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犹豫了一下说:是要命的事儿。
要谁的命?瞧你说的,别吓唬我啊。
是要那两只鸡的命!夏至的脸色沉下来。我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吧,免得你担心。
徐奋斗张大了嘴听了一会,终于明白了夏至所说的“要命的事儿”——夏至当初养鸡,为了培养女儿对小动物的感情;但他单单选择养鸡,确是因为对农家鸡情有独钟。但他没想到鸡长大了是会叫的——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两只鸡的叫声干扰了周围的邻居,前几天已有人打电话来抗议,要夏至尽可能设法不再让他的鸡发出声音。还没等夏至采取措施,昨晚就有邻居报了警,今天一早市政部门打电话来通知夏至,要他尽快处理这两只鸡。夏至试着把鸡关在了鸡舍里,但鸡叫声仍然冲天而起。他曾考虑在鸡舍四周加盖隔音板,但一个完全封闭的黑暗鸡舍,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他必须和太太立即去见一位律师,同他当面商量,看看是否还有可能通融的办法……
徐奋斗失声叫起来:我操,不就是两只鸡嘛,你理他们!
夏至的太太尖声说:你不理?罚款不说,还有可能违法!
徐奋斗不吭声了。他想这是在外国,这儿的法,同太平洋西岸的法,很不一样的。
夏至和夫人把凯蒂留在家里托徐奋斗照看,就急急忙忙地开车要走。车刚启动,夏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小声叮嘱徐奋斗说:你可别再给凯蒂讲那个偷鸡的故事啊。
徐奋斗望着汽车消失在树林里,心里有点不开心。他觉得这个地方真是太过分了,两只鸡就把夏至搞得神经兮兮的。其实呢,真想让那两只鸡不发出声音,买一包生石灰,把鸡的喉咙烧哑了不就得了!不过,徐奋斗暂时还不打算给夏至提供这个方案。
凯蒂很友好地带着徐奋斗参观了附近的山坡和树林。徐奋斗在转悠的过程中,才发现夏至家的周围果然是有邻居的,只不过那些邻居的房子都隐隐绰绰地藏在树林里,看不见罢了。这些所谓的邻居,看来只有在鸡鸣的时候才会显形露面。
徐奋斗这一天悠闲的漫步还是大有收获的,他在树林子里看见了旁若无人的山鸡、野兔,还有草丛中一圈一圈湿漉漉的白蘑菇,就像秋收时从地里犁出来的一堆堆土豆。
夏至夫妇一直到傍晚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他们把凯蒂支开后,才低声告诉徐奋斗说,律师为他们查阅了大量的法律条文,结论是那两只鸡如果不停止发声,夏至完全有可能触犯这个省的法律。所以,他们夫妇在路上已经进行了充分的讨论,目前惟一需要决定的是,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得他家的这两只鸡,不露痕迹而又合乎情理地消音匿声。
去维多利亚(8)
给维多利亚闹场饥荒试试
晚餐只能凑合吃面条了,餐桌上夏至夫妇闭口不提鸡的事情。一直到凯蒂说了晚安去睡觉之后,夏至夫妇才郑重其事地开始重新讨论关于鸡的去向。比如说有如下几个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把鸡放入树林,任其自生自灭;但这样做仍有缺陷,如果鸡在树林里继续啼鸣骚扰居民,这事就没算完;而且家鸡不善觅食,完全有可能跑回来,岂不全功尽弃;再说如果家鸡在树林里被狐狸一类的动物咬死,他将有可能负有虐杀动物的罪名。二是将鸡免费送往某一家屠宰场,在那里被宰杀后作为肉类销往市场。但这样的话,这两只鸡肯定得先送到动物检疫机构去检查,获取健康证明,因为万一屠宰了带菌的家禽,屠宰场就会被高额罚款甚至吊销营业执照,屠宰场是万万不敢冒险的;而这个检疫机构究竟设在何处?是否接受普通家禽的检疫,都是未知数。三是在后院抢盖一间有隔音装置、顶棚安装玻璃可透光照明的现代化鸡舍,使得外界绝对听不见鸡叫,而鸡也能自由行动享受阳光并且继续与凯蒂亲近……这个方案显然最为理想,但是且不说需要一大笔资金,仅是在短短的几天限期之内完成这么一项工程,材料和技术也是几乎不可能解决的难题……
徐奋斗听到这里,已经实在是忍无可忍。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们是不是有病啊?不就是两只鸡么?用得着这么复杂嘛?要我说,这个事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你们把这事儿交给我,我明天一早就给你们解决了。
夏至眼睛一亮,声音都结巴了:快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吃了呗!把鸡吃到肚子里,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徐奋斗抓起一只紫红色的大李子狠狠咬了一口,囫囵个儿地咽了下去。怎么着?怕杀鸡呀?我杀鸡最拿手,夏至你还不知道?连杀带退毛带开膛洗净煮熟,用不了一个小时,我就给你搞定!这种放养的本鸡,叫做绿色食品,如今在国内都不容易吃到真货,刚才我看见树林里有不少野生蘑菇,明儿一早我去整它一筐,哈,鲜蘑炖小鸡儿,等我给你们露一手,吃完了我白教你,等我走了以后,你俩就干脆开一家夫妻店,维多利亚惟一的东北风味馆……
他看见夏至夫妇飞快地交换了眼色,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样?我说夏至,你读个博士真是越读越傻了,我的办法多现成儿,既把你的鸡消灭了,又能饱餐一顿,这叫两全其美。徐奋斗说得来劲,兴奋得脖子都红了。你想想,现在超市买的那种肉鸡,一点儿鸡味儿都没有,那也叫鸡嘛。有一次我在哈尔滨的超市买了一只冻鸡,看着个头挺壮挺肥挺瓷实,可你猜怎么着?拿回家搁在盆儿里化冻,那鸡身子一会儿缩下去一圈儿,一会儿缩下去一圈儿,没等半个小时,那鸡身子就缩下去一大半,到最后,鸡化软了,就剩下那鸡胸脯,像个刀尖儿似地戳着——这才明白那是一只注水鸡,炖熟了,那鸡肉嚼着就跟柴火一样。唉,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在加拿大这些日子,一端上烤鸡腿我就恶心。不瞒你说,昨天我一看见你的这两只鸡,油光锃亮的,一下子就想起北大荒的鸡来了,那香味儿,啧啧,我的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
如果徐奋斗能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此时的夏至,面色已经由白变青,脸都拉长了。他也许是出于礼貌,一直耐心地等到徐奋斗的话说完,才轻咳一声,只几句话,就把徐奋斗美餐的计划彻底粉碎了。他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但在徐奋斗听来却分外刺耳:
夏至说,这两只鸡是凯蒂的宠物,我们怎么能够把她的宠物杀掉呢?让她在自家院子里亲眼看到杀戮和流血,然后再把她那么喜爱的东西吃掉,这会在她幼年的心灵上,造成多大的伤害,留下何等残酷的记忆。不不不,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允许的。这样做太可怕了……请原谅,这不是在当年的北大荒。
徐奋斗差一点笑出声来,夏至的逻辑简直是太荒唐了。这是自家养的鸡,养鸡就是给人吃的,这又不是野鸡,根本不算野生动物,说什么残酷和伤害?也太夸张了吧。徐奋斗咬着嘴唇,在心里骂着夏至:别这么假惺惺的,难道你们就不吃鸡不吃肉了么?人类不杀戮不流血,怎么生存?说得倒是轻松,给你这个维多利亚闹一场饥荒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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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维多利亚(9)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农场的时候,夏至当过一段时间的连队通讯员。有一次,有个看守水库的知青家里来了电报,电文写着母病速归。夏至赶紧到水库去给人送电报,步行了十几里地,总算找到那个窝棚,才知道那个知青恰好到几十里外的苇荡去割条子了。他就给那个知青留了个纸条,让他回来后到连部取电报。自己又步行回连部去了。那个知青回到窝棚已经天黑,见到纸条,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赶到连部去取电报,走到连部夏至又去了十几里外的邮局取报纸。那个知青一直等到中午夏至回来,才算拿到了那份电报。一看电文那知青就火了,扑上去就要揍夏至。他说:夏至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故意坏我哪?你去水库送电报,见我不在,你把电报放在窝棚里不就得啦!你还带回来让我再跑来取,这多耽误事儿啊,我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见不着她面儿,看我回来不跟你拼了!夏至还振振有词地解释说:电报必须要本人签字的,我给你放在窝棚里,怎么能保证你确实收到了电报呢?——这么一说,大伙还觉得夏至有理了,遇上这么一个较真的人,那知青也没了脾气。
也就你夏至这样的人吧,走到天边你也是这个德行,扯啥北大荒嘛你。
徐奋斗一赌气就说,他这辈子吃过的鸡多了去了,原本也不在乎这一对儿宝贝的,自己只不过想为夏至排忧解难而已。然后他站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表示要去睡觉了。
其实后来徐奋斗老半天也没睡着觉。这房子那么安静,只听见窗外树叶哗哗响,像下雨似的。雨声中,他听见夏至和他夫人还在不停地打电话……
离开维多利亚
第二天早上徐奋斗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了房间的地板,像一条一条金鱼在跳跃。一看表已是9点多钟了。他心里纳闷,今天早晨怎们没听见那两只鸡叫唤呢,难怪起得迟了。他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里外外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只见餐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奋斗,我们终于为“麦基”和“海伦”找到了一个另一个新的家,现在我们带着凯蒂去送它们了,大概中午以前能回来。早餐在冰箱里,你自己弄吧。
一个新的家?徐奋斗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两只鸡能找到什么比人的胃更妥当的鸡窝。呢?
徐奋斗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电视听不懂,听音乐没意思,夏至的书倒是不少,大多是英文的。好容易找到几张VCD电影光盘,却是他在国内早就看过的。最后总算在电视里按出了一个北美华人卫视,正在播放大陆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这才安安稳稳躺在沙发上,把一上午的时间消磨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他到了维多利亚将近两天了,连个维多利亚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呢。
临近中午时分,听到窗外的汽车声,果然是夏至夫妇回来了。他迎出去,见凯蒂欢天喜地跳下车,跑过来主动对他说:你知道我的麦基去哪儿了吗?它们的新家有许多新朋友,有鸭子、鸽子和猫,比这儿热闹多了。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去看望它们……
夏至停好了车,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对徐奋斗说:他们把鸡送到一个当地的民间动物保护组织去了,那个机构建在一个山谷里,专门收养一些被遗弃的或是有特殊情况的小动物。那是昨天晚上一个朋友给建议的,今天去了,果然一切都令人满意,现在好了,总算OK了!
徐奋斗哭笑不得,勉强附和说:那就好了,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夏至看上去心情很好,他说中午来不及做饭了,我请你去市里的餐馆吃午饭,全家都去,下午正好陪你在市区看看。不过,维多利亚的华人特少,这里的中餐馆可没有太像样的,你看,你是吃中餐还是吃西餐呢?
徐奋斗不假思索地回答:再难吃的中餐也比西餐好吃,我可是个中国胃。
于是夏至一家就和徐奋斗去了市里的一家中餐馆。徐奋斗几乎带着一种恶意的报复情绪,点了一只香酥鸡。这道菜的加工比较复杂,等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快吃完了,香酥鸡才端上来。只有徐奋斗一个人撕了一只鸡翅膀吃,夏至和夫人还有凯蒂都没有动一筷子。吃完了饭,看着那只几乎完好如初的香酥鸡,徐奋斗说打包吧。夏至摇了摇头说:不了。
去维多利亚(10)
午饭后,夏至的夫人带着凯蒂去动物园了。夏至陪着徐奋斗在维多利亚中心大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浏览了市政厅和教堂、还有旅游工艺品商店什么的。徐奋斗看见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上爬满了绿色的长春藤,毛茸茸的绿叶把窗子都遮去了大半。用夏至的话说,每个窗口都有一种古典的忧郁情绪飘散出来;街道是在是太干净的,干净得不像是真的街道了;街边的每一根灯柱上都悬挂着鲜花吊篮,那些花大朵大朵地在头顶摇曳,好像有一个花仙子在空中盘旋,不停地把花散落下来;高高的彩色双层巴士,身子笔直、优雅地礼让行人,连轮子上都传来一种绅士风度……夏至一直在为徐奋斗做导游,他讲解维多利亚的历史,比如,这个城市是英联邦所属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府的所在地、因此处处留有英属领地的痕迹;比如,这个城市的港口是个不冻港,并用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命名……
徐奋斗笑着打断夏至说:我倒是觉得,这个城市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大蛋糕。
到了傍晚,夏至看看表,提议再去看一个布查德公园。他说那个公园是一个盛大的花宴,四季鲜花盛开,晚上有灯光喷泉,水池与灯光交相辉映,是北美洲最美丽的夜花园。这花园的旧址原是一个生产水泥的采矿场废墟,布查德夫妇亲自将其改建成了一个举世闻名的低洼花园,园中至今还保存了当年的旧窑烟囱作为纪念……
徐奋斗觉得自己对维多利亚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致了。他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去了,看那么多,我都搞不清哪是哪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还得把电视剧〖三国演义〗看完了啊。
夏至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惊叫一声说:糟糕!我和我太太原来打算为你举办一个PARTY,你看看,这两天忙乱的,居然全顾不上你了!
为了弥补这一过失,夏至诚恳地请求徐奋斗是否在维多利亚再住一天,恰好明天他没有课,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徐奋斗准备好明天的晚宴。他说徐奋斗可以给领事馆打电话,试一试改签机票,推迟一天到达温哥华,坐后天的飞机回国?
徐奋斗严肃地回答说:那可不成,他们会以为我失踪了呢。再说,机票在我身上,已经OK过了,我知道那是不能再改的。徐奋斗顺便说了一句,回温哥华他可不想再坐小飞机了,他想坐一回船,也好有一些与来时不同的经历。
第二天一早,夏至送徐奋斗去轮船码头。夏至一路上都在向徐奋斗道歉。他说他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徐奋斗不远万里来到维多利亚,自己却没能好好陪他,没尽到应尽的地主之谊。这样的遗憾,恐怕是一生也很难有机会弥补了。徐奋斗侧过脸眼巴巴盯着夏至,一直等着夏至的后一句话,他想夏至如果骂一声——这都是那两只该死的鸡闹的,他就原谅了夏至也罢。可是,夏至却始终没有骂他的“麦基”和“海伦”,连一个字都没提。
在船码头分手的时候,夏至伸出了胳膊跟徐奋斗紧紧拥抱。徐奋斗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夏至的肩膀,心里竟也有点难受起来。他想即使夏至偶尔回国探家,自己在哈尔滨而夏至到上海,也是不容易见面的。这一别,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了。
徐奋斗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渡轮,眼前是无风无浪的胡安德富卡海峡,一群白海鸥飞翔的影子,在海水中像鱼群掠过。回望维多利亚岛,只见一团浓浓的绿色,渐渐沉入海里……
很久以后,徐奋斗回想维多利亚,几乎想不起那个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两只飞到房顶上的鸡,鸡冠如血,鸡爪如钩,油亮的羽毛在风中翻飞,温和的小眼睛机灵地注视着四周,一唱一和地像在演二人转。那只公鸡一声怒吼,岛上的树叶子都被震得哗哗落下;那只母鸡咯咯嗒嗒,长一声短一声地,犹如贴着他耳边叫唤,真让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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