜思磊和丈人、丈母三个人哭得抱成一团,杜凤梧夫妇陪着他们落泪。
最后,丈人、丈母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要求,就是要把婴儿带走,由他们抚养。理由很简单,就是见到了这个孩子,就好像见到了他们气死人的女儿一样。杜凤梧的两个大孩子生的孙子、孙女让杜凤梧老婆早就伺候烦了,此时竟然有点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