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眼见那无生使者随手隔空一按就有如此劲力,心下大为骇异。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的脸色尤其难看,恍若被人抹上了一把牛粪。
第七回 十七减八等于八 一加一仍然得一
亭内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万事通”丁昭宁老声老气的道:“不料少林俗家门下竟和邪教掌法有瓜葛,真令人意外,意外啊意外!”
少林群豪听他语中带剌,本有人就想开骂,但转念细思,却不由同意起丁昭宁的话来。
“白莲教”恶名昭彰,向被天下百姓目为世间顶顶恶毒的邪教,同侪之中竟有人与此等邪魔恶类有关,自是十分羞辱之事,当然无人出言辩护。
邓佩、吕孤帆初时震惊于祖父的突然“复活”,并未深念及此,现下稍一思索,立觉事态严重,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一阳子”吴性谈冷笑道:“‘白莲教’教主之下便是这二大掌法,居然全都与少林俗家门下有关,恐非巧合吧?”
“慧眼”王元叔一摇屠夫似的脑袋,哼哼唉唉的道:“老夫门下若出了这等丑事,老夫早就把祸首逐出门墙了。”
少林俗家群豪阵中立刻就有人随声附和:“对!咱们俗家少林一向清清白白,怎可因一两个害群之马,而坏了大伙儿的清名令誉?”
“‘六合门’、‘神棒门’应对此事交代清楚,否则严惩不贷!”
“当著天下豪杰的面,咱少林俗家三十六门可丢不起这个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都如同利刀一般剌在邓、吕二人心上。
江湖中人最重戒律、名声,若因一己连累同侪,是英雄好汉宁死也不肯干之事,尤其今日天下豪杰共聚一堂,更令二人觉得对不起伙伴。
“阎王倒”侯大树眼光一转,大声道:“我看那两个魔头根本与邓、吕二兄无关,只是长得像而已,邓、吕二兄何必只因一眼一面,就认他们做祖父?”
这番话分明是为二人开脱,二人只需打蛇顺棍上,即可将此事平息。
赫连大刀低声向赫连锤道:“这话不错,长得像未必就是一家人。”
赫连锤笑道:“这么说,咱俩也不是一家人喽?”
赫连大刀皱眉道:“我可没说‘一定不是’,我只是说‘未必是’……”
赫连锤点头道:“那我也‘未必是’你儿子。”
赫连大刀怒道:“是就是,怎么未必是?”
赫连锤唉道:“不结了?可见那真空使者就是吕孤帆的祖父。”
赫连大刀楞了楞,答不上话,过了好半晌,才疑惑著道:“我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但闻侯大树又道:“白莲教邪法厉害,可能曾用什么伎俩偷偷学得吕氏戟法,吕兄万万不可为其所惑。”
吕孤帆暗忖:“家传绝学岂有轻易泄露之理?自小问起祖父死因,爹娘总是含糊作答,想来其中定有许多碍难之处,不便向儿辈提起,更可证明那真空使者必是祖父无疑。”
顿感左右为难,当下把心一横。
“家中既出此不肖之人,使得全体俗家少林蒙羞,说不得,只好我自己担下了。”
猛一咬牙,右戟一竖,就往喉间戳去。
斜剌里忽然伸来一物,“当”地将戟尖格开,转目望去,却是与自己同样处境的“无影棒”邓佩。
吕孤帆黯然道:“邓兄,事己至此……”
邓佩哈哈一笑,手中杆棒兀自悠悠哉哉的在指缝间打转儿。
“你未免太想不开了,还犯不著为了这点小事,自己割自己的喉咙。”
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立刻激怒了少林群豪,众耆宿也吊眼睛、掀鼻子,直有非把二人逼死方肯罢休之势。
却听一个声音嚷道:“什么邪教不邪教?我看那两个老头子好得很,凭什么就派定人家是邪教?”
众人不由暗里皱眉,转眼向亭门望去,却见发话之人竟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丐。
“铁鞭门”的“黄脸灵官”趟大全怫然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
年轻乞丐一拍胸脯。
“少爷我‘搏命三郎’左雷,认为对的就说对,认为错的就说错,那需什么资格?”
“小熊”赫连锤不禁在旁直拍巴掌:“著哇!这话痛快!懊干一大杯!”
“李白怕”李黑正探著颗脑袋在窗口鼓捣,当即把葫芦递了过去,同时开口笑道:“邪教邪教,何者为邪教耶?贫道实不解也。既称‘白莲教’为邪教,总该有个真凭实据,贫道虽天天喝酒,脑袋不甚清楚,却从未听说‘白莲教’徒有何劣迹,各位凭空武断人家为邪教,头脑未免比贫道还像浆糊。”
大伙儿见这敌方道士没来没由的也帮邓、吕二人说话,不禁都傻了一下。
“摩云剑客”徐苍岩立刻铁青著脸色站起,大步走出亭外,李黑立发一声喊,绕亭逃跑不迭,边嚷:“被狗追!被狗追!”
亭内众人被这三个家伙一搅和,都有点发起楞来。
赵大全沉声道:“这事还得请周盟主裁夺。”
“金甲神”周干一直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观,此刻方才缓缓站起,虎目生光,顿了顿道:
“那位道兄说的不错,请问各位,‘白莲教’究竟有何劣迹落在各位的眼里耳里?”
众人间得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竟也作如此之言,不禁错愕万分,但细加回想,有关“白莲教”的劣迹却是一件也说不上来。
周干微微冷笑,续道:“若只因朝廷宣布‘白莲教’为邪教,大家便认定‘白莲教’是邪教,未免太没主见了吧?”
众人又一深思,果然发觉自己之所以根深柢固的认定白莲教为邪教,实因从小受到官方或长辈影响之故。
既想通这层,大伙儿不由默然无语。
“一阳子”吴性谈却阴阳怪气的道:“如我所知不差,周盟主令祖也是‘白莲教’主彭和尚的徒弟。周盟主今日作此言论,当非无因。”
铁蛋暗暗寻思:“彭教主果然是彭和尚。四天王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岂不连我也变成‘白莲教’的啦?”
他从前也曾听寺中长老讲说“白莲教”如何恶毒狠辣、丧尽天良,便也一直认为如此,现在细加考量,不禁对自己的缺乏判断力感到好笑,又忖:“难怪古语有云‘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任你真到一件衣服都不穿,人家也会说你是个假人。”
但闻周干凛然道:“不错,家祖‘八卦尊者’周子旺正是‘白莲教’草创时期的八大会首之一!”
少林群豪不由齐声大哗。
“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的祖父“八卦尊者”周子旺当年率先揭竿起义,反抗元朝,不幸兵败被杀之事,江湖上人人知悉,少林俗家各门因重周氏昆仲为忠义之后,才公推周干为盟主,但周子旺身为白莲教徒,却没人晓得,连“彭和尚”就是“彭教主”也鲜为人知。
少林群豪乍闻此言,自然大感意外,怔怔望著周氏兄弟,脸上均有鄙夷之意。
周干虎目一张,射出雨道威猛严厉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转,冷冷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家祖的身分,其中实有种种原因,此刻也不便细说。今日既见众位兄弟都不齿白莲教的作为,在下虽非白莲教徒,却也愿替家祖扛下一切罪名,在座各位如和白莲教结有冤仇,只管冲著我周某人来。至于这盟主之位,各位只管另请高明,在下既为妖孽之后,自不敢再连累大家。”
他这番话说得极绝极重,众人都没料到事态演变这般迅速,不禁都呆住了。
却听若虚真人轻咳一声:“白莲教是正是邪,贫道不敢妄加评断,贫道却有另外一事始终不解。”
周干拱拱手道:“掌门讲说。”
若虚真人慢慢道:“周盟主是淮西‘八卦门’的门主,令祖父又被江湖同道称做‘八卦尊者’,但这八卦乃中国上古伏羲氏所创,而为咱们道家所宗,与佛家毫无关连,‘八卦门’何以会成为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一,还望周盟主说明。”
周干点点头道:“‘八卦门’之得名,实因本门祖师融会少林拳术,自创‘八卦拳’之故,本无教理成份在内,自也无所谓道家佛家。至于日后成为少林俗家门下,不过是江湖同道胡乱抬举罢了。”
若虚真人微一颔首:“原来如此。”
便不再言语。
“慧眼”王元叔哼哼笑道:“又是道家八卦,又是俗家少林,又是白莲教,‘八卦门’当真复杂得紧!”
周干听他语含讥剌,心下冒火,厉声道:“‘八卦门’但只关心大义何在,从不注重这些小节,王老爷子如有意见,只好向村学究、书呆子讲去,休在我面前提起!”
一边紧紧按住双眼赤红的“银甲神”周坤,不让他起身。
当年周子旺起兵抗元,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十八个兄弟、七个儿子之中只逃得一个,好不容易才传下周干、周坤一脉,兄弟俩每一思及此事,莫不热泪盈眶,不料今日这些家伙却尽拿鸡零狗碎的小事来打击“八卦门”的声名,若非他修养到家,早已掀翻桌子大干起来。
“一阳子”吴性谈却又道:“二十多年来,白莲教屡次起兵反抗朝廷,难道就是‘大义’之所在?难道就不算是劣迹?”
周干凛然一笑。
“若说反抗朝廷就是劣迹,那么当年反抗元朝的群雄也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吴性谈哼道:“这根本两码子事儿,岂可混为一谈?元朝乃异族番邦,本朝‘大明’却是汉人所建……”
“银甲神”周坤再也按捺不下,虎地站起身子,吼道:“你晓不晓得创建这‘大明’的洪武爷爷,当年也是白莲教徒?”
周干待要阻拦,已迟了一步,急得连连跌足。
众人猝闻此言,惊得鸭子般呱呱乱噪,那胡姓商人更不停的击打膝盖,似是在说:“反了!反了!”
周坤一不做,二不休,嘶吼道:“朱洪武窜改得了文字纪录,却窜改不了事实真相!他靠白莲教起家,当上皇帝之后,却反过来镇压白莲教,白莲教起兵作乱,就是为了忍不下这口气!”
大伙儿你望我,我望你,瞠目结舌,有若一堆雕坏了的木刻小表。
他们之中少数几个年纪超过六十的其实知道这段秘辛,但因明初屡兴大狱,箝制言论,使得他们从不敢将此事宣之于众,免招灭门之祸,此刻闻得周坤大声吼出,都急忙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见;年轻一辈的则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不由大惊小敝,乱作一团。
“万事通”丁昭宁急忙高声嚷嚷:“全都是鬼话!全都是鬼话!邪教教徒之言岂有半句可听?白莲教一向造谣惑众,颠倒是非,吾等清白之人,唯有合力抗拒,将他们赶尽杀绝而已……”
却见一条人影闪出人丛,抢到丁昭宁面前,举手就是两记耳光,骂道:“你这老东西,讲了半天理,还要一口咬定白莲教是邪教,像你这等自封为卫道之士的混帐角色最是可恶,少爷我今天非打破你这颗冥顽不灵的狗头!”
说完,抡起独臂又打。
“万事通”丁昭宁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动手殴打自己,一时间竟怔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吃“搏命三郎”左雷一连刷了七、八下,原本已够肿烂的面颊几乎都快胀裂开来。
众耆宿也惊得呆若木鸡,竟无半个人伸手阻止。
左雷打够了,又吐了两口浓痰,方才大大方方的走回门边。
这一下悠然来去,在众多豪杰面前,痛揍江湖知名的“万事通”,恐怕连天下第一高手都办不到,如今却被这丝毫不会武功的小乞丐轻轻松松的随手做成,直令众人同感啼笑皆非。
“无影棒”邓佩走到左雷面前,一拍他肩膀:“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左雷才一点头,邓佩己转过身来向少林群众大声道:“‘神棒门’邓家从此在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之中除名,诸位如有还要认我这个朋友的,我自然不会不认;不想认咱做朋友,姓邓的也决无怨言!”
言毕大步出亭,再不返顾。
“小奉先”吕孤帆更连半个字都不说,跟随邓佩而去。
“金甲神”周干从怀中掏出号今俗家各门的盟主令旗,转身往“阎王倒”侯大树手中一塞,又朝被自己统率了十数年之久的俗家群豪作了个四方揖,扯著周坤出亭去了。
大伙儿却仍议论纷纷,为周坤刚才的话而争执不休。
陆挥戈眼见场面愈来愈火爆,忙把话头扯入正题:“方才第三场武当‘逍遥剑’何不争与少林俗家‘小奉先’吕孤帆的比试结果,众位师傅有何意见?”
这一场必系整次大会的胜负,少林群豪便都渐渐安静下来。
“一阳子”吴性谈抢道:“刚才吕孤帆之胜,乃因白莲邪教教徒发话指点之故,所以万万不能算是吕孤帆获胜。”
少林群豪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虽有数人闷闷低骂,大部分人却都默然无语,甚至有几个已经准备卷包袱回家了。
却听“慧眼”王元叔道:“吴师傅此言差矣,咱们就事论事,且不管白莲邪教。刚才那真空使者既没出手相助,也未发暗器或使什么鬼蜮伎俩,纵有出声,却也要吕孤帆反应得过来才成,因此这场是该当判吕孤帆得胜。”
少林群豪不由采声雷震,简直把王元叔捧上了天去。
众位耆宿可都不甘寂寞,争相大作奇论,吵了半天只得不出个结果。
陆挥戈提议道:“这么办好了,咱们以支持那一边的人多为胜,请大家举手,算人头。”
这方法在江湖中可谓创举,大家都觉得新鲜之至,纷纷热烈赞成。
陆挥戈起身一算耆宿人数,加上自己一共十七位,乃道:“认为武当何不争嬴的,请举手。”
“一阳子”吴性谈忙把双手举得半天高,边还直劲嘿嘿傻笑。
陆挥戈道:“一人一只手,总不成把脚也算上。”
吴性谈虽不服气,仍然赶紧放下左手,其余附和的也把手臂升得笔直,边叫:“我!
我!“
唯恐算数儿的时候没把自己算进去。
陆挥戈一数,却只八位。
“慧眼”王元叔拍手道:“我们赢了!”
吴性谈瞪眼道:“怎见得就你们赢了?”
王元叔唉道:“十七减八等于九,咱们这边九位,还不赢了?”
吴性谈打个哈哈:“不举咱们这边,未必就会举你们那边。总要举过才算数。”
陆挥戈听听也对,又叫:“认为少林俗家吕孤帆赢的,请举手。”
一数之下,却也只有八位。
王元叔怪道:“怎会如此?那个没举手?”
“万事通”丁昭宁笑嘻嘻的道:“正是在下没举手。”
众耆宿不由得全瞪起眼来:“为什么不举手?总有一个人赢吧?”
丁昭宁随手一指陆挥戈:“陆老爷子赢。”
众人愈发傻眼:“什么话?干陆老爷子什么事?”
丁昭宁摇头摆脑的笑道:“两边都是旧识,我可不愿得罪任何一边,所以我偏要举陆老爷子的手,当然啦,举王师傅、吴师傅也没什么不可以,只就是不能举武当或少林。”
众人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叠声催促他做决定,不料大家愈是催促,他就愈是神气,歪歪扭扭的坐在公证人席上,两块烂得流脓的面颊直劲晃,秃了睫毛的眼皮直劲眨,一副“终于有这么一天”的样子。
赫连锤见他这熊像,不禁怒气填膺,拨开人丛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面前的桌子踢得翻了个身,正撞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鼻血长流。
少林群豪见这些老家伙竟把少林武当两派之间的胜负,当作儿戏一般看待,早已怒火冲天,既有